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的戈壁滩上,狂风席卷着从高原搬来的黄沙。一队人马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踏马而来,在夜色下的高丘踏踏地放缓马蹄声,马背上的人流水般翻滚下马。
夜里燃起了一点篝火,于是荒原上微微热闹起来,汉语和胡语在喧闹中作着无所谓的交流,麻布和皮裘在火光中晃动颜色。
陆陆续续的人都睡下,当然,在睡梦里他们也都长着耳朵,防着荒漠里的沙暴和人嘴里好歹的饶舌。
女孩坐在篝火边,往那堆越燃越小的火堆里传些枯枝,夜里的荒漠温度出奇的冷,就像它白天出奇的热。女孩大概是冷得睡不着,虽然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袍子。在这沙子铺满的地方,老天并不给人活路,哪怕是让人苟活。
女孩就这样坐了一夜,夜里守夜的人换了几次,抱着刀的人打着哈欠说话,偶尔传来流水的声音,那是汉子们解开裤腰带撒尿的声音,凝固在夜晚的风沙里,砸得支离破碎。
女孩向四周张望,除了蓝紫色的空气在沙丘上游荡之外别无他物,天上还是有很多星群,不过都不是她常见的形状,不过她还是约摸弄清楚了东西南北,有时候能弄清楚方向是一件痛苦的事,恰好女孩正处于这个时候。
最后,女孩看到不远处闪烁着幽光,她就对了这道光看了许久,感觉这暗光就是传说中恶狼的眼睛,直到天色微亮,她看清楚了对面的东西,一个皮裘包裹的人影倒在那里,像是倒地千年的胡杨。
清晨的时候人群都摇动着马铃声上路,老人牵着女孩骑着的马在前面走着,那是个魁梧的的老头,会说胡语和汉语,在塞外的风沙里住了多年,说不清到底是胡人汉人,是他们这一行的向导。
“那边有个人躺着。”女孩小心翼翼地试探。
“嗯,或许吧。”那个老人呼出一口气,在早上的低温里看得明明白白,或许他也向那边张望了一眼,女孩想着。
“能不能给他送些干粮和水?”
“从这里到上京,还有几天的路程。”
“我今天的早饭还没吃呢,我可以少吃点的……”女孩和老人都停止了说话。
她翻身下马,老人扶着她踩下马蹬,看不出有什么无奈,她踩在沙地上,马背上的震荡让她摇摇晃晃。
身后的人群一阵喧嚷,不过没人来阻止她,或许是因为那人胡人的装扮。
她走到那人身边,那人头埋在地里,分不清是死是活,仿佛昨夜的光亮只是迷离的幻觉,她把干粮和水壶放在他身边就走了。
她在沙地上踩出脚印,想着她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马队踏着黄沙去了,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行雨。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人还没有动,烈日却移到了人头上,沙子热得人踩着跳脚,所以地上的人大概是个死人。
地上的人伸出手摸向水壶,手指头打着脱水的哆嗦,他触到的水壶,正要慢慢使力。
一只手从上方伸过来,拿起了水壶和干粮,拧开水壶咕咚喝下,打开包裹里的干粮大嚼起来。
“我不过刚去牧人那儿给你换了收尸的席子,就有人给你送东西了,不过你不能每次都靠着运气。”那是一个肥硕的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
地上的人慢慢爬起,一张擦伤和黄尘交错的脸还带着稚气,他红着眼睛向汉子扑去,喊着胡乱的嘶吼。
汉子拔刀挥去,一大绺黏结在一起的头发落在沙地上,好像不一会儿就有烧焦的味道。
……
“不管是从野兽嘴里抢食,还是去啃沙蜥蜴的肉,你都要活着,至少不能死在我的手上,世子殿下。”
男孩再见到女孩,已是十来天以后,有人向他打趣说他的父亲给他娶了个额娘。
在十几天前,他终于爬回了上京,他瘦骨嶙峋地站在男人的前面,一声不吭,一身破烂的衣裳支持着他,不然他好似会随时倒下,这幅病秧的样子在草原并不多见,这里的人都热情而富有精力,病秧的人会像花一样枯萎落下,被马蹄来回踩踏成泥,作为肥料洒向草场。
“贝特格,你终于回来了,”那个男人像熊一样坐在位子上,风打在帐篷上瑟瑟作响。“祝贺你完成了成年的考验,现在你才算是草原上的汉子。”
他终于支撑不住,被疲劳和饥饿拍在地上,男人走下正中的座位,铁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平静而规律,男人探了探他的鼻息,点了点头。
“茂巴思,你作得很好。”身后的汉子跪着行礼,并不答话。男人俯身,腰间的佩刀叮当作响,他解下其中一把系在男孩的腰上。
后来茂巴思就把他掂回床上,他昏睡了一天,在梦里和一个女孩久久对视。
起来饿得发慌,嚼着羊腿的时候,茂巴思和他打趣说他阿爸给他娶了一个额娘,他说他只有一个额娘,于是茂巴思就没了兴趣,老老实实跟他说是中原的国家进贡的什么公主,同时对中原女人的身体据着流言妄加揣测。
他走出帐篷,茂巴思这个粗汉忘了他的额娘也是个汉人,虽说她已经死了很久,死了的人活该被忘却,不知道他那阿爸还记着没有。
他站在帐篷外无垠的草色里,夏日里的暖风扫在他光着的膀子上,不远处的牧民挤奶杀羊,动物的咩叫搅和着青草的暖味传来,这是草原上不多的好时光。
他向着阿爸的帐篷望去,想象着女孩模糊的剪影,却想不出来她的动作。他想到了篝火前的身影,一动不动得像块石头。
他阿爸这几天都不会在他的帐篷里了,草原上各部落的兄弟并不和睦,巡边,劫掠,阿爸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总有事做。
草原上的男女并不大防,他的额娘也是因为他不清不楚的身世自杀的,他让自己忘了这事,然后提腿向着那间帐篷走去。
那时候女孩坐在席子上,屁股坐得生疼。她是前几天来到这里的,她刚走上上京的土地,突然出现的中原使者就拉着她拜见了首领,和帐篷里的男人用胡语说着话,不时用手对着她和那堆送来的财货指指点点,她只不过是财物中的一员,就像是项链上的一颗姣好的珠子。
她坐在席子上百无聊赖,动物皮毛缝成的席子带着古怪的图腾。她想到那晚上那个男人撞进帐篷把她脱光按在床上,满身的膻腥味的长毛像是一头野兽,在她耳边喊着一个汉人的名字。
想到这她心有余悸,她先是从宫女包装成公主,然后被运输穿过沙漠到了上京,被一个不能交流的壮汉要了身子,不过这都没什么,在这个漠北的荒地上,没人懂她言语,知她经历,她能不劳而获地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好。
直到男孩走进帐篷,说起长久不说的汉语:“你就是从南来的公主?”他颇为扭捏地站在那里,胳膊上上下下地挪移,仿佛这里不是胡人呼啸的草原,而是中原的集市。
“你会说汉话?”
“嗯,我额娘教我的。”
半白了头发的老人跳起远古悠长舞步,头发和羊毛穗子追逐着飞扬,嘴里哼唱着亘古相传的祭歌,那些音符绕着九块石头堆成的祭坛旋转,叙述着英雄格尔萨王征战四方的史诗,没有祈祷,没有恐惧,没有希冀,歌声透过草原人的身体,带来一股平静的振奋。
最后格尔萨王死了,死在了英雄的黄昏里。老人跳下祭坛,踌躇四顾,仿佛沉浸在英雄的氛围中出不了神来。老人老掉的皮囊像极了传说中滑稽的查干,查干拄着拐杖,在土地中说着诙谐的言语,不过老人有着鹰一样的小眼睛,也不用撑着拐子挪移。
老人大步走到男孩面前,抖动着长胡须:“贝特格,你回来了。”
“嗯。”
“你不是你父亲的孩子,你会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格尔萨王,萨满神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归路,”老人凑在他的耳边嘴唇微动,一身药草的熏味,“当年我对你的父亲也是这样说的。”
老人离去的身影就像在踏进坟墓。
草原有一个水塘,水塘边一座瓦屋,飞檐石壁,是北方的匠人仿照中原的民居建的,那些惯打马蹄铁的匠人顺着传闻中语焉不详的叙述,终归是仿得不像。这是阿爸专门给额娘修的,现在已渐渐破财,中原的说法是没了烟火气的屋子早晚要垮,当然对此他们都不知道,事情的确向着他不知道原因的方向上发展。
之前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这间屋子做得不像,只是觉得怪异,直到女孩说这屋子修得怪模怪样。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反正里面也没人住了,连老鼠也因为没有吃的都走了,跑到外面和牛羊争抢草根。
他们光脚走在湖边,被湖水磨圆的石头摩挲着他们的脚掌,这算是他阿爸的皇家林苑吧,为了他额娘,阿爸圈了一块地,开了皇族的先例,过了好几年,他的儿子和他新娶的额杜根走在这里,旁若无人。
女孩穿着草原上的胡服,刚缝制的皮衣带着没硝过的膻腥味。“你应该穿着你的中原衣裳。”他不太说中原话,总感觉说错了话,不管是词义还是话语本身。
“像你的额娘那样?”他好像说过他额娘的事,在那间帐篷里的时候,他阿爸或许需要一间屋子,哪怕这间屋子仿制得格外拙劣。
湖里并没有什么鱼,只有一些水草和青苔,往湖中心越长越少,那娜从水面坠下,驾驭的马把头伸进湖里饮水,溅起一片金黄,一切都很美好,哪怕是场落幕。
男孩不知道女孩并不是中原国的公主,不知道她是个深宫里和别人早有约定的宫女。女孩不知道男孩不敢杀鸡宰羊,却手无寸铁地穿过沙漠,不知道男孩长着一双在沙漠里闪烁幽光的眼睛。
落霞把他们的影子怪异地拉长铺在地上,男孩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面旋转着扔去,石头在水面上打着水漂沉没,女孩忽然对此产生兴趣,于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可是她一直学不会,连一个水漂也打不起来,他想不到中原女人如此脆弱。
后来女孩作罢,向着湖中心走了过去,柔软的身体发出连绵的笑声,水漫她的膝盖腰肢肩头,直到她踩在一块圆石上滑倒,溅起的水珠仿佛惊起的水鸟。
天色渐渐变黄,空气微微转冷,从西伯利亚卷起的沙子向着上京拍来,帐篷被吹得山响,不过从上方看也不过是朵卷起的小水花,溅起又平复。
沙暴要来了,牧羊人拉着牧羊犬驱使着潮水般的牛羊入圈,口里喊着只有他们的牛羊听得懂的吆喝。
一个汉子在给一匹掉了鬃毛的老马喂草,那些嫩草切得很细,可以被老马那老掉的肠胃蠕动消化,马套在一辆没有篷子的车上,车上的几只牛羊在风沙声中咩哞。
“现在怕是去不得外边。”男孩走到男人身边,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
“去不得也得去啊,”男人坐上马车,检查着各类东西,虽说这辆马车老旧得好像随时会散架,“这几天塔克拉玛干那边行情好啊,过几天这些牲畜就卖不到个好价钱。”
“你能活着过去吗?”
“管他娘的,为了几个钱,很多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现在你还不明白,世子殿下。”男人扯动缰绳,老马哒哒地走了,男人被扯进风沙里,东摇西晃的身影缩成地平线上的小黑点,却有一点歌声,在沙子的涨落间传来:
我踏马走在天山的雪水里,漫野的花开过人头……抑扬顿挫的歌声横过沙暴,掉在草丛里消失不见,留给后来的牛羊啃食。
男孩走在回去的路上,想着为什么会被人一眼认出身份,他的装扮和草原上的同龄人并无不同,或许只是因为他能在沙暴前有空和别人闲聊,而不是忙着赶羊入圈,更可能是他问的问题太过无聊。
只有他们这些王族才这么无聊,每一个牧民的生活都像是英雄传说,他们都是扬首的格尔萨王,有着对生活征战的悲喜。
他顺着路走到了女孩的帐篷,有时候路就只有这么一条,除此之外你看不到也走不上其他的路。这就是命运,你总是认为你在朝着对抗命运的路上走着,却不知道你所走过的路都是命运安排好的,连带着路上见过的人。
一个侍女走出来,看向那些黄沙,脸上带着浅浅的忧虑,或许她是在担心缺少人丁的家里一时弄不完那么多的活计。
“敖登几天没吃东西了。”她跟他说完,然后就走了,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活计。敖登是阿爸给女孩赐的名字,象征着北方天上的群星。
他撩开帘子进去,帐篷里很暗,从天窗里射进来的光线拘束在一个圆里,怎么也放不开。
女孩躺在席子上,苍白着脸色,身边摆了些酒囊和铁容器,里面的肉排在黑暗中冷了很久,脂肪凝固成白色。他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马奶子酒,很烈,烫得烧喉,他忘了他以前是不喝这酒的。
“吃不惯啊?”他用手抓些羊肉塞进嘴里,消磨那股酒味,又喝了一口酒去除肉的腥味,到后来他喝得烂醉。
他看向女孩,总觉得女孩半睁的眼里流淌着雪水,那一张抿成缝的嘴一直在对他嗤笑。
于是他走过去凑在女孩的唇上,觉得里面的舌头像是煮熟的春天里的菌类柔顺。
贝格特是恶狼的名字,在他们北方的传说里,恶狼总是追逐着日月星辰,最终吞掉那些旋转发亮的星星,终结诸神。
他把嘴贴在上面放了许久,直到被女孩用虎牙咬了嘴唇,他松开滴血的嘴唇,等着痛觉顺着脸部蔓延,女孩瞪大眼睛对着他啐了一口。
“给我喂点吃的。”女孩脸上微微泛起血色,像是醉酒的酡红,明明那些马奶子酒是后来灌进去的,酒晕却先涌上来了,男孩在给她灌酒之前这么想着。
“哼。”女孩吃下那些冷掉的肉糜,肚腹中稍稍燃起点力气,她用一种跳下的姿态从席子上站起,最终站不稳倒在男孩怀里,他拿捏着女孩的身体,觉得这块带着香气的乳酪像云一样柔软。
“呸。”女孩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一双眼睛瞪着他,在黑暗里像是老掉没了牙的狮子。
后来女孩就时常啐他一口,不管他那时候还趴在她身上动作,女孩从病态恢复得生龙活虎时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后来他们就经常在湖边相会,天远水长的世界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湖里也没有鱼鼓着眼睛窥探摆尾,牧羊人和战士赶着牛群带着刀走向远处,隐在慢慢枯萎的草色中消失不见。
男孩拿出烧烤得金黄的馕递给女孩,教她蘸点随身带着的浆果汁,那些果汁酸楚苦涩,配上馕吃下去,女孩果然说:“又酸又涩,不过很好吃。”
他们就在沙地上脱光了衣服坐下,女孩的胸部就像火堆上的馕一样逐渐变热变硬,他还没有在女人的肚皮上翻滚过,于是女孩手把手引导着他,毫无羞涩。
女孩不一会儿就放声嚎叫起来,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愉悦,一匹独狼在他们身边低头啃草,和着女孩的叫声发出呜咽,声音顺着倾斜的草原滚落。
天上会下起小雨,曾经越下越大,现在忽然男孩想起了在草原上母亲就是“孩子的妻子”的意思,错辈的称呼反映出普遍的乱伦行为,他把这个想法对着女孩说了,女孩在高潮中冲他的胸口狠咬一口。
后来他们就躺在大雨里,涨起的湖水漫过沙子,在他们裸露的年轻身体上流淌。他们后来在沙地上晒干了身子,皮肤上裹了层细细的盐粒,他们就把馕在身上蘸了蘸吃下,不过这都是后话,后面的故事总是无趣。
现在女孩脸上不健康的红晕慢慢褪去,附在身上的水体柔软舒适,慢慢吸走身体的热量,他感到女孩的身体逐渐变软变冷,女孩的长发乱散在他身边,像是如丝的水草。
女孩慢慢亲吻着他,在口腔里摆弄着他的舌头,他们依偎在一起,品味着性爱后的宁静,像两条紧挨一起的海豚,海豚也经常进行着乱伦行为,所以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那时候,大雨点在湖面上,瓢泼作响。
后来女孩就用胸脯挤开他向水深处游去,头顶上积聚起黑云电闪雷鸣,雷声在湖面扫起波纹,闪电在地面上游走着扑闪的火焰,远方的雨里呼啸起野马,马蹄顺和雨点一起落在沙地上敲击。
一切都变成黑白色,直到骤雨初歇,水位急剧从女孩的身体上落下,或许是女孩在向着岸边的他走来,边拧着头上湿漉漉的长发,气温随便上升,他却感觉女孩在暖和的空气里打着冷颤,水珠从她身上溅落,她的嘴唇惨白,阴毛乌黑。
贝特格在昏暗的帐篷里半坐起身子,尔后他猛地站起,突然从席子上的站起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他在一阵头晕目眩中跌跌撞撞掀开帐篷,他其实能够等头脑清醒后再活动的,但他不愿。
帐篷外是草地上的疏星和勾月,挂在深沉的天上,仿佛生了锈的银器上的几处光亮。
他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不过转瞬又忘掉了,只在他身上留下似是而非的感觉作为曾经有过的痕迹。总有一些东西是他永远无法追寻的,现在有多了一个。
他伸腰向着什么地方走去,身体上的微微疲惫提醒他在湖边的欢愉,他是在黄昏的雨里回到帐篷里无知无觉地睡下的,他感觉睡了很久,其实却并不长,夜晚的草原才刚刚入夜不久。
他好像在湖边和女孩做过很多次,变换着许多花样,又或者只做过一次,直到大雨瓢泼。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都忘了在与女孩做过的有一天的黄昏后他做了什么梦,又即将走向哪里。
他走到草原上去,雨后的风吹得人了无睡意,白天被啃的差不多的草无所谓地长出新芽。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漂浮得很远,那是两个在羊圈里守夜的女孩,说着夏天里少女的心事,从声线里可以看出她们都年轻姣好,还没有命运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
他在外面全听了去,缝补、放牧和婚事,是不是因他把这些话都收进耳朵,草原上的其他人物就再也听不见两个女孩的言语?
星星在看,月亮在听。他往别处走去,河水潺潺,莫不是从湖里流出来的水?
一点篝火飘忽,一个人在篝火旁摆弄着马头琴,为断掉的琴续弦,一匹老马在旁边踢踏马蹄,扯着响鼻,或许这匹马已经站着熟睡,正在梦里扯着呼噜。
他走了过去:“你是从远方来的吧。”
“嗯,很远的地方。”男人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两人之间好像有着中原夜中醉鬼的默契,能一起猜拳听着渐深的更声——草原上的狼嚎,直到天亮。
“你是来干什么的?”
“找老婆来的。”男人调弄着刚上好的琴弦,发出绷紧的声音。
“我听见有个女孩子说喜欢在夜里弹琴唱歌的人,他明天会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去采格桑花,你骑着马就可以把他劫回家。”他瞟过那匹马,闭上眼睛的马挑动着耳朵。
“可我怎么才能把她和她的女伴区分开呢?”男人笑笑,尔后沉吟说道。
“她的女伴并不喜欢唱歌的男人。”他向男人讨口了酒喝,喝完后就离开了,身后传来男人的弹琴和歌唱,那些话混在琴声里,让人辨不确切,也许本来那些歌词就是男人顺着情绪无意义的呻吟。
或许那个喜欢男人的女孩今夜就会闻着琴声赶来,和男人在今晚的夜色里就驾马回到男人的故乡。这样男人明天就不必惴惴不安地去花海里寻找那一双爱他的眼睛。
他躺在草地上,四肢散开,他好像忘了回帐篷的路。夜里的草原活动着旱濑和蛇,月光在他四周流淌。
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月光,他微眯眼,认清了那是茂巴思,顶着恶虎之名的汉子,本该随着他的阿爸在外梭巡,此刻却现在这里,带着满身的血腥,对他说着断续的话。
“都死了,世子殿下,你的阿爸和大王子。”
月亮好像往着一边低斜,他一骨碌爬起来,这次他并没有感到什么眩晕,他大脑一片空白,茂巴思还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头狗熊立在那里,喘着它的牙齿。这是个梦,他还没醒来。
“可汗在和金帐汗国的争斗中被杀了……二王子跑回来了。”茂巴思说的断断续续,在背光处看不到他的嘴唇微动,他本就只是个只会拔刀不善言语的人。
茂巴思倒了下去,在他站起来之前,身上流出的黑色染在还在萌芽的隔夜草根上,借着这月色照耀,新生的草必将鲜嫩茁壮。
贝特格看着睡在草地上的男人,那张脸在月色里模糊不清,让人揣摸不透他濒死的想法。
他抬腿,这时候他的脚下好像也只剩下一条路。他是一具转动机括的机械,是挂在绳子上的木偶,场外的阴影里有人在拉扯线头,让他又哭又笑,举止疯癫。
夜里他的影子独自走动,密密匝匝的草根从影子旁分开。
他想起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那个汉子在大漠里削落了他的一绺头发,那个他少于见面的男人给他系上刀剑,强壮的哥哥指挥着弟弟携犬驱鹰。
当一个人死去,他的过往就成了碎片,被保管在不同的人手里,但无论这些人后来怎么拼凑,也拼不出逝者生前的颜色。
他按按腰上,那把刀硬硬的还在,额头上还有着缺了绺头发的失落感。
他的肚腹上的某处在钝痛,右手臂的某处骨头好像在淤血,他不是十分清楚。
草原上并不寂静,哪怕草原知道这块土地上已经死了人,流了血,唱歌的还在无所谓地唱歌,怀春的少女还在漫天地絮叨,草丛里也长出了许多带刺的植株,沁血的伤口把他裸露的小腿划出纵横的纹路。
“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啊。”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那声音像久不开口的嗓音嘶哑。那声音不大,所以除了两个女人和唱歌的男子,其他的星星月亮都听得一清二楚。
脑袋里的血在慢慢凝固,脑袋好像被箭射穿,他想不了什么东西了。
他走到敖登的帐篷边,不知道在草地上沙沙的拖曳了多久,敖登的侍女好像有走出来对他说敖登已然睡下,不过和他言语的可能只是风声,像人一样拂开帐篷的布帘。
他听见那个侍女蹲在草丛里很响地小便,那是个颇为壮硕的妇女,露出臀腿白花花的颜色,不,那里只是蹲着一块癞蛤蟆一样的石头。
他对着帐篷看去,隐约里想见了均匀的呼吸,他想念着白天的嘴和鼻子,这两样东西在曾在他的裸体上吐息,他也想现在就进去抱着女孩柔软的身体沉沉睡去。
他不能。他向别处走去,如同偷食被打瘸腿的败狗。他被绊到在地上,草原上的长脚蚊子叮着他的腿,痒得发疼。
他能胡思乱想了,于是他涌起一股侥幸,到了明天他的阿爸都会回来,无论他们今夜已死得冰凉。
他的眼角湿润,那是草原上冷下来的露滴。
天色蒙蒙亮,贝特格坐在他的帐篷里,身后的阳光透过牛皮制的帐篷,显着羊毛似的光景。他好像一直就在帐篷里睡了一夜,从湖边回来后,扯着四条腿的呼噜,直到现在坐起来。
他的眼睛向四下睥睨。茂巴思也坐在他身边,絮叨又简洁地说着话,那些话平常又寓有深意,仿佛梦里的水波,阳光懒懒地照在汉子的身上,连带忘记在地上画出他的影子。
地上趴着碗水,他担起碗,碗里一只银灰色的蛾子,他喝了一口,想起自己不久以前还在沙子上啃着腐肉,想起了蛆虫的味道。
他直挺挺地走出去,仿佛腿脚僵硬抽筋,撞开的布帘在渐冷的风中翻飞,露出帐篷里的空无一人。
天气不再热得要命,现在的风土都那么宜人,尽管不久之后便会冷得要命,现在正处于冷热的过渡期,短暂得美好。
牛羊在地上吃着草,像是蚕啃食着桑叶,一切都像是一幕戏,牛羊都只是一个布景,他站在台上忘了词句,台下的黑暗里传来命运的嗤笑。
布景换到了大帐篷里,几个男女簇拥着他的二哥坐在他阿爸曾经走下去的座位上,套着穿帮的披挂,一张今人生厌的脸好像罩着面具。所有的动作台词都已写好被彩排了无数遍,只等他们干瘪无聊地演绎。
“你来了。”
“嗯。我来了。”
果然,所有的动作都机械,所有的言语都苍白。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杀戮和臣服。
布景转到祭坛,年轻的祭祀在上面用歌舞沟通天地,这是新任可汗的上位仪式,天地同意了他二哥对草原权利的接任,一如既往的。
他没找到老掉的祭祀,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他现在或许只能在坟墓里呆着。很多年以前,老人向狐疑的君王说襁褓里的孩子将会是格尔萨王,让他没有被丢弃在草原上,所有的预言家都喜欢做些遥遥无期的预测,因为那时候他们本人多半已不在世上去负责,老人也是这样,何况草原上的男人都活得不长,正如草原上很少有老马。
“年轻真是美丽又罪恶。”他咕哝着,像个快入土的老人,没人回应,他本就不是人群的焦点。
年轻的祭祀走下祭坛,向着人群里的他瞟了两眼,然后就分开人群走了,敲击着腰间的梆子。
还没有人从塔克拉玛干回来,那里或许只剩下一片干死的胡杨。龟裂的土地上男人骑着垂死的马蹄,恍惚中提起牛羊和树木交易。
敖登的帐篷里一切都整整齐齐、井然有序,被子叠成方块,瓶瓶罐罐分门别类地放好,黄昏时的光线在帐篷的天井里凝固成柱状,灰尘在里面萤萤飞舞。
女人躺在光柱旁,脸色红润,仿佛在用假寐逗弄情人。
肥壮的侍女在他的身边,发出磕绊声,她好像总有事做,那怕她正在说个不停:
“她啊,吞金死的,老大一块金子,可惜了……”
她知道他中午不来,就改变不了什么,她会被拖到他二哥床上,经受再一次的蹂躏。
“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她只知道你的名字,连一句话都说不拢来。”侍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尹翠花”。
这大概是女人的名字,他们最后的甜蜜、秘密与哀痛。
他走出帐外,跌跌撞撞,眼里已流不出泪水。
梦里的女孩美得没有线条,身上一丝不挂,流苏一样的衣裙在她身上涌动,层云作滑坡的黑色声响,块块从他们中间落下。
他们没有说话,因为梦里的空气总是不能传声。他们硬要说话,除非嘴对嘴通过颅骨传音,舌头缠绕。
梦外也有许多除非,贝特格要活着,除非尹翠花死了,尹翠花要活着,除非贝特格死了。
因为他们要都活着,便要一起做爱,但草原上不以生娃为目的的交配都是官面上所不允许的,贝特格曾见过他们给畜生配种的,就是捏着那些公的命根插到母的产道里,握着命根的手指又细又长。种马和母猪在每次相同的姿势里腻歪,这种感觉在它们吃草睡觉时也如梦魇萦绕,直到被宰前的长声惊呼。
他们要一起活着,便要一起死去。很多除非套成了衔尾的毒蛇,除非毒死自个,别无他法。
他在浑噩中醒来,帐篷里的灰尘在飞舞间凝出曾经的人与他静默着言语,停顿着动作。他把腰间的刀解在地上,摸出帐篷出去了。
他在湖边撒了泡尿,尿水点在水里那个并不高大的人脸上,让他的脸色一阵模糊,仿佛变脸的把式神色无常,阴阳不定。他用手从湖里舀出水洗了把脸,又捧了口水喝下,刚起来的第一口水总是清甜,这次也是这样。
他倒在鹅卵石上,发觉躺在石头上实在硌发慌,他想起了前几天肚皮上趴着男孩的女人的背在这些石头上微微哆嗦,仿若蛇形。
困倦和湖水一齐向他拍来,他闭上眼睛,脑袋越来越痛。
灯火辉煌,烤羊和女人的肉味,他和一群人围坐在篝火旁,从火架子上手撕羊肉塞进嘴里,那些羊肉肌理里灌满了辣椒味,虽说辣椒是几百年后才传过来的,但现在却仍辣得他们口干舌燥。
饱涨的胃也填不满心里的空虚感,或许他还需要女人的肉,这两种肉外敷内用,让他无法想起其他,于是他自会满足。或许他们只要圈养些女人,食肉寝皮,那就什么烦恼也无。
那些女人的肉里都带着罂粟,就像羊肉里蘸着辣椒。
他怎么来这里的?大概是在梦里来的,梦里的年轻人带着腰鼓,走到他身边把他敲醒,神色冷漠,年轻人好像曾与他说话,不过他却忘了,然后就到了这里。如此说来,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不过,显然他并不想把这个疑问总结为一生中不可解的迷梦。
他的二哥走了出来,像是从暮色和沙石没缝的地方塞进来的纸片,迈着既定的路子。他转头看向地上的男女,男的满足的空虚,女的妖冶的清纯,他额头青筋暴起,翘起的嘴唇似刀锋般凌厉,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得意与怒气。
这大概是庆祝可汗登基的宴席,他们吃肉,摔跤,欢舞,交换着秋波里的信号。
“二哥,可愿与我比试一下?”他忘了他的二哥曾凭腕力拉回一头不驯的烈马。
火光中的影子此起彼跃,一个影子砸在地上,贝格特看着四周潼潼的人影,早已骨断筋折。
今夜,已没有星星。
他飞扑上去,猛击一拳,溅出长长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