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耳环
刘加民
每当提起那对精美绝伦的耳环,妈妈的眼睛就亮了。
妈妈的耳环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它做工考究,质地纯正。圆环是黄金的,雕刻着凤凰模样的花纹,下端各有一个祖母绿的心形坠儿,稍一摇晃就绿光莹莹,金光闪烁。
妈妈就戴着这副耳环嫁给了爸爸,然后把耳环藏在箱子底下的织锦首饰匣子里。每年只在10月1日戴一回。那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就是在那一天、从妈妈身上理解了幸福和美丽的含义的。
那一年爸爸已经快40岁了。妈妈是因为成份不好没人敢娶,爸爸则是成分太好,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没人愿意跟。两人结婚时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妈妈一口气为爸爸生了6个儿子。抚育儿子们长大成人就成了爸爸妈妈的不朽之伟业,爸爸甚至还没有等到老五老六成家立业就累得吐血,然后,去世了。
想象像一下6个光屁股小子围着磨盘吃饺子的情景吧:逢年过节的时候,爸爸妈妈总能想出办法做一顿叫做“饺子”的东西来让孩子们高兴高兴。大锅里热气腾腾,妈妈把饺子下进锅里,用铲子顺着锅边儿小心翼翼地搅动;爸爸在灶下烧火,火光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六个孩子已经围着磨盘等不及了,嗷嗷直叫。从饺子下锅到饺子出锅,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妈妈终于把饺子捞出来倒在磨盘里了!孩子们一片欢呼,接着又是一片哧溜溜地吞咽声。滚烫的饺子烫得大家呲牙咧嘴,歪嘴眨眼,唔哇怪叫,还没等妈妈把第二笊篱倒下,一磨盘的饺子就没影儿了。如今回忆这情景得加点注解才行:用磨盘吃饺子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饭碗;用磨盘吃饺子不会有摔了饭碗的危险。另外,那时大家普遍有一个毛病:吃得肚子差不多时,就只挑饺子皮儿吃,把饺子馅儿抖落一地,因为饺子皮儿是平时吃不到的白面做的,有一种迷人的香味,而馅儿呢,只是把平时煮着吃的萝卜白菜剁成了细末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忽然有一天,妈妈戴起了她那宝贝无比的耳环,可那一天不是10月1日。
妈妈还洗了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两鬓的头发都往后拢着,露着两个闪闪发亮摇摇晃晃的耳环。妈妈真是臭美呀!13岁的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不过妈妈那天似乎并不高兴,脸上始终挂着乌云,有什么样的愁事儿连这么漂亮的耳环都不能叫妈妈欢气?第二天,妈妈的耳环不见了,家里来了一头奶羊,还多了一辆胶皮轱辘的独轮车。从此,爸爸每天去山上搬石头卖给铁路工地,妈妈每天下地干活都要背着小山似的一筐青草回来,我们可以吃不上饭,但每天都可以可以喝上新鲜的羊奶。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用她的耳环作抵押借了一笔款子,还了一些陈年老帐,还买了小牛和独轮车,5年以后才重又赎回她的宝贵的耳环。我记得妈妈把失而复得的耳环放在手掌里仔仔细细把玩了足有2个小时,才含着热泪放回同样精致的织锦小匣子里,藏进箱子底下。
1985年,兄弟6人一齐伸手向爸爸妈妈要学费了:老大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要交一笔复读费进复习班复读;老二考进了市里重点中学,要交寄宿费;老三读初二要交学费……连最小的老六也读小学三年级了。妈妈又一次戴起了她的耳环,因为时间紧急,她只戴了半天,下午就交给爸爸去城里黄金黑市卖了。回来的时候,爸爸面色蜡黄,一脸虚汗,进屋就咕咚咕咚大口地喝水。爸爸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交给妈妈,又踌踌躇躇把一枚耳环。妈妈惊问:“才卖掉一个?”爸爸嗫嚅半天才回答:“另一个,另一个给你留着吧,那是咱们结婚的纪念物儿,怎么舍得卖!”
“一个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呀!”妈妈说。
爸爸不安地斜了妈妈一眼,对着屋顶说:“那你就甭管了,我,我,我当文物买的。”
几天以后我从爸爸妈妈的一次争吵中得知,爸爸卖血了。
她流着泪数落爸爸:“不过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你连身体都不要了,我还抠抠搜搜连个耳环都不舍得戴,图个什么?!”
妈妈一赌气,就把那半个耳环戴在左耳上。
爸爸是在老六大学毕业那年的秋天病倒的,得的是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儿子们闻讯都赶了回来,什么方法都试过了,都没有用。临终的时候,妈妈静静地守候在爸爸身边,出神地看着爸爸的脸,仿佛要把这张脸看进眼里,永远记住似的。爸爸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在人们的一片哭声里,妈妈缓缓地摘下左耳上那枚雕龙刻凤的耳环,轻轻放进爸爸的嘴里。像是对自己,也是对爸爸,说:
“权当一块‘噙口玉’,保你在那边不愁吃喝,富富有余(玉)!不过,等我也去了,你还要还我!”
妈妈过八十大寿的那天,儿子孙子十几人,还有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生日礼物,把已经翻盖的大瓦房挤得满满的。喝过喜酒,妈妈已经有些醉了。四个四五岁的孙子“杭育杭育”抬出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大家鼓噪着,怂恿着,要妈妈(奶奶)吹蜡烛,不料妈妈(奶奶)脸色大变,涨红着脸骂道:“大好日子,要我吹灯熄蜡,这不是咒我早死吗?!”
大家看看妈妈(奶奶)醉得不轻,赶紧撤掉蛋糕,围着妈妈又是解释又是道歉,妈妈却要求上床躺会儿。
“妈妈,您说吧,今儿个是您的生日,有什么要求就对大家说。”孩子们还是不放心。
“耳环。”妈妈摸摸自己光光的耳垂儿,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耳环,耳环······”
(本文已发表于2000年《中学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