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糖稀
慢慢意识到,原来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家人就是心里那根永恒存在的软肋,硬硬生生、扎扎实实的戳在那里,你离家越远,触碰时的疼痛就越剧烈。
1
大概半个月以前,我的状态很糟糕,生活乱糟糟一片,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让家里担心,就有两个星期没打电话回去。
也恰在此时,手机出了问题,电话打不进来,但我并不知晓。
直到有一天,一位同城的阿姨辗转找到我,说:“你爷爷奶奶找你找疯了,赶紧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爷爷的电话。
爷爷长年生病,声音并无气力,只是问:“你还好吗?”
我说:“没事儿,还好。手机出了问题我不知道,太忙了也忘了打电话回家。”
他没再说话,把电话递给奶奶。
奶奶身体不错,中气很足,加上着急,对着电话,声音很大:“这几天,我们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昨天晚上一宿没睡着,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从来不会那么久不打电话回家的!“
我当时实在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只是回她,“对不起。太忙了,忘了。”
她一下子就软了下去,突然问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心情不好?”
刹那之间,那些日子里的艰难与委屈,一股脑的涌上来,我一边慌乱的扯着纸巾拭泪,一边努力压住哭腔,佯装轻松,说:“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儿呀?好着呢,你们别担心。”
奶奶也没再说什么。我把手机举很远,怕被她听见我哭的声音。一小阵子尴尬的沉默,我先开了口,问她们最近的身体情况,还有生活的点滴。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我,说:“家里都还好,老样子。人老了难免有病痛,你在学校,好好生活,不要总是牵挂我们。”
她似乎没有太多的兴趣跟我讲述他们的生活,总是说着说着就把话题岔开,问我吃饭没?又跑了多少步?周末去做了什么?
但我老感觉她语气里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终于,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她开了口:“别总是心那么大,我知道你有梦想,但是你记住,我们不需要你给我们任何,你爸你妈也不需要。你好好的读完书,好好的工作,安定的生活就够了。我们只想你健康快乐。累了就回来待几天,没钱了记得跟家里说,回来我天天给你烧酸甜排骨,好不好?”
我说:“好。”
2
平时在学校,因为减肥健身,饮食很克制,红肉更是极少会碰,但是每次回家,奶奶做的酸甜排骨,我一人就能吃掉一斤仔排。
她知道我就好那一口,每次我回去,什么都不需要说,桌上一定雷打不动的摆着一盘酸甜排骨。
这两三年,吃过不少好东西,慢慢的对美食的热情也渐渐冷却。为了身材和健康,在外已习惯了计算每一餐的卡路里,习惯在吃与不吃之间徘徊纠结。可是她总有本事,凭着那一碟排骨,让我把对于马甲线的渴望抛到九霄云外,一头扎进碟子里,吃得满嘴儿油光。
离开家之后,我极少会在外出吃饭时点酸甜排骨,因为不管餐厅的厨师做得有多好,都不是我童年里的那个味道。
一年前,我迷上做饭,每天下了课就自己对着食谱用简单的炊具捣鼓,一来二去,厨艺也长进不少。
有一天突然很想念酥嫩排骨中的酸酸甜甜,于是去了趟菜场,回来后便穿上围裙下厨房。
买一斤仔排洗净沥干水,放入调好的料汁腌制,同时在锅里熬煮冰糖,待糖熬成了黄色,便盛出待用。
热锅里放油下排骨煸炒,放入酱油、料酒去腥着色,再加入姜葱蒜、八角、桂皮,翻炒均匀后倒入熬好的冰糖,焖一会儿,调入盐与醋,再翻炒,大火收汁。起锅,装盘。
当我看到盛在白瓷碟中,黄灿灿、油滋滋、冒着香气儿的酸甜排骨时,夹一块放在白米饭上,咬下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好吃,但不是她做的味道。
每次提起这道菜,朋友总是说:“你那么爱这个味道,回家赶紧跟奶奶学做呀,要不奶奶老了,不可能给你做一辈子。”
但我一直不肯学,因为一直固执的认为,她做的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酸甜排骨,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出她的味道。万一她有天离开了我,即使我做出了同样的滋味,也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了。
她用这一道菜,串起了我的童年与少年,串起了在我心里,关于爱的前世今生。
我想要一辈子都能吃她做的排骨。她在,那种滋味就会在。
对于想家这件事,胃比心,更诚实。
3
小时候在家里,奶奶从来不让我下厨。我是她带大的,所以即便长大了,她也总是习惯把我当成小孩子。
记得上大学的第一年,放寒假回家,吃完年夜饭,我把碗洗了之后,把整间屋子都打扫了一遍。躬着身子拖地,直起身的时候,看到奶奶在抹眼泪。
她说,你长大了。
我总是想起童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奶奶正在帮我洗澡,她一手托着我的头,一手拿着毛巾为我擦身,我赤裸着身体,躺在木盆子里,一只手攥着拳头,含在嘴里。爷爷在一旁,双手捧着大浴巾,随时待命。
那是二十年前,晃一个眼,我就长成了大姑娘。而他们,也猝不及防的就老了。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
我不记得了。
只记得初一的时候我离家上学,爷爷中了风,开始家里不告诉我,但是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进了ICU,医生担心撑不住了,家人才让我回去。
他们跟我说,那个时候一直跟你爷爷讲,千万千万要撑住,千万千万要等你。
我回去了,结果他好了。
后来我接受一个治疗,药物过敏得厉害,从市重点转了学,回家修养,还是跟他们一起生活。
之后的四五年里,一直是他和奶奶照顾我,为我调理身体。就像小时候那样,每天给我煲汤熬药,浑身的干劲。
那时候我因为过敏,几乎夜夜无眠,为了不耽误我上课,他也会早上六点多起床,为我做好早餐,再叫醒我。当时他的状态好到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是中过风的人。
期间也曾觉得这样他太辛苦,妈妈想要把我接去身边。但姑妈说,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很大程度上,他是为了可以更好的照顾我才努力康复。
因为长期缺少睡眠,有一天早上我刷着牙在卫生间里晕倒。
我至今不知道他跟奶奶两个老人当时是怎么把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的我抬到床上,只记得我模模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我不知道他打给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记得一句,他冲着电话里嚷:“她还那么年轻啊,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去换她!”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望天花板,眼泪不停的从眼睛里漫出来。奶奶一边儿帮我擦眼泪,一边儿往我冰凉的身上一床一床盖被子,安慰我:“不要害怕,没事儿了,医生就来了,你爸也马上来了。”
其实我没有害怕,大半年过敏与失眠的折磨,我当时已对生活失望,觉得生与死都无所谓呀,宁愿就这么走掉。
我哭是因为醒来的时候听到爷爷的那句话,他愿用自己去换我。
那一刻,只觉得,还是要努力熬过去,活下去的。
很多时候,意志力没有办法帮你完成的事情,爱却能带着你抵达。
4
高中之后就真的离开他们了。
妈妈带着我住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学校每周只放半天假,我就中午午休之后回爷爷家,陪他们聊聊天,吃个饭,再回学校自习。每周只见一次面。
他当时患了帕金森综合征,手脚开始发抖,但并不严重,偶尔饭后还能去跟牌友搓个麻将。
我一直后知后觉,那个时候还并未意识到他会就这么老去。
只记得高二的某天,我照常午休起来回家,我们家的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走过桂花树就是一个转角,过了转角就到家。那天我走过桂花树之后,看见他,蹒蹒跚跚的走在拐角处。
我没有立刻叫他,而是呆立着望了他好久,那个时候我好像才真的意识到,他老了。曾经背起我的背,弯了下去,曾经抱过我的手,也失了气力。
看了好一会儿,我快步向前,扶住他。他下意识的挣开我的手,自己走。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前,双手半伸着停在半空,想要随时护住他,却定在原处。
他包容过我所有的缺点,照顾过我所有的脆弱,陪伴过我所有的无助,却不希望我面对他的衰老,不希望在老去时让我照顾他,哪怕只是搀扶一把。
后来上大学离家,一年回去三四次,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但是每一次我说我要回去了,他就会坐在屋子前,拄着拐等着我。
每次走到那棵桂花树下,心里就很安宁,因为特别知道,拐过一个转角,我就能看见他眯眼笑的样子。我隔老远喊一句“爷爷”,他就会用全部的力气来应我,奶奶也会在屋子里念叨,“快进来,给你煲了汤,炒了排骨。”
只是,每一次回去,都会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他又老了一分。
刚开始的时候他拒绝帮助,现在却会无比脆弱的撒娇,要陪伴,要照顾。他现在常常哭,因为生活的范围越来越小,能走动的地方越来越少,他越来越需要依赖其他人才可以实现自己对生活的心愿,哪怕只是像剪个头发,逛个公园这样的小事。
他也曾是单位的老领导,是一个家庭的支柱,也曾风风火火的生活过,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并且接受自己再也不能的事实。
我望着他,心疼无比。
也是在那一个瞬间,就明白了,可能二十年前,他们面对我,也是那样深刻的心疼的。因为心疼我太小就失去了完整的家,所以才在此后二十年的光阴里,用尽全力来爱我。
我好感恩他们全力以赴的爱,因为这份爱,我才没有在后来的成长里,因为破碎的家庭,而导致内心爱的匮乏。我总觉得,自己心里的爱,始终都是满的。
童年时那一片明灿灿的天空,是他们用心疼为我撑起来的。
爱到深处,是心疼。我真的是那一个瞬间才真正懂得。
帕金森的药,他越吃药量越大,八年过去,药效渐失。医生说,再往后,只能靠他自己了。
只能靠他自己,这就意味着,以后,慢慢的,他会拿不动东西,走不动路,他的视力已经慢慢模糊,精神一日日衰减。时间就像一头贪吃的小兽,一点点啃食掉他的健康和生命。
我们明晰无比,却无能为力。终点清清楚楚的摆在那儿,我们却不能掉头离开,只能一步一步,心不甘情不愿的,陪着自己爱的人往终点走去。直到无法陪伴,目送着天人相隔。
5
爷爷生病后我常常会想,对于亲人的离开,突然发生和这样一点点看着,哪个更残忍?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
后来有一天放假回家,吃完饭,我帮爷爷清扫掉了满地的饭粒,然后为他打来热水,帮他洗脸、擦手,再扶他躺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熄掉灯。
我像哄小孩子一样对他说:“好好睡了哦。“
他说:“好的。你也晚安哦。”
我笑了。
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他老去之后,真的是渐渐回归了一个孩子的状态。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其实不管是突然而至,还是缓慢告别,与至亲至爱的分离,都是一件痛苦且残忍的事,没有哪一个程度更轻或更重。
只是我也突然很感激,上帝给我一个机会,像小时候他陪我长大那样,陪他变老。
我觉得,这是一种“还”。
孩子长大的过程,充满了惊喜和愉悦,而老人的老去,却有太多的无奈与不舍。我们漫长的前半生,从他们那里索取了太多,伴老的过程,就是在还。心甘情愿的还,虔诚无比的还。
他刚生病的时候,尚有气力,我鼓励他写写属于自己的回忆录,他写了,从他记事写起,一直写到他的七十岁。洋洋洒洒十几万字,他给取名为“七十小传”。
为了写这本小传,他一个人跑回老家很多次,背着台相机,拍了很多对焦不准的照片,大到一片风景、一间屋子,小到一张板凳、一个碗,都在照片里。他还走访了好多昔日的亲朋,为他们拍摄全家福,回来之后去照相馆洗出来,一家一户给别人送去。
这些种种,都被他记录在了《七十小传》里。
除了那十几万字,他还将照片做了分类整理,刻成了八张CD,是每一次家庭聚餐的另一道“菜”。
其中有一张,是关于他和奶奶的。金婚纪念日的筵席上,他放出来,开头就是一句——“给我的爱妻”。
那时候他还有力气,带着奶奶回到五十年前拍过照的公园,同一个角度,同一片风景,再次合影。不同的是,中间隔了五十载光阴。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口述,我打字,帮他把《七十小传》录进了电脑里。
如今他的手已无力握笔,离家在外,每次看见电脑里属于他的那个文档,心中都无比感慨,庆幸自己拥有足够的时间,陪伴他完成了这样的一件事情。
今年新年的时候,带奶奶去看了一场《功夫熊猫》,那是她第一次看3D电影。观影途中,她一直抓着我的手,因为效果逼真而觉得紧张。
她偷偷凑过来,跟我说,那些东西就好像在我跟前儿一样啊。我扭过头看她,昏暗的影厅里,大荧幕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切割出条块来,她戴着大黑框的3D眼睛,看不见她的眼神,但是从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我知道她在笑。
这份快乐,是我带给她的。为此,我心内很是感恩。
那天看完电影出来,我们没有打车,而是牵着手,从影院慢慢走回家。
冬天的阳光特别温暖,我脱掉身上的羽绒服拿在手里,她下意识的为我整理头发,我需要把身子躬得很低,她才能够得着。
突然想起小时候屋前栽着棵石榴树,是我出生那年爷爷为我种下的。陪了我十二年。
小时候每次有委屈不开心,我就蹲到树底下,手里捏把土,跟那棵树讲话。每当这时,爷爷就会在我身边蹲下来,陪着我。
十二岁那年,曾祖母过世,石榴树挡住了棺木,要伐掉。我哭很久,却不阻止。
爷爷说:“没事儿的,伐掉了我再帮你栽上。”我就不哭了。
后来石榴树重栽的时候没能活下来,我又哭很久,别人都笑我太感性,只是一棵树,只有他一直在安慰我。
过了很多年,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时候,其实他比我更需要安慰,他比我更难过。我失去的只是一棵陪伴了十二年的石榴树,他失去的,是陪伴了他六十年的母亲。
但那个时候我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我是个孩子,更因为,他爱我甚于我爱他。
最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重要的人越来越少,重要的人也越来越重要。
更年轻的时候,生猛。
世界天宽地阔,一心只想往外跑,现在却慢慢觉得,风景会一直等你,但人不会。他们可能会因为爱你,一直停在原地,可是总有一种超越自身的力量,让他们没有办法一直等你。
我今天给姑妈发了好多张自己的照片,请她回家吃饭的时候给爷爷奶奶看,再让他们看看我的朋友圈。
后来姑妈回我,说:“你爷爷看到照片,‘嘿嘿’笑了好久。你奶奶一个劲儿的说,你梳妆打扮起来,好看得很。”
那一个刹那,我忽然心底一塌,湿了一大片。
这一年,慢慢意识到,原来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家人就是心里那根永恒存在的软肋,硬硬生生、扎扎实实的戳在那里,你离家越远,触碰时的疼痛就越剧烈。
可是那根软肋的每一个孔隙,都是用爱与牵挂造成的,这根软肋,一旦取走,也等于取走了生命里最坚定的支撑。
所以,哪怕疼痛,也是一种生了根的庇护,庇护你走过生活的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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