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在办公室里,易儿在听到敲门声后,答应了句,“请进。”《君子》杂志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主编王晗,就和着七月的暑气,扑面而至。
这里得讲讲易儿那天穿的衣服,衣服在易儿的生活里总扮演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作用,往往使易儿知道前因后果后开始怀疑自己衣服的品位。毫无疑问,在东三环时尚期刊工作的易儿,穿衣服是有品位的。尽管圈里人都调侃说北京的时尚概念落后上海二十年甚至半个世纪,但北京姑娘易儿是时尚且个性的。她的穿着,一如街上白领丽人中流行的服饰,款式永远简单而纯洁,没有多余,线条或直板或平和,布料或棉或麻或丝或新材料,不绚丽,却隐隐地张扬。当然,那个时节的易儿不会捂在蒸笼一样的服装里,夏季,是男性大饱眼福并且极具想象力的季节。街上的女孩子都花招叠出,追风逐浪般研究着服饰身材,极力去抓取男人的眼光,曲线尽现,玲珑八面,环佩丁冬,衣香鬓影,偶笑嫣然。易儿也不例外,机密注意着流行的动向,却又不和时尚挨的太近,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比如,街上的女孩时兴露肚脐的短打扮,易儿也穿,但穿出来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味道,诱惑的肚脐在她如春柳扶风的行走中,一闪一现,独具魅力。易儿那天穿的应该是淡银灰的职业装套裙,其样式即适合办公室的环境,又不显得太墨守陈规。这套衣服是她和自封的某任前男朋友一起逛街时候买的,他曾坚持付钱,老母鸡护小鸡雏一样,整个身子都要趴到收银台上,急赤白脸地一手拦着易儿,一手豪气十足地往外掏钱包,一副不让我付钱就是瞧不起我的样子,最后收银员一说价格整个人就立马蔫了,他钱包里那不几张票子还差老鼻子远,脸红腿抖的无地自容中,易儿已经刷了卡。
王晗对这套衣服很过敏,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第一眼看到这套职业装里的易儿,身体某根神经似乎被扯了一下,同时,他也有些哀伤,易儿清楚楚看到有丝光亮在他慌张的眼神里一闪而过。
王晗应该哀伤和慌乱,哀伤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给妻子买过一套类似的套装,颜色和款式都象极了,更有可能本就是一个品牌,慌乱是因为他在这样的场合思绪竟然跑到了别的地方,而且,他也受不了销售部里的冷气,比走廊的还要寒冷,丝丝入肉般凉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易儿的脸在寒冷的房间里有些许苍白。
见有人进来了,大家都纷纷侧目,易儿在办公桌后起身,笑笑,在王晗看来很可爱很真诚,有种乌云散尽阳光明媚的暖意,“你找哪位?”
在同一时间,容儿正在黯然感伤,办公室里很热,电风扇转得一塌糊涂,然而空气还是热。容儿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没得救了,她正在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小林开口请她吃饭时她会一口回绝。小林怎么了?也不是不好看,人长的周正,就是头发太少了些,其实比自己还小半岁那。她还在等什么?等她童年后王子公主的梦实现?可就算是梦,也不能一做二十多年也不见醒来啊。也正在这时,门开了,主任带了一个模样清秀有些老土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说是男孩子,因为他的样子实在还不能称为男人,瘦,高,白净,害羞,瞅一眼象个高中生,再细看看,至多高三。
花朵抬起头:“主任,什么事儿呀?”
“这就是今年新分来的大学生,以后就你们科室的了。”
和主任罗嗦了几句话,容儿又将话题转到空调上来:“主任,这空调什么时候能装上啊?你倒是让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也享受享受啊,这风扇可不行呀,瞧瞧,又把单据吹走了。”一抬手,风扇正好转过脸来,几张单据蝴蝶样旋了出去落在地上。
主任不哼不哈地说:“过几天,过几天上头一批,就给你们装上了。”
容儿微笑着回了一句:“过几天?过几天西伯利亚寒流都来了。主任,我给你念首诗吧,‘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
新分配的大学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赶紧弯腰低头,把单据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容儿。容儿几天前就看过男孩子的简历,一个很动听很古典的名字,周梓轩。容儿光念叨着“周”这个姓氏就能幸福的忘了北,她接连几日追忆起初恋情人——周到,周到对她真的很好,什么事儿都考虑的特周到,要不是他被厂里一炉铁水浇到身上,她都可能做母亲了。
容儿说:“小周呀,你以后坐这里。”周梓轩羞涩地坐在为他准备的办公桌前,这样,三个人成品字型各踞一个方位。
花朵抿口水:“再不装空调,可不得把人热死。”
事实证明,本钢铁集团钢铁战士一般的员工们不可能被热死,在一次被花朵和容儿逼急了后,主任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虽然钢铁集团偶有事故,可风扇从蜜蜂换成美的,也没听说过集团里有谁在这名牌电风扇下被热死的。“这风扇可吹的是自然风,环保风。”主任有个打太极拳的好习惯,不论三伏还是数九,都是一身洁净的白绸衣,仙风道骨地在护城河边白鹤凉翅,升官的速度比他的太极拳还慢,临到五十才从副科熬成正科,从保卫处调到财务科做主任。他说话办事的方式,也玩太极推手那一套,下面的要求,没有不被他高弹低挡回去的。于是后来,容儿就换了个斗争的方式,只要是见了主任,就用不冷不热的口气蘑菇这件事情。
容儿说:“小周,你多大岁数了?”其实她明知顾问,她甚至记得简历上小周的生日是三月份的。
“二十二。”小周说。
花朵惊讶地张大嘴巴:“不象呀,我以为你才十七八那。”
容儿说:“就是说呢,看上去这么小。”
两个人七拉八扯地问小周各种问题,家是哪儿的呀?家里几口人了?父母干嘛的?交女朋友了么?小周一一回答着,两个女人似乎都被小周的情况和他的腼腆激发了母性,丰满的胸膛充满了保护弱小的欲望,“我跟你说,小周,咱们那主任可不是东西,他老早就想让他姑娘来这科,你来了他最不爽,以后他要难为你你就跟我说,有大姐我给你挡着。”容儿当仁不让,话这么一出口,大姐是做定了。
“是呀,我说小周,这单位人事关系比较复杂,你别看这单位破,是个扫地的都是处长介绍来的,你以后说话办事要多少小心点儿,说不定就得罪了哪个长,对了,你是谁介绍来的?”
小周说了名字,花朵和容儿努力回忆,都茫然了,“哦。”
花朵岔开话说:“你有女朋友没?要没有,要不要介绍个女朋友给你,行政部那个柳芳,大专毕业,满不错的,漂亮着那。”花朵很简单地将好女人归为三种,一种是漂亮的,一种是有气质的,一种是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她很谦虚地将自己归属于中间一种,至于容儿,几年前倒是勉强能和第一种沾边儿。
容儿笑笑说:“就是说那,挺般配的,一会她来拿报销的几百块钱,你看看。”
小周很惊讶两位大姐初次见面就给他介绍起了对象,心想这单位的人际关系和他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一个个都古道热肠,热忱的很。他笑着说,“还没有想过谈恋爱,我年级还小呢。”
花朵一听到这话,一脸幽怨地望望容儿,两个人都住了嘴。正好柳芳推门进来,一声断喝,“容姐,拿钱来!”话完之后才发现还有个陌生人,“这位?也不说介绍介绍啊,新来的同事?”
“这丫头,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容儿接了柳芳递过去的开心果,“是呀。人家还没朋友,你们行政部不是有几个没对象的小姑娘嘛,介绍给我们这新来的小兄弟认识认识”
“我觉得你俩挺合适。”柳芳走后,花朵掏出她的塔罗牌,“小周,要不给你算算?”
“这准吗?”周梓轩随口问了句。
“哟,姐算的可准了,不信你问你容姐。”
“是啊,她算的可准了,你还别不信,准到你不反着来听,都不知道她厉害。”容儿想,要是这牌能算出未来算出财富,花朵还会窝在这里挣一千出头儿的工资?
“信我准没错。”花朵稀里哗啦地洗着牌,“来,你心里想着你要问的问题,随便抽一张。”
“你信了她才错,她准就准在,从没有一次准过。”
易儿下了地铁,紧走慢走着回了家,容儿正关在房间里,听着音乐,声音很大。
容儿又在伤心,伤心周到的照片勾起了她无限的伤心事,还伤心她今年都三十多的人了,更伤心她拒绝了小林对她发出的“咱俩吃个饭”的邀请,当时的情况是她觉得小林说的很露骨,仿佛看她是傍晚菜市上落架的老白菜,只差没说出再不抓住我你就恐怕一辈子打女光棍了这样的话。哼,什么叫“咱俩也老大不小了”?这话是男人嘴里应该说出来的吗?你算什么,我连小唐都拒绝过,小唐是谁你总知道吧?单位最有为的有为青年,最有才的才子。容儿很高贵地摆了个不屑一顾的样子,用同情的语调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去。”一时间她发现自己说话时那个状态一定很怜悯,很仁慈,很美丽。
可她现在再也美丽不起来,只有在周到的生命里,她动人而专横地美丽着。她又瞧了瞧床头周到的照片,很憨,很诚实的模样,脑子里突然就有了周梓轩目秀眉清的脸。
母亲在剁饺子陷,易儿说:“妈,怎么又吃饺子呀?”
“你姐爱吃,反正也省事儿。”
易儿说:“省什么事儿啊,买现成的嘛,自己包多麻烦。”
“你不知道你姐,就爱吃我包的,再说,外面卖的陷儿都小。”
易儿皱皱眉头,“她再吃就真的和大馅饺子一个样子了。”想说没说出口,抿了嘴进了屋。姐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记忆里以前也没有那么胖,刚工作时候虽然算不上厂花,毕竟也曾年轻水嫩过,车铃铛叮铃铃一响,厂区的林荫马路上一过,穿着裤脚一尺宽的喇叭裤的钢铁子弟们,照样没少在后面吹个口哨啥的。要不是初恋男朋友的意外,受到刺激,体重也不会噌噌地见长,跟气球一样鼓起来。即便身材变了型,姐妹俩关系也还算亲密,好吗,隔后来硬是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一趟子事儿,容儿性情更加不同寻常,有事没事找个茬儿挖苦人几句,易儿才不懂示弱,这姐妹俩开始刀来剑往。姐姐的这半生,完全可以说就是被男人毁灭的半生。
容儿砰地开了房门,说:“易儿啊,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易儿换了宽松的外衣,提拉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早吗?”又说:“妈,你别做我的了,我们新来的老板请客,我洗完澡换件衣服就走。”
容儿撇撇嘴,“吃个饭还洗澡换衣服的?”很是不屑。其实,她很羡慕妹妹挣的钱比她多,衣服买的比她的靓。为什么一样样的衣服穿到易儿身上就是不一样?为什么衣服摆在模特身上有款有型有收有放那真是个俏,套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是一回事儿那?她听了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响,再一次柔肠寸断地哀伤起来,忍不住又砰地摔上门,砸在床上没来由地嘤嘤哭起来。
母亲还在剁饺子陷儿,声音依旧细碎而均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所谓的爱情,开始就有两种模式,同样的极端,或激烈或平淡,《泰坦尼克号》属于前者,《廊桥遗梦》属于后者。易儿也曾是喜欢幻想的女孩子,也期望视野里有天会出现个骑着高头洋马的英雄骑士,两撇黑褐的小胡子(有点《乱世佳人》里男主角的外型),深情而含蓄地走过来,文雅得体地伸出手,“嗨,穆易你好。”可现实中,多是几头稍嫌卤莽的黑驴,撒几下欢儿,咴咴几声,在易儿或闷声不响的冷却或义正言辞的回绝中,又知趣地退开了。前准姐夫可算其中一个活生生的实例。
易儿和容儿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更没有到弩张剑拔动刀动枪的地步,两个人之间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些疙疙瘩瘩,这完全起因于容儿的婚事。容儿在二十岁后的生活里,仅仅出现过两次嫁人的可能,第一次在钢铁厂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事故中堙灭了,第二次则是因为易儿。情况是这样的,容儿本来是和单位的小唐谈上了,两家人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道小唐见了外地学校毕业回京的易儿后,一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忘南忘北地喜欢上了未来的小姨子,并且去意已决地将容儿凉到了一边,以八头牛都拉不回去的劲头追开了易儿。易儿什么人没见识过?大学里追她的男生一抓一大把,哪个不比这个工厂破格提拔的技术员条件好?她倒不是有学历歧视,但小唐的格局显然和大学里追求她的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子们差了一些。更何况小唐还是姐姐的对象,小唐没脸没皮不嫌丢人,但是易儿可过不了这坎儿。等小唐体会出个中味道,再反过来痛哭流涕地跪下企求容儿原谅的时候,容儿已经连他和妹妹一起恨上了。
母亲自然清楚这些,母亲更清楚容儿恨易儿恨得没有理由,但她同样为容儿嫁不出去闹心。还好,目前最吸引她的事情可多了,都是当年工作时候仅有想法而没有时间去实现的,绘画临摹、“老戏班子”、跳舞扭秧歌。“东彩、东彩、东东彩”,母亲每天晚上和周末整天,都会准时准点的去立交桥下,和年龄差不多的一帮子姐妹兄弟们热闹,“春季里开花十四五六,六,六……春打六九头......”博个满堂彩。“东彩、东彩、东东彩”,在这样的歌唱和律动中,母亲是舒心顺气的。
令母亲舒心顺气的事情还有:易儿给她买的衣服,得到了姐妹们的一致好评;秧歌队敲鼓的老周,对母亲老眉来眼去的;“老戏班子”里的王大姐告诉她,女儿要结婚了,她女儿曾是自己的学生。母亲愈发觉得,这人越是老,体会快乐的器官就越敏感。母亲百战成钢般体验出一句朴实的真理:快乐是简单而信手拈来的。
“东彩、东彩、东东彩”,韵律在老周手下也是简单而信手拈来。母亲随着大队伍在他面前走过,母亲的每一个扭动都象是春天的杨柳枝条,青葱而妩媚,幽雅且大气,火红的折扇,蝴蝶样飘忽而艳丽。老周的手更加激烈,用力,惹得唢呐的声调越发高亢而显得底气不足,唱唢呐的老王,憋了个脸红脖子粗,每每歇一歇,直骂娘,“这没法子吹了,真没法子吹了。”然而歇一歇他仍然吹,他不吹有候补,技术略差他一筹的老李,早晚巴巴儿地在他们身边转悠,只盼望着别人下岗自己好升级成正选。
热闹是别人的,容儿什么也没有,妹妹总有应酬,母亲总要跳舞。这个时候,容儿一般蜷在自己小屋的床上,陪伴着更新换代从客厅淘汰下来的旧电视,目不转睛地看港台俊男靓女的爱情剧,为胡编乱造的故事、拙劣的情节和演技同样感动着,再望一望床头的周到的照片,更是一时间迷茫地摸不着西东。每次看到女主角在男人或宽厚或羸弱的肩膀上泪水泛滥的时候,容儿也是泪湿衣衫。——爱情呀,爱情,容儿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由衷地发着感叹。
爱情无疑是离她遥远的,离她最近的是她做冰山美人状摆足架子拒绝了小林的邀请,爱情又一次滑稽地擦肩而过,仅仅碰了她一个忽悠,刹那恍惚间,落了满身满脸的伤心。
伤心的只有容儿,连不漂亮却有气质的花朵都被幸福浸润着。
这个夏天,城市里的人流行吃火锅,花朵和刚被工人兄弟推举为车间副主任的小林在厂门口左拐三百米处的渔阳酒家吃酸菜鱼火锅。环境热闹俚俗,吆三喝六的男人们激情豪迈,以至于有的都光了膀子,肥壮的肉鲜艳白皙,津津地挂满了汗珠子。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钢铁总公司的钢铁战士,不认识也混得脸熟,花朵进饭店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小林身边靠了靠,这使他俩看起来更象是一对。花朵瞅见半熟半不熟的人们射过来的眼光,眼光是看情侣的样子,花朵自己脸一热,想定有红云飞渡,她又下意识地抬头挺胸收腹地气质高贵起来。“刘厂长,您也来这吃啊。”她紧贴着小林从椅子中间穿过,朝认识的脸打着招呼。
锅子里腾腾冒着热气,袅袅如雾,花朵透过这层朦胧的遮盖,深情地注视着狼吞虎咽的小林,小林红光满面,小林目不斜视,小林寥寥无几的头发油光水滑,以地方支援中央的态势从一侧骄傲努力地铺展到另一侧,象是欠收的庄稼,却依然根是根蔓是蔓地有条不紊。
花朵猛然间喉咙一噎,“什么叫幸福?这才叫幸福。”无遮无拦的幸福瞬间充盈起来,花朵一时情难自禁地叫了声,“小林。”声音柔软而低沉,仿佛竟然有了靡靡的尾音,花朵想象自己的面部表情肯定是羞涩而期盼。
小林抬起头,咂咂油汪汪的嘴巴,“吃,吃。”
花朵淑女状微笑着,“看你吃。”
奋斗五年终成正果的小林,神采飞扬,豪情万丈,抡开腮帮子,继续吃得热火朝天,“吃,吃,你也吃啊,一起吃。”
小林的话让花朵感动,感动之余的花朵觉得应该感谢容儿,要不是容儿高傲的一声“不去”,坐在这里跟小林“一起吃”的也不会是自己了。花朵下了筷子,优美地在锅子里搅来搅去,捞起一片青绿的蔬菜叶子。
她之前给自己的婚姻占卜了一卦,尽管历尽磨难却总会苦尽甘来,尽管状况百出可结局却是皆大欢喜。现在看来,天命难违,眼前腮帮子鼓胀的小林,就是她等待已久的真命天子。这份爱情姗姗来迟,盼来不易,但晚来总比没来强,命中注定没的跑儿。是啊,虽晚了一步可毕竟还是来了,为了实现这一幕动人的此情此景,幸福精心地酝酿了一路,只为了携带给她更沉醉浓郁的芬芳。
容儿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花朵盘踞着本应属于她的位置,电视里的男男女女又开始了新一轮矫柔造作的缠绵,她也就同步同频地开始了新一轮的惆怅伤怀。
惆怅也罢,伤怀也罢,反正容儿觉得别人是在无以复加地堕落着。这“别人”里自然包括不甘就此寂寞的母亲、自以为是总觉得高她这个做姐姐的一等半等的易儿、只晓得用廉价的地摊儿瓜子讨好自己的花朵、被自己甩了后仍是影只形单日渐落寞的小唐。还有办公室主任,依旧用暧昧无端的眼神在自己丰满的身上飘忽游移,正如咻咻的蛇,贪婪而小心翼翼地象在诱捕猎物。
谁不爱热闹?谁不想在舞厅展示一曲,用亭亭彬彬的身影去俘获男人们的目光?谁不愿意幽会、浪漫、即使独坐凭栏也要勾勒成夕阳剪影?又有谁不想找个有容有貌的成熟男性,而这个男性刚刚是有钱有权有汽车有洋房,却又没有女朋友没有老婆。
事实上容儿想这么做,昏天黑地地想这些事情的细枝末节,想她的身子忽然见云开日散般变的魔鬼,秀发如瀑、明眸如水、笑颜如花。这些奇思妙想是如此的诱惑人,以至她常常一睁眼就想,是不是一夜之间有了怎样的境遇,或许已经那般美丽起来了,往往三两步赤脚窜到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影象还是原模原样,更甚至,仅有的变化是眼角的鱼尾纹刀刻斧琢地更深刻了。然后,容儿就不得不唉声叹气好大一阵子,开始诅咒“万恶”的世界。
——这世界真是太混蛋了,太混帐了,太混乱了!
到底是不是混蛋、混帐,不由容儿说了算,即使她发现从她的周到走了之后,周遍的一切是如何如何的不正常、紊乱、没有条理地慌乱,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似乎又不是这个世界,一如前身后生的异世,就这么新奇地改变着:高楼大厦玻璃墙、宝马奔驰安全囊和安全套、野鸡夜生活夜北京,而反过来看看我们可怜而无比刚强的容儿吧,是这么冰清玉洁地和她身周的世界脱节,无比骄傲而忿忿不平地维护着仅有的骄傲:不是谁说这世界处长比处女多嘛?我容儿就是一个。她花朵是吗??看她走路一撇拉一撇拉的,肯定不是。易儿是吗?即使你是我妹妹,我也同样理直气壮无可厚非地怀疑你的完整性。
容儿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因为有次她偶然看到妹妹的手包里有些安全小气囊。或许易儿失去第一次还要早,得追溯到大学时候,那时候她男朋友就帅气的不要不要的,那身条相貌都快赶得上港、新、台的电视小明星了,要说俩人没有睡过觉,容儿打死也不信的。照现在女同胞们普遍开放的想法,长那么帅,要条儿有条儿要样儿有样儿,不睡那不是损失嘛,后来分手了要还没睡到不得后悔死。
容儿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守贞观是不是真的不可理喻,要不是她坚持一定留到新婚之夜,她和周到早就有了完美的第一次,当然也只有周到,配得上她的第一次,后来的男人,她始终不能全情投入,强烈到有要在婚前委身的愿望。说守旧也罢,说古怪也好,反正现在她碰到的男人越多,越觉得还没有失去第一次是多么明智聪慧的选择,只要多花些时间了解,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原形毕露,心思龌龊不值得托付一生。不过,至于妹妹是不是和她大学男友发生了第一次,容儿没有向妹妹求证过,那时候她还沉浸在失去一生所爱、此生生无可恋的巨大悲伤中,除了赞叹一下妹妹眼光不错之外也没有多想。
电话铃响了,容儿懒的去接,这个电话她早就想停了,现在人们有事基本是手机联系,很少有人打座机的,偶尔来了还是找母亲或妹妹的,要不有时候就是打错了,找小李小芳小桃的,更有时候拿起来没声音,只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或者奇怪的噼啪杂音。还找李芳桃,你怎么不找桃李芬芳满天下啊?容儿想它响两声见没动静也会安静的,谁知道今儿的电话实在是有毅力,“嘀嘀嘀”一个劲儿响,让人闹心。容儿拖拉着鞋进了客厅,恨不得嘴巴顺着电线过去,把对方几口吃了,“喂!我妈不在,我妹不在,你——”
“容儿,我花朵呀。”
——花朵?!见鬼。
花朵下面的话真的让容儿见了鬼。
“容儿,我跟你说呀,小林请我吃饭了。”
“小林请你吃饭了?”花朵脑筋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林请你吃饭了——!?”
混乱!
花朵唧唧呱呱地下面说了些什么,容儿都没有听进去,电话那头的兴奋更使这头震惊和失望,容儿失魂落魄地嗯嗯着,流水落花般地放了电话,恹恹地进了屋,霜打茄子样扑在床上。
混乱!“啊!”容儿尖叫一声,扑腾了两下腿,挠乱了一头锔黑的秀发。
花朵给容儿打完电话,双手忍不住捂在似乎是滚烫的脸上,好一会儿,看看手机里的联系方式,“下一个,刘金萍,......”
恋爱是多么的使人激动啊,恋爱是多么容易使女人幸福啊。看来,花朵要为“恋爱”唱首赞歌了。
晚上易儿和王晗他们吃好喝足后就去唱歌。
现在不时兴说“吃饱”,说“吃好”。瞧瞧易儿他们吃什么去了?正经百八特级厨师烧制的粤菜,要不是女士们极力反对,恐怕小老鼠都要上来了,虽然事实上饭店并不提供这道菜,这不过是男士们临时起意故意开给女士们的玩笑。“太残忍了,你们男人呀。”安双,易儿的同事,掩饰不住内心的痛心疾首般“批判”在坐的男同胞们。然而实际上,安双本科可是医科大学学临床的,手底下开膛破肚的小白老鼠自是不可胜数。当年她更为了在心仪的男教授面前一逞英姿,苦练剥皮摘骨的基本功,可结果是仅得到了教授的口头表扬,其他女生看到她游刃有余地动刀子,渐渐疏远了她。
安双和其他女同事都吃的斯斯文文,易儿中午在客户公司吃份饭都没有吃好,下午忙的四脚朝天,本来想在家先填巴点,可也忘记了,现在逮着自己喜欢吃了,犹豫再三,想不能为了面子而不顾肚子,终于多捞了几筷子。
这样做的结果是招来安双似乎体贴人意的笑,冷不丁地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说了句:“穆易,可得注意线条哦。”
易儿笑笑,“胖些有什么不好?也就奇怪了,我怎么吃都不胖,我妈都说我瘦的她心疼,没办法,为了不让我妈心疼,我还是努力胖些。”易儿可不是那么笨的人,这么说大家都不失面子。
安双一时语塞,只能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回应。刚才因为塞车,易儿的“姗姗来迟”很让安双得意,要知道,这可是《君子》杂志新上任的总编王晗博士,请销售和编辑两部门员工的第一次饭,她安双都掐着时间踩着钟点到,你一下子迟到了五分三十几秒,呵,给总编第一印象就输了我。
若论起吃来,同事胡爱玲自然当仁不让,她面前的盘子堆成了小山一样,她一听易儿这话,按捺不住,立马替安双出头,“你也不瘦啊?小张你说说,穆易这样算瘦吗?我觉得我俩差不多体重,就是她比我高点儿,显瘦。”
小张一听,差点一口老血喷将出来,这胡爱玲不知是真愣还是装傻,她和易儿俩人一比,再怎么瞎也能看出不属于同一个重量级啊,俩人站一起,好比字库里风牛马不相及的俩字体,一个仿宋,一个华文彩云,还是加粗加黑那种。但见其他女同胞这时候齐刷刷地瞅过来,都眼含期往地向自己行注目礼,表情一个个说不出的别有滋味,知道她们都指望着看场好戏,但他这时候当着新总编的也不能太过份,还是最好嘴下留情,别太戏剧化了,便只好昧着良心说:“嗯,你是也不胖,也就比标准体型稍稍丰满点吧。”女同胞见他这么答,便又一个个失望地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了。
安双卯足了浑身的劲儿,要跟易儿打对手。公司的销售部总监一职,最有可能在她俩中产生,其他的同事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的命。杂志新来的掌舵人——王晗,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谁上谁下,安双算得精着那,包括今天来应该穿什么衣服,盘什么头发,用什么花香的香水,见了面说什么,饭桌上谈什么,告别时说拜拜还是再见,或者是含情带俏来一声嗲嗲的“白~~”,万一有卡拉OK之类的节目都唱谁做的词谁填的曲谁唱红的歌,都精心谋划过。所以,毫不意外她会选择霸占住王晗旁边的座位,一会儿一句,“王博士,你觉得这个椰奶吐司味道如何?是不是很地道?”一会又一句,“在美国有这样正宗的粤菜吗?”要么就是:“啊?原来是这个样子哦,王博士真是见多识广。”
吃好喝好了再去嚎一阵子,嚎完了如果还没有尽兴就再去泡酒吧,如今京城兴这个。早些年练歌房如雨后春笋,一丛一丛往外冒,这两年总抽风样抽两个月出来搞清理整顿,前两天还酒绿灯红嘤嘤燕燕的地方,竟然都黑着灯关着门。有人提议去国贸地下一层,开车过去也不远,去了,环境果真不错。
男同胞们点的都是诸如《爱拼才会赢》《沧海一声笑》《壮志在我胸》之类的,女士们自然各有各的拿手曲目,一人一首成名金曲之后,让男同胞们不由的不刮目相看。论唱歌,胡爱玲不行,但她服务王晗和安双很是周到及时,趁俩人对唱《心太软》时候,赶紧拿起茶壶给水杯填满,歌声刚落,立马噼里啪啦地拍手,连连叫好,“好,好,好!”嗷嗷的叫声令距离她最远的小张都直打哆嗦,他说:“我说胡爱玲,你中气这么足,飙首高音给大家见识见识呗。”“哎呀,我今天不行的啦,刚吃完辣的,嗓子还没缓过来。”刚明明吃的是粤菜,哪里就辣了?小张纳闷。“胡椒也是辣啊。”胡爱玲一本正经。
《心太软》本来不是安双点的,但她见王晗在众人的怂恿下跃跃欲试,赶紧把另一个话筒从编辑部一男同事手里抢过来,“王哥王哥,这个这个,我来我来,我和王博士合唱,下一首你再来。”这还不算,真到了情歌对唱环节,安双也高调主动邀请王晗来了一首。
小张看着俩人时不时你瞅我一眼我瞧你一下的,一首情歌唱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暗涌流动,心里禁不住想:看来将来必出妖孽。
一直闹腾到很晚,众女将们以一首必备告别曲《SUPERSTAR》为今天的聚会画上了圆满句号(——当然如果没有胡爱玲离谱的荒腔走板一样的跑调就更完美了),大家伙儿这才散了。王晗决定送几位顺路的女士回家,算来算去多出一位,安双毫不客气拉了车门坐到了前排,没等易儿谦虚的表示还有事情要办,其他几位却根本没有谦让的打算,早早占据好了自己的位置。也是,这个在狭小空间内和领导套近乎增进了解的机会,她们可不愿意就此轻易错过。安双告别时,还不忘摁下车窗给其他同事们一个灿烂的微笑,“嗨,白~~”,车子加速度拐上了三环路。
易儿打车回了家,母亲和姐姐都睡了,她蹑手蹑脚地换了鞋,进了自己的屋子。
夜不黑,自从十多年前决定让这个城市亮起来后,这就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道路上光华灿灿,各大主路两侧的玻璃楼或水泥体,一径鲜活欲倾地象要俯拍下来,被红的绿的黄的各色射灯,印成了花里胡哨的迷幻色。易儿透过窗户望过去,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在北京城上空微红色的夜色中,满满如轮。
“刷刷”两声,易儿拉上了窗帘。然后是浴室传来的水声。
房间里躺着的容儿,仿佛看见自己柔顺而娇媚地浸在浴池中,肤如凝脂,发如墨染,周到的手指尖怜惜而颤抖,从她的脖子上顺下去,延伸,轻轻地撩拨起些水花儿,水花幻化成粉色的花儿,花儿散开了,是一池鲜艳的桃花花瓣,这些纤柔的落英扑簌簌地似乎从天外而来般降落。热,热,无边际的热从身体的某个隐匿处萌动起来,渐成燎原之势。
——混乱。
还是水声,细密的水珠玉射,易儿站在喷头下,仰头闭眼,享受着水线直扑下来的热力,仿佛她一时间游弋在广淼的水里,周身是斑斓的鱼儿,亲吻轻触着她光洁无依的身体。
容儿仿佛溺在一汪深不见底的碧绿的潭水里,似乎是她某一次和周到出游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下水,看到自己惨白惨白的身体逐渐没入水中,然后是无休止的下坠,她看到周到看她的眼神,明亮而温暖,像拥抱她的潭水,柔和而温热地,轻轻将她挟裹,倏忽托起又缓缓放下。她再一次感觉到周到永不曾远离,从未话告别,依然往常一样,笔直地矗立在她厂区门口被雷霹了半边依然顽强生长的大柳树下,旁边停放着他半新不旧的二八凤凰自行车。
周到说过,有一天我若离开,只是迫不得已,怕自己爱到失去你。他说对了前半句,事故突如其来,毫无征兆,接二连三,根本容不得他继续闪躲。
他一直没有失去她,容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