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听到汽笛响了,火车开始驶离伊宁,把四叔要载回遥远的南方去了……
昨晚老夏忙到很晚,没能陪老人吃一顿晚饭,很晚了我才陪着太太过去看看他。他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但还迟迟没睡,平素里他都睡得早。
我们推门进去,老人正一个人坐凳子上,见我来了,连忙起身,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因为我是他儿子,不是他侄儿……
【二】
25年前的夏天,四叔唯一的儿子,我的堂弟,在南方的河里被河水带走了。
那一年,老夏的四婶已经疯傻了两三年,收捡了一个被送到家门口台阶上的婴儿,被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队要拆掉房子惊吓到了,此后,她一直神智时醒时傻。
那年,大家都没有告诉疯傻了的四婶说儿子没了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她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帮忙的人,只是痴痴的站着发呆。
就是那个夏天,送走了我的堂弟,我站在卧床不起的四叔身前说:往后,我就是你儿子!你老了,我会为披麻戴孝……
在遥远而古老的南方村落里,儿子一直是家里最大的精神支柱,“养儿防老”,也只有儿子才有贴身赡养父母的权利和义务。我打小就知道,没有儿子的人是被人轻视的,百年后也没有人披麻戴孝进不了祖坟……
25年前的四叔,正是我现在的年纪,从知道噩耗到埋葬儿子似乎都没有掉过泪,但那天他抱着我的肩膀快湿了我整个肩头。
【三】
其后二年,疯疯傻傻的四婶老问起儿子,终于在有一天四叔去地里干活时她喝下了过量的农药……这一回,我见到四叔哭得很凶。
命运把他一个人抛弃在尘世里,拖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大女儿还有一个捡来还不谙人事的小女儿。
那是我第二次站在四叔跟前说:往后,我就是你儿子!我们都要好好努力,好好生活!
【四】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了父母和四叔去了城里。每次回家,我放下东西,总会去四叔屋里坐坐。
他是个不太爱讲究卫生的男人,拖带着两个女儿,家里的很多用具都是乌黑发亮的油垢。每次短短几天在家,四叔总会为我做一顿饭。他把梁上乌黑发亮的腊肉取下来,怕我讲究,会反复洗到很干净做给我吃,还有自己烧的米酒。爷儿俩就在火灶前吃一顿饭,聊很多家里的事和我外面见过的事。
如果赶着冬天回家,除了陪陪父母,我多半还会陪四叔睡一两晚上,南方叫做暖脚。我记得,四叔家的棉被平常总是冰凉而潮湿的,被套因不常洗还会乌黑僵硬,待我快放假回家了,他总会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
【五】
再后来,我来了新疆,像风筝一样,离父母和四叔都越来越远。
时光缝合了所有忧伤,后来断断续续的听说,四叔拖带着两个孩子像所有人一样正常生活着,两个女儿都很健康。
大女儿本分能吃苦,初中没毕业去了南方打工,回来后招了上门女婿,我那个能干的妹夫还给四叔家盖了好看的红砖房子;捡来的小女儿出落得很美,嫁人随夫去了成都,经营些箱包批发的生意。
还听说,四叔种了很多别人出去打工闲置荒芜的土地,像牛一样干活;还知道他喜欢上了打牌,农闲时和冬天里常常一天到晚都在牌桌上。
后来,还听说某个跑村里卖彩票和古董的人给他下了迷药,他瞒着所有人陪着骗子去了信用社取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六】
五年前,老夏把父母从南方接到新疆来,那边偌大的老院落里就只剩下四叔一位老人了,小叔也随儿子搬了新家。
父亲有五兄弟五姊妹,他在男丁里排老三,也是家族里唯一一位从国家工人岗位上退休下来每个月有差不多两千块退休金的人,老夏也是大家族里唯一一位上了大学甚至读完了研究生并曾经有过正式工作的人。剩下我的那些伯叔和姑姑们,都一辈子在或远或近的山坳和村落里,极少走出过比到乡镇更远的路。
父母都来了新疆后,有几回,我电话里试探着问四叔想不想出来走走,我接你来新疆。
一开始他都说不想,接着又说太远了。我说,如果再不趁着能走的时候出来看看,以后怕是要走不动了,电话那头他便沉默。
我知道,他是怕他出来拖累我。他说自己除了会种地其他什么都不会,甚至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字,他都不认识字。
后来,我委婉让父母再给电话,就说我这边买了很大的果园子和很大的菜地,看看他能否帮忙过来照顾。这一回,他同意了。
【七】
去年十月份,四叔第一次出这辈子最远的门,来到了新疆,与我父母住在一起,就住我旁边。
初来乍到,我才知道把南方的锄头都带来了,过来没几天便问我要不要去地里干活。
老夏不是让四叔过来干活的,我的果园子都是任由荒芜自生自灭,我只要最后剩下的几枚果子。
四叔一辈子没种过果树,南方他没见过苹果树和其他那么多果树,但他老是在我耳边摇头,提醒我不应该这么浪费,他说“种地是需要勤快的,需要除草和施肥……”
去年冬天,四叔陪着我雪地里修剪了半个月的果树,六十六岁天生有恐高症的他和我一起早出晚归,在果树上爬上爬下。我问他晕不晕,累不累,他说“干这点活,那是不会累呢!”
【八】
到今天送四叔走,一年过完才发现四叔今年苍老得特别快,年轻时就有的头颤现在更厉害了,今年眼神开始暗淡无神。
陪老人去过三次医院,一次是突然头晕厉害,去检查高血压突然到了临界值;一次是年轻时腰肌劳损的老病根,天凉了开始犯痛;最近一次腰痛,去拍了片子是年轻时候的肾结石有一颗石头脱落了堵住了输尿管……
有一次检查,我给医生说老人今年苍老得太快了,医生看着各种报告摆摆手说:没有大碍,但一身毛病,人老了,机器旧啦!
四叔在旁边,他不关心病,他担心我花很多钱,每次从医生那里出来他会搓着手跟我身后问我:要多少钱?莫要又花你很多钱啦!
眼神里,全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样子。
最近的一次去看医生,明明已经疼着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刚走近医生,他便自己抢着说:医生,又麻烦你了!我只是腰痛,没什么大事,看帮我开盒止痛药吧,或者帮我腰上打一针!
【九】
今天早晨,我起来发动好车,让小安心和四爷爷告别,小安心说:你回去看看,早点回来啊,我和妹妹会想你的!
四叔眼圈一红,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低头去抹眼泪。
我突然感觉,四叔真的老得太厉害了,那苍老的眼神,这次回到遥远的南方村里去,不知道此后我还能再见他几回。
【十】
开车去火车站路上,四叔坐副驾驶。
一年来我常去野外作业,只要车上还有一个位置,我都尽量会把他带上,大伙都把副驾驶座留给他。
我说:回去看看家里,去过个年,开春了就再过来吧!
他不看我,看着车窗外,一边抹眼泪一边应和着:要得!要得!
我说:我是你儿子!你要想我了,就电话我,我去接你回来!
他说:知道的!知道的!
坐在我副驾驶座上的四叔,今晨眼泪擦湿了衣袖……
今天重阳,大家都在与家人享受着相聚的天伦之乐,我在送走我苍老的四叔回他的远方。
此刻,载着四叔的火车已经离开伊宁站三个小时了,我一个人坐在站外的车里,不想离开,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还愿意回来或者身体真的还能走一回远路……
四叔的这一辈子,在我眼前慢慢铺展开来……
直到刚才,我才猛然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
我虽然给四叔说我是他的儿子,但其实他走的时候这个儿子都不曾叫过他一回“爹!”
——新疆·老夏手工社 2017.10.28 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