木瓜被人拿木板子抬进来时，木瓜娘刘婶儿正在灶前耐心地熬粥。往灶里又添了一把火，刘婶儿起身打开泛着白烟的大锅盖，顿时蒸汽扑鼻，甜香四溢，紧接着她又拿起灶台上的大铝勺顺时针方向缓缓搅动，黄色的小米粒在锅里和香甜的红薯块混在一起翻腾地热闹欢快。这道浓香软糯的红薯粥，是木瓜最爱吃的，刘婶儿嘴边弯了一个角，而后又费力地躬身蹲下，坐回到了小木凳上，继续看起了灶火。
抬着木板子的大全和栓子小跑着进了院子时，脚步窸窣嘈杂的声响惊动了窝里的老黄狗，紧接着的聒噪狗吠声惹得他们俩一阵心惊，幸而狗是拴着的，俩人只好加快脚步走上门前的小缓坡，之后双双弯腰低头终于匆匆迈过了木瓜家的矮门槛进了门。
进了门房的俩人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担架，大全喊了声“婶儿~”，然后栓子他俩就站在原地直愣愣杵在那，不动，也不说话，像两个笔直的木杆子，只是干巴巴地等着刘婶儿出来。
刘婶儿听了狗叫声时就已经察觉到有人来了，接着又听到大全的喊声，急忙扔下手中的烧火棍子出了灶房快步走到门房来。刚刚还在欢喜地冒着泡泡的香甜米粥因为突然失了加热的温度，也渐渐开始安静了下来，不再翻腾。
“哎，来啦！”
刘婶儿胳膊上的柴火碴子还没扑干净，眼睛就对上了大全的一张苦瓜脸。栓子见着刘婶儿的笑脸，没敢再看，慌忙低下头，泪水却没忍住，还是啪嗒落在了地上。
“大全，栓子怎么了这是？？”
“是不是我们家木瓜又给你们捣乱去了？”刘婶儿抹了一把微微出汗的额头，又向前走进了几步，“这小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不知道又去哪瞎胡闹了，没事，栓子，等他回来，婶儿一定帮你们好好教训教训他啊，不哭不哭了啊。”
“婶儿，”
大全肩膀颤了一下，但身子没动，声音被哽在喉里，他没再说，只是咬白了嘴唇低下头，盯着水泥地面的眼睛已然染了红色。
刘婶儿奇怪着走到俩人跟前，正打算安慰哭得更加厉害的栓子，突然发现他们身后的那块破烂木板，
“这是......”
“木瓜？”刘婶儿没再管抹泪的栓子，两步扑到木瓜身边，顾不得腰伤，直挺挺瘫坐下来，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眼前带着青紫淤伤，脸上早已没有半点血色的木瓜，刘婶儿有些晃神。
她把他抱起，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忍不住唤他，“娃儿，娃儿？”
“娃儿你醒醒，吃饭啦，”刘婶儿微笑着，声音无比的温柔，“吃饭啦，木瓜，是你最喜欢的红薯粥呐！”
“娘今天在集市上特地给你买来的，才五毛钱，整整一大块呢！”
“木瓜，醒醒了啊，醒醒。别睡了，快起来吃饭啦！”
“婶、儿，木瓜、他，他死了~哇呜呜呜~。”栓子瑟缩着身子，肩膀耸动着，小声说。
刘婶儿好像没听见，还是轻轻地拍打着木瓜冰凉的脊背，轻轻地唤着他，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沙哑。
她叫他，“木瓜，醒醒。”
木瓜没动。
她喊，“木瓜，吃饭啦，甜甜的粥呐~”
木瓜还是没动。
她想吼一声把他吓醒，就像以前一样，可还没等她吼出来，声音已经淹没在自己泛洪的眼泪里了。她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掌抚摸着，一遍又一遍。
一边的大全在一旁解释着，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的孩子，没了。
木瓜是个小神童，在五岁之前。能写会算，认得出一百多个汉字，跟着爷爷去过百里之外的大水乡，木瓜还会画好看的小红花，五个瓣的。
可现实就是这么血淋淋、赤裸裸，木瓜生病了，可刘婶儿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家里一贫如洗，只剩下简陋的房屋墙壁和破烂的锅碗瓢盆，她还是毅然选择了拯救她的孩子，不惜变卖家产，不惜债台高筑。
幸好，木瓜又活过来了。
但就是一场高烧不止的风寒，让这个曾经的小天才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痴儿，一个连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们都能嘲笑欺辱的——傻孩子。
“木瓜木瓜是呆瓜，木瓜木瓜是傻瓜，木瓜木瓜癞蛤蟆。哈哈哈哈~”
他们总会这样笑他。他们笑，木瓜也跟着笑，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笑些什么。
木瓜没有再上学，不仅是他智力跟不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家里已经再没有剩下的钱来供给他了。于是木瓜开始跟着娘砍柴、挑水、浇地、插秧，他们要起早贪黑做农活，最后用卖菜的那些微薄收入来还那些好像永远也还不完的债务。
每每看到木瓜纯真灿烂无忧无虑的笑脸时，刘婶儿都会笑，即便木瓜越帮越忙，即便，她刚刚才哭红过眼。
至少，他还活着。她安慰自己说。
木瓜不仅会捣乱，还自己学会了游泳。狗刨，蝶泳，自由刨，木瓜喜欢在水里飞速的游动的感觉，无比享受，他并不知道，这是上帝为他打开的另一扇窗。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扇原本照射着光亮的窗户，让木瓜的生命灭了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放了暑假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河边捉鱼打趣，人多又热闹，木瓜总是要去的。他也开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趟进河里，在水里胡乱的扑腾。乱溅的水花吓跑了孩子们要捉的鱼，而他们也大多听说过木瓜的事，一时间的气愤加兴奋的好奇，让这群无知的孩子们开始了逗趣木瓜的游戏。
他们用绳子串起了三只小鱼，用它们来吸引木瓜的注意力，然后让木瓜来抓。河里地势高低不平，加上石头圆润光滑，木瓜追逐的着急，所以他每走几步就会滑倒，而他在水中的狼狈模样更让戏弄他的小孩觉得有趣，于是他们变本加厉，更恶劣的计划着把木瓜引诱进更深的水域，然后看他惹人发笑的“滑稽表演”。
可是情节的发展却变了样。为了戏弄木瓜玩，那个兴起的诱着木瓜去水里的孩子也往走了深处去，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脚跌进河里，首先挣扎起来，可没想到这孩子竟不会水，只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便沉下去了，水面一片沉静。
亲眼看着同伴溺了水，岸上看热闹的孩子们都慌了起来，鸟作兽散的呼啦啦胡乱跑开，谁都没勇气去救，谁都没有注意到同在河里的木瓜皱着眉潜了下去。
大全和栓子是首先碰见这群手足无措的孩子们，然后就像救命稻草一样被生拉硬拽过来，等他们赶到时，溺水的小孩被抱上了岸，而木瓜却始终无人记起，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最终被那疯狂纠缠的水域草永远的困在了水下。
木瓜自己浮了上来，肚子里揣满了神香河的水。面前漂亮可爱的小鱼们从西向东，胡乱的甩着尾巴，他仍旧笑的天真。可几分钟后，他的表情有些许的不满与疑惑。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这些水草要把我缠的这么紧？为什么我会没了力气？
放开我，我还有鱼儿没抓到呢。
最终，刘婶儿选择将木瓜葬在了见不到水滴的地方，但周围的草木旺盛新鲜，刘婶儿在旁边撒了种，种了半分红薯地。到夏天了，它们才刚刚发芽。
“儿啊，娘给你改了个名字。以后咱们就叫地瓜啦！这下，你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杨柳徐徐送芬芳，忽而过，随风落。一片长亭歌。谁得前世后世果，奈何已蹉跎。
END.
by 小四不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