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
一
我唯一一次较为系统地考察侯惇国,是在乌云还没有遮住天空的时候。但我对它的记忆,却历久而弥新,故而今天写下来与读者朋友们分享。
“那时有一个体魄雄壮的汉子,正和敌方首领搏斗,兵器的碰撞声响彻天际。臭汗如雨,尘沙满天,一支长箭如雄鹰般兀地划过长空,正中汉子的左眼。汉子只觉眼前几许金星冒过。
但汉子突然暴起了,猛地将带着血淋淋的眼球的长箭拔出,放入嘴中一口吞下。有一滴血也就滴到了侯惇国如今的地盘上。那汉子重拾枪戟,也不废话,一刀刺死正暗笑着的敌方首领。再去看时,尸首早已被群马碾成肉泥……”
这个故事在方圆不足十里的侯惇国,却也是个老生常谈。可怜我才是第一次听到。我看见M先生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激动,脸上露出或喜或悲的色彩,嘴唇由于缺少降水而略略发白。这的确是两千余年的侯惇国起源,M先生是从小听到大的。
M先生大概算是本国家的中产阶级。他穿着并不华丽的服装,但饰有多样兽纹,也显得干净。他的内室宽敞而四面都有屏风。外面的狂风是带着血丝的,对侯惇国民的眼球健康极为不利,故本国国民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家中必须装上四面屏风,M先生也不例外。我之前也听到过因不装屏风而在黄雀台上被斩首的消息。
M先生此时见到我刚不过三个小时,却没把我当外人,我们仿佛是积年的好友一般。他的口里几乎没有遮拦,他将他所想到的,全都一股脑如洪流向我说出来。这样弄得我好像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在听着长辈们那连绵不绝的教诲。
在M先生向我讲述故事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在旁屋静立着倾听,她的容貌极丑陋,五官拧作一团,但赤膊着,露出两个葡萄籽一般的紫色乳头,胸脯上描画着一个胖乎乎的肉孩子。
M先生此时仍在持续像领袖一样的演讲,却看到我的视线早移出去,并露出惊异的神情了,便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本国的传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据说这样可以提高本国的生育率,”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还有几个老婆,取来与你一同看看。”
说毕,他便叫道:“哈吉利亚(妻子们呀)!”从转角处便现出一排女子,都如四五十岁光景,盈盈地冲我们笑。她们排成一排,有的如先前那女子,袒胸露乳;但有的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我发现,这袒胸露乳者,大多是脸上麻子与疙痘并生,皱纹及黑斑共存;而那严严实实的则反之。
M先生一家是本国并不算差的富裕人家,多娶几个老婆也是正常,但我看了这幅画面只想吐。M先生迅速地扫视过他的妻子们,向我发问:“你猜,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呢?”他指向那些女人们胸脯上的肉孩子,关节处由于常年风湿而不停颤抖。他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哪里会知道,而又因这伤风败俗的画面引起了我的不适,所以我扭过头,既不回答M先生的问题,也不去看他的妻子们。M先生仿佛早知道我的想法,他说他明白的,我们这些班亚吉克鲁(外国人)一时接受不了本地的一些风俗和习惯,会感到不适,但还请我们尊重并理解。他又叫了声:“哈吉利亚!”他的那些妻子们便都离开了。
我说,这种陋习是应该改掉的。我实在是无法接受。
M先生谨慎地回答我:“你说的很好,但跟据本国昨日新出的言论自由法规定,凡所言具有一定在实践中尝试的可能性者,行斩刑或吊刑处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后面我了解到如果将本国法律说错,也是同样的结果,“这也就是本国虽只有方圆十里,却能连续上千年历史的原因。”
他像是一座因年久而失去光泽的佛像,硬挺着镇静,在我这个外来人面前不失国家尊严。我们又重新坐到座位上。
M先生见着不是事,恐惹出大乱子,便将这话题岔开,讲到国家的阳光一面。国家政体稳定,多举分权,孔雀党长期专政。孔雀党有一党章,名曰《孔雀东南飞》,东南在本国是象征着日出与希望的方向,孔雀党借此寄托飞黄腾达的理想。孔雀党党员必须全文记诵党章,有专门的孔雀开屏组织会来定期考察。
但M先生说,这孔雀党却并不像一个好的政党,自五百年前孔雀党上台以来,国家的领土已经减少了十亿分之一平方米。其中大部分领土减少的原因是边际线油漆掉色和外面带着血丝的狂风的长期吹拂。M先生还说,像他这样的人家(年收入大约十万孔雀羽),一年要缴税五根孔雀羽——这也令M先生颇为不满。毕竟侯惇国有一千五百四十七人,每人五根,一共就是七千七百三十五根,可到最终,政府一搞什么公路建设,还是要全民捐款。谁知道那些孔雀羽都他妈哪里去了——换作是我,第十面屏风都装好了!
M先生喃喃地说,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像是忘了我的存在。他本来就是个老年男子,声音黏稠而有痰音,一激动,愈加厉害了,致使后面他连绵的山峦一样的话语我根本听不清,也不去听。我转头看向一边。
那面适才被狂风所吹倒的屏风上破了一个小洞,露出些窗外的景色。黄沙漫天,是黄沙的海洋,向上看得人简直发晕。风暴里有红色的缠绕的网状红血丝,极细,但极多,极广阔。路上的行人都裹着严严实实——除了那些丑陋的女子。
M先生知道我厌烦了,也停了口,站起来同我一起看。
“这是本国的象征啊……”
我们静默了许久,终于想起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透过隐隐黄沙障,可见日已西斜。于是我知道该走了,我还有我的任务。
M先生一直送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大门口。刚才那些妇女们此时正一排蹲在厨房,在油纸上缝出这样那样的花纹,制作崭新的屏风——这是M先生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是那十万孔雀羽。她们卖力着,为M先生供来衣食。她们臭汗如雨,两眼由于盯紧过密的花纹而充满肿胀的毛细血管网。
“那么明日,你再来吧。”
我穿上厚重的护沙甲,暂时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路上有人说,明日护国大典。
二
侯惇国的历史,凭借M先生的一张滔滔不绝的嘴,我仿佛已了解得很透彻了。但我没有想到,今日是护国日,还有护国大典。我一早起来便到M先生家,心里早已忘了昨日那些不愉快。
“M先生,今日便有护国大典么?”
“哦,是的。想想我们这弹丸之地也建国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了……我也是要去的……你要和我同去?”
“嗯。”
M先生匆匆吞下最后一口早餐,走到门口,穿上护沙甲。他说,我们要去一个极辽远的地方……
约莫十分钟后,我们到了。这里像是机场,可却没有飞机。四周张起彩灯,中央的旗台上,一张绿三角旗升起来,镌有孔雀图案。旗台下是一张桌子,侧面又横起一把长刀。M先生指着它对我说:“这便是黄雀台了。”我看见那长刀的寒刃上,还有几滴无辜的血珠在哭泣。它们和这狂风中的血丝可是骨肉相连。总的来说,机场大约有二百平米,不算大,可也是十里侯惇国不可多得的空地。
旗台下,有几个卫兵吚吚呀呀地唱着什么。M先生说,这即是本国的国歌了。他也吚吚呀呀地跟着唱。
“总统先生来了!”一个尖锐的妇女声音划开了沉寂。于是M先生走动起来,站在中产阶级的队伍里去——那是目前唯一到达的队伍,目测有三百人。
总统长得很矮小,又极胖,老死的皮肤组织遍布全身,像是一个发育不完全的土豆。他缓缓走来,由他的年轻女秘书搀着。
当他走到M先生所在的那一列队伍时,扑通一声跪下。他的神情显得极为神圣和严肃。女秘书也跟着跪下。
“鄙人阿里斯托维其夫,小名z先生,乃是本国的总统。鄙人在过去的一年里,兢兢业业,惶恐才疏学浅,所做所为有伤诸位长官之明。至于鄙人的业绩,全在这里了,还有劳诸位长官过目。”总统的话语随着风沙而颤抖,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印着孔雀图案的文件,递给中产阶级的众人观看。
狂风沙在他苍老的后背上不断镌刻着各式的文字,黑色西服早已渗入些许黄沙。他为数不多的头发也飘起来在空中作舞。这场景极有画面感,极适合给荆轲的故事作插图——可惜我当时没有带相机。
M先生最后一个看完总统的报告,便将报告扔到一边,缓缓地说:“小z还是蛮有实力的,但税收这方面做得极不好。今年必须把这税收给我免掉!”很权威的口气。
“领命!”总统俯下身,在充满黄沙的土地上磕了一个头。
与此同时,资本家方队也来了。他们约有五十人左右,个个头发梳得油光油光,嘴里叼着大雪茄,穿着黄色的龙凤纹袍。他们年收入大约是中产阶级的十到十五倍。
总统立即调转方向,朝资本家方向跪下。中产阶级的队伍也一齐跪下。我看见总统又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资本家们。他颤抖的字符又组成了那样连续的话语:
“鄙人阿里斯托维其夫,小名z先生,乃是本国的总统。鄙人在过去的一年里,兢兢业业,惶恐才疏学浅,所做所为有伤诸位国师之明。至于鄙人的业绩,全在这里了,还有劳诸位国师过目。”原来这资本家也就是国师。
总统的小眼睛虽被护沙镜照着,却也一样进了沙子。沙子将他的单眼皮塞满,只露出红肿着的眼白。
资本家中有一个个子最高的说:“我们不要这些报告,我们只想看到有源源不断的金钱和美女被送到我们家里。你也该下台了,国家都叫你搞穷了。”众人附和着。
总统只好再尖嗓叫道:“领命!”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再次俯下身,在充满黄沙的土地上连磕了三个头。
资本家群中有人在笑着,而有人在低头看股票跌涨的指数。
“报!”一个小卒飞跑过来,“史学者们,已是将本国的边际线都重新绘好了。还请大人们验收!”
于是资本家们也就在奴仆的马车上,又颠簸了半日,来到了本国的边境地区。他们由于常年未独立行走,腿脚退化,只能在仆人们搀扶着的情况下站立。他们将满是金钱的双眼睁到最大,可还是看不见边际线在哪里……总统在后面站着,拿着块细绒绸布,随时准备着给资本家们擦汗。
……
由于一些不便多说的原因,我不能同资本家们和总统先生同去,因此这事件的经过,我知之甚少。我所听到的,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讲与我听的。这位老先生早已去世,但他讲故事时那沉稳而有韵味的样子,我还深深地记忆在心里。
“本国只有五名史学家,平日里专攻史籍。他们只卧在书房里,像一只大甲虫。但今年不一样了,资本家鉴于本国的领土已比五百年前少了十亿分之一平方米——而这又大多是边际线的缘故,于是叫他们五个去描边际线。
“他们将别国无用的史籍撕成粉末,与雀遗放在一起搅匀,再一下下地往边际线上涂。他们每涂一下,便有一位老人去世……哦!我的老父亲呀……”
他的样子极痛苦,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停着悲伤的小船。那日我们聊了许久,他是眼球发红以后才回去的。
此时穷人方队也来了,他们可能有上千人,是最为庞大的一支队伍。他们衣不遮体,穿着破烂,大部分因无钱买护沙镜而成了瞎子。
由于总统已不在场,所以接待他们的是中产阶级方队。穷人们鞭子下的疤痕好像木偶的牵线,互相牵制影响,费了好长时间才一个个跪下去。只有一个手里端着斧头的站立着,他大声喊:“长官,我跪不下!”他的空裤筒在狂风中摇摆,而他的那条腿早已离他而去,成了资本家和中产阶级盘中的菜肴。
中产阶级中走出一个大汉,青筋暴起,硬是将他摁到地上。后来M先生告诉我说,他叫老D。
“这是命令!”
穷人队伍里有人窃笑着,但全都俯身,将天灵盖与充满黄沙的地面紧密接触,甚至磨出血来。穷人是不允许抬着头的——依本国律法规定。
M先生倦意的眼神里写满了无奈,我也晓得,仅是走个形式而已。
但使我感到诧异的是,从典礼开始到现在,我的目光中始终没出现过一个女性——除了总统的美女秘书。我想这样其实也好,我不仅可以免受呕吐之苦,也可以在我的述职报告中少写些文字。后来在M先生与我的谈话中我也了解到,本国有句俗语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足以见出女子在本国的身份之低微。我有些明白他们让女子袒胸露乳的习俗是怎样来的了。她们和他们同出身,可她们却是他们的生殖机器。
那两个士兵也唱得倦了,他们的吚吚呀呀跟本没有人去听。他们见总统走了,护国大典的形式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大典结束,清场!”
在风沙的笼罩下,我和M先生狼狈不堪地回了家。
此时天空中疾划过一只苍鹰,它分明的羽毛映亮了整个国家——这是不祥之兆……
三
第二日我的行程便结束了——侯惇国方面只许我逗留三日,M先生的使节身份也终止了。我又回到了我的祖国,带着我的万字报告。
在此后的几年内,我跑过许多国家,去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但印象始终没有侯惇国丰富、深刻。或许因为侯惇国是第一个吧,又有那么多奇异的风俗和习惯。
弹指间二十余年如烟过去,我也成了像M先生一样的老人了。二十余年间,我安心工作,更加地热爱我的祖国和人民——他们毕竟没有像侯惇国那样的奇风异俗令人难以接受。侯惇国在这期间我并未到访,也未曾有人向我诉说。我几近要将它淡化了。
在一个极普通的清晨,我还品着一口浓咖啡的时候,我的太太对我说:“昨天你来了封信。”
她将信递与我,是M先生来的,他的字清秀而方正,虽隔了二十余年,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M先生此前还从未给我来过什么信,我激动的心漾起涟漪。
“亲爱的藜宁先生,
好久不见!
自您离开以后,本国可谓是发生了惊天巨变。
首先,护国大典连年举行,边际线虽是连续得到修复,可老年人已消亡殆尽。本国的人口暴跌至如今的三百一十二人。本人的父母长辈也全都化作了一阵烟。本人因偷贿资本家大E,幸免于难。但双腿全无,也学他们穷人家。
其次,那些曾被我们压在身下的‘衣服们’最近闹腾得很,结了一个什么‘妇女自由社’,还占领了军火库。我们男人不得安生,其实她们女人本来就不该有什么自由!原先我们只要欢乐一把,就可以得到子嗣了;可现在,你看看!她们娇情成了什么样子!
我料想国家时日无几了,预备着今晚投沙。朋友,你虽是班亚吉克鲁,可却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乘风逝去。永别了,朋友!
国将亡兮,我命休矣!
安好!
M先生死前托寄
孔历二千五百七十五年五月一日”
我于是感到莫大的惋惜了,涟漪散尽,浓咖在我的舌尖绽开——直至此时才觉出几分苦涩。我的朋友M先生就这样离开了,侯惇国也即将灭亡。我这个局外人甚至还没有看到它好好地发展……
我仍然看到那故事中的汉子,他左眼上布满血痂,正举起一杯浊酒来饮。他浓密的胡子上泛着星星点点的酒光。将士们也围着篝火起舞庆祝。其时已是夜半时分,马匹酣睡,只余下一滴未干的紫色血珠,在沙土中孤身地唱着愁苦的歌。
苦咖杯中,有滴血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