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活到70多岁的奶奶是个身体硬朗、急性儿且偶尔文绉绉的人。童年时,自打爷爷患上了心脏病,家中的重担也就心照不宣的推送到了奶奶身上,从此便成了“女主外男主内”。奶奶经常是一个人带着草帽、提着一大塑料桶凉白开、扛着一个大锄头,以这样一种背影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那年听说我暑假要在村里过,奶奶兴奋的嘱咐爷爷非要给我杀一只鸡吃,我还记得那天下午,身形瘦小的爷爷磨好了刀片,选好了土鸡,不料,一刀下去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乱跳,爷爷一着急慌了神,嘴里念叨着碎话,试图要通过咒语送走那只鸡的魂灵,我和刚结婚的三婶子在一旁看呆了神儿,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奶奶扛着锄头走进了院子,看到这景致,她气急败坏,扔下锄头,小跑过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往地上一摔。
鸡的腿挣扎了一下,终于停歇了。“这不结了---下手要果断、细节要精妙才能让这可怜的魂灵安然睡去”爷爷是个文化人,奶奶没读过几天书,但却在他旁边熏陶多年,也偶尔文绉绉。
众人面面相觑。
奶奶是个精明的人。一次,因为村中分枣发生了口角,我坐在炕尾吃田瓜,爷爷和那黑胖之人理论究竟,我从爷爷的眉角中能看到我们正处于不利之地,奶奶回家后,喝了一碗糖水,做到炕边听了一会,眼珠一转比划着手势开始指点江山“既然两边都不想吃亏,那就凑到一块各分一半,来年收多收少,拿个本本记清数,抬头不见低头见,芝麻大点小事坏了交情让别人笑话,这老脸咱们可丢不得,你说在不在理儿?”,那黑胖之人听得入神,低头弹了弹手上的烟灰,一拍大腿“好,今年就按婶子说的办”,那人走后,天空像婴儿的哭腔一般开始变天,乌云翻涌,闪电霹雳,那一道光照亮了整片村庄也照亮了墙角落的那半麻袋红枣,奶奶匆匆的走过去,瞅了瞅,大喊“留留爹,这是啥?”,爷爷一看蒙了神,奶奶一看爷爷的脸明白了一切,奶奶抓起那半麻袋红枣扛上肩看了下天,“这云高,眼下还不至于下雨,这枣咱不能留,会成祸”,然后就消失掉。
奶奶是个精明的人,她不会让一点糊涂而酿成以后的麻烦,她性儿急,想到就要立刻去做,虽然那天奶奶是湿淋淋归来的,但这就是活生生的奶奶,在她面前所有的烦恼和纠缠都会像一缕青烟轻盈的消散不见。
母亲曾经早就对奶奶做过精炼的总结“她是铁水石头,她是妖精老太,不管谁死她都不会让自己先死的”。
虽然我不明白母亲说时脸上渗出的恨从哪生来的,但我知道,总之奶奶身体非常健康。
村里那时只有晚上才会供电,但也有例外,在麻烦溜走之后,奶奶开始一天的固定日程,赶鸡入窝、喂牲畜、抱柴烧水、做饭、炒菜。我在旁边只能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把窜壶提到屋子里,掀开门帘让奶奶进出方便些。煤油灯之下,光线似乎也长出了寿斑,奶奶脸上黑黝的皮肤和我细白的皮肤仿佛在无声诉说两个时代的故事,奶奶因为头痛放慢了颌骨咀嚼的频率,拿着筷子拄着头,疲惫而深邃的瞳孔因为没有新鲜的事物可观,不觉移到我的身上,爷爷在一旁问了句“要不要给你拿药?”奶奶摇头,我心里揣摩着要不要介入这场对话,思忖之下还是打消了念头,直到奶奶递来的某个眼神,仿佛直勾勾的在向我瞳孔深处的灵魂攫取些什么,终于,我面带笑容“奶奶,头疼了就喝点药吧”,笑容就这么一点点在她脸上绽放开,她开心的笑了,摸摸我的头,“还是我孙子知道心疼奶奶”。
之后喝米汤时,奶奶色容一转,忧伤的看着跳跃的火苗,像一幅活过来的油画一般自言自说“要是以后老了,不能走了,不能动了,浑身痛的吱吱响了,非得让人天天伺候着了,我就喝包老鼠药死了算了,不拖累你们”,爷爷停下喝米汤的碗,悬在半空,瞟了一眼奶奶,隐忍着生气“脑子里边瞎想些什么,日子还长嘞------”我能感觉到氛围不对,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皮肤下的炙热血液都在加速着舒展又闭合,皮囊都在提醒着我这时候我应该严肃一些,奶奶看见我停下了喝米汤的碗,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接着奶奶那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乖孙子,奶奶说笑呢”。
后来我到了外地上学,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暑假我总是往老家跑---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村中我可以忘掉一切,我可以沉下心来,我可以和奶奶坐一个下午,虽然我所诉说的事情,在她眼中一定是天外之物,她听不懂,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的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的释然了许多。
再次听到关于奶奶生活的消息是在高二上半学期的那个冬季,放假回家,我躺在床上玩着手机享受着极速缩减的自由时光,那时候的我被沉闷、压抑、紧迫、快节奏的学校氛围快要逼疯了、压垮了,我满心都在想着如何玩。屋外巷子里传来轰隆隆的125摩托车声音,接着一声年轻男人的嗓音穿透玻璃传到每个人的鼓膜之上,我知道是小叔来我家了,小叔进屋后抽着烟抖着腿和父亲交谈了良久才离开,不能插嘴大人交谈的我这才像只老鼠一般潜到另一边屋子凑到父亲身前好奇的问“小叔说了些什么啊,爸”,父亲一时语塞,叹了口粗气慢条斯理的说“村里现在就你爷爷一个人住”,父亲说话总是遮遮掩掩,我不明白,我追问“所以呢?奶奶不是应该在村里的吗”,“你奶奶在你四叔那呢”,我还是不明白,“那奶奶为什么在四叔那?”,“你奶奶和你爷爷吵架了,闹离婚呢”他长叹一声哀气,我粲然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一大把年纪了,吵什么架啊”,于是我干脆利落的离开。
生活一直乏善可陈、无药可救的向未来航行着,泱泱四季,晨线、昏线轻轻吹拂着季节的魔盘,北半球就此迎来了夏季。
放周末回家,父亲突然冒着大汗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火红如鲜血的果实,嘴馋的我本以为那是父亲给我和姐姐带回的新鲜玩意,却不知那是给奶奶专门准备的果盘,父亲说“你奶奶从来都没吃过这东西,让她尝尝鲜….”,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注意到父亲的行为举止开始变得不正常,他去太原的次数开始增多,每次回来都背着一个黑色的小包,里边装着许多的纸条和透明质感的X光片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隐感到不安,这叫第六感,终于有一天我试探着去碰触这个话题,“奶奶怎么了?”,父亲没看我,继续收拾着手中的单据,语气平滑,一言以蔽之“得了癌”,“癌?”我一时吓的两只眼睛睁大,带着惊愕,胸腔大了一圈,不禁胆向恶边生,父亲平静的把收拾好的单据用一根透明黄皮筋捆起来,捏了下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见了你奶奶别给她说”。
我从来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中,但现实是它真的发生了,毫无征兆,没有防备的发生了,
我回想到了那个冬季,那次滑稽、离谱而又荒唐的奶奶爷爷闹离婚,其实爷爷奶奶根本没有闹别扭,他们也不可能闹别扭,一辈子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他们都清楚离开会使彼此都变得脆弱,或者说按照北方农村的习俗老人离婚灵魂是不能上天堂的,何况他们又彼此相爱,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是不切实际的。我应该能猜到的,我应该能想到的,我应该知道那是个谎言的,可所有的应该都是徒劳,可笑不可笑?我竟信以为真,我的漠不关心,我的缺乏思考,所有的不关心让我付出代价,让我后知后觉,让我没能多挪出一部分时间多陪陪这亲爱的癌症病人。
知道奶奶去世,是在一个不动声色的中午,班主任像往常一样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他又会对我洗脑说教,又会以我的学习情况为中心展开长篇叙述,描绘一个惨淡无光没有一丝一毫生机、希望的末日未来。但他却把他的手机递给了我,“你父亲说家里出了点事,让你给他回个电话,你就在我这打吧”,拨通电话,父亲在我耳边轻声耳语说奶奶不在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我的心扑通一声碎了,我手足无措的抱着手机开始哭,班主任和办公室的人被着这哭声吓到投来尖锐的目光,但,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些。
父亲说奶奶留了一句话给我,是她趴在病床上写完的“人活一世让这多灾多难的肉体多疲惫,奶奶现在自由了,可以踏实的睡一个回笼觉了,乖孙不哭,以后多吃饭,奶奶要在天堂看见你长个子,不要落得一身愁,更不要动辄用眼泪惦记奶奶”。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生命是这么的轻盈,没有一丝重量,没有一毫延续,白驹过隙般转瞬蒸发在这浩瀚的缥缈星辰之中,安然离去。
那一刻我也才明白原来故事的秘密早已埋在了我的血液里,刻在了我的细胞中。
只不过我。
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