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

可惜楼下未挖井

小楼吹彻玉笙寒

南唐中主李璟在多年的太平岁月中，过得很惬意，他在西都江宁（今南京）的后宫丛林之中，建成一座极为豪华的楼阁，邀请侍臣们参观欣赏，众人无不喷喷称赞。

给事中萧俨，是位正直敢谏的文士，博学多才，熟读历史典故。他在楼边转来转去，发现这楼的墙基恰好就在三百五十年前陈后主的景阳楼边，虽说周围已经荒芜，凭古书记载还是可以核查出来的。等到侍臣们的赞扬之声平静了，他指着楼下的庭院，冷冷地说：“真可惜，楼下没有挖一口井呀！”【〔944.1〕唐主于宫中作高楼，召侍臣观之，众皆叹美。萧俨曰：“恨楼下无井。”】

李璟听了，觉得奇怪，问他什么意思。萧俨笑道：“差了这口井，就赶不上景阳楼啦！”李璟当然熟悉陈叔宝和张丽华躲在景阳楼下枯井中被俘的故事，原来萧俨讽刺我是亡国之君啊！当时极不愉快，第二天就把他贬去舒州了。” 【〔944.1〕唐主问其故。对曰：“以此不及景阳楼耳。”唐主怒，贬于舒州】

李璟把元老宋齐丘从青阳的隐居地请回来，封为太傅兼中书令，闲居不多管政事。【946.1春，正月，以齐丘为太傅兼中书令，但奉朝请，不预政事。】

又叫儒弱的李建勋和浮夸的冯延已当宰相。李建勋对政府的一套例行公务很熟悉，但缺少主见。冯延巳爱写诗词，文才很高，但品格并不那么美好了，跟兄弟冯延鲁一起，专事巴结逢迎，妒嫉贤能，名声很坏。【946.1以昭武节度使李建勋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与中书侍郎冯延己皆同平章事。建勋练习吏事，而懦怯少断；延己工文辞，而狡佞，喜大言，多树朋党。】

他曾公开质问中书侍郎孙晟：“你凭什么本领当到中书侍郎的？”【943.2延己尝戏谓中书侍郎孙晟曰：“公有何能，为中书郎？”】

孙晟看他很不顺眼，抓住机会，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我嘛，山东高密县的一个儒生，文章不如先生，谈笑戏谑不如先生，谄媚刁巧也不如先生。可我没有整天吃喝玩乐，声色狗马，看别人脸色过日子，更不曾给国家带来麻烦！”【943.2晟曰：“晟，山东鄙儒，文章不如公，谈谐不如公，谄诈不如公。然主上使公与齐王游处，盖欲以仁义辅导之也，岂但为声色狗马之友邪！晟诚无能；公之能，适足为国家之祸耳。”】

原来李昪在世，曾下令取消奴隶买卖，他死后，李璟刚即位，政事还没摸到头绪，冯延巳钻空子，偷偷地伪造先帝遗诏，恢复奴婢买卖，目的只是为了自己买姬妾！【943.2自烈祖相吴，禁压良为贱，令买奴婢者通官作券。冯延己及弟礼部员外郎延鲁，俱在元帅府，草遗诏听民卖男女；意欲自买姬妾】这样一来，南唐又兴起了奴隶交易，冯延巳是有罪的。

士民百姓把他和另外一些人合称为“五鬼”，说冯延巳兄弟是“五鬼”中的两个“大鬼”。【〔943.3〕冯延己、延鲁、魏岑，虽齐邸旧僚，皆依附觉，与休宁查文徽更相汲引，侵蠹政事，唐人谓觉等为“五鬼”。】

水部郎中高越当着冯延巳的面，就公开指责嘲笑。不想李璟大为震怒，袒护冯延巳，竟把高越贬去薪州当司士。【946.1水部郎中高越，上书指延己兄弟过恶，唐主怒，贬越蕲州司士。】

李璟建成高楼之后，经常带着文人学士，登楼饮宴作乐，歌妓清唱，乐工伴奏，日夜不停。【〔952.2〕唐主好文学，故熙载与冯延己、延鲁、江文蔚、潘佐、徐铉之徒皆至美官。】

宴席上唱的不是前人的老调，全用这帮文人新填的曲子。老调多是工整的五言七言句式，缺乏变化，很不灵活，吟唱起来比较单调。有一些民歌小曲自由宛转，很快进入宫廷——帝王和学士们就喜欢上了。每次宴会，他们用新的小曲配词，叫歌妓们即兴演唱，自然有趣得多。

李璟和冯延巳这批人，治理国家是庸才，填写新词倒是好手，在中国的词史上名声很高，恰恰与他们的政绩形成反比。【〔955.10〕唐主性和柔，好文章，而喜人顺己，由是谄谀之臣多进用，政事日乱】

一天，李璟叫歌妓唱了自己的得意之作，词牌叫作《浣溪沙》，共两首。第一首写道：

菡苔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①

这首词是他在歌宴上信手写出来的，立即交给歌唱家王感化，要他演唱。王感化手拨五弦琴，随韵婉转，哀音袅袅，满座的侍臣无不感动得唏嘘流泪。歌词描写寂寞女子对远征爱人的深沉思念，叹息青春年华跟着秋风残荷一同调谢，是人生难以补偿的惆怅和遗恨。

冯延巳填词，在当时的南唐宫廷里，是第一高手。李璟要他也给王感化写一首，他随意吟出一曲《蝶恋花》来：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

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②。

词里写的是对远行人的思念，挚着深沉，低回婉转，不知何以解脱。跟冯延已狡诈和热衷功利的心情判若两人。王感化还不曾唱完，好些人的衣襟早被泪水湿透了。

李璟和冯延巳一般人，文化修养差不多，兴趣爱好也一样，心心相印，容易忘记各人的毛病和缺陷，成为诗朋酒友。相传还有这么一回事：冯延巳最著名的词只有一句：“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一阵微风，拂过春天的池塘，碧水荡漾起层层涟漪。就这么一个小镜头，李璟简直羡慕得要命，念念不忘，多次击节赞赏。一天，他忍不住了，找到冯延已，半打趣半妒嫉地问道：“吹绝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它吹它的，跟你什么相干？李璟其实在赞叹他是怎么想得到写得出的。冯延巳也很佩服皇帝的文才，笑道：“春水算得什么？哪里比得上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呢？”

李璟高兴极了，叹息不已：“只有行家才是知音，才能理解，才会使人痛快！”

冯延巳既然当上了宰相，南唐的政事也就只能走下坡路了。

①②两首词均见《全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