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梅的救赎

一  花之血约

这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定数。

野梅此刻听见一阵踉跄的脚步声远去,随着咚的一声闷响过后,耳边轻松了许多。她每一次呼吸,都能亲眼看见一股股献血冒着热气,从自己的胸膛里鼓出来,冒了几个泡儿,流淌向脖颈。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养了她14年的男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握着刀,一刀一刀捅向自己的胸膛,每一刀刺入,男人的指缝里都传出吭地一声,男人的嘴里也发出嗤的一声。耳边里,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还有自己沉重却急促着、断续着的呼吸声。她知道,她正在经历死亡。

这就是定数。

梅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是哪里疼痛。她觉得哪里都疼,更觉得哪里都很舒服。她问过曾经像她一样躺在草丛里的王良。王良爆裂的眼珠似乎喷得出血来,嘴角却挂着一丝嘲笑,似乎在说,你尝过的,还来问我?她想说几句安慰王良的话儿,就伸出手,抚摸着王良的脸颊,轻轻的告诉他,我给你偿命。

恨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它能与爱交融,能与愧疚共处,能与理解并存。

王良的脸已经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嘴里喊着什么,可是梅野什么也听不见。用手费力地伸向一个影子般的人。猛然间,她清楚地听见王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梅野、梅野,你在哪里!这声音就像在心底里声了根,每一声都牵扯着她锥心的疼痛。

梅野费力地看向他,不,那不是王良,那轮廓是那样熟悉和温暖,一声声召唤如此的急迫和撕心。梅野吃力的在喉咙里喃喃地说,妈妈。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但她依稀觉得,这个站在旁边的人,却像极了母亲。一瞬间,心底里升起一团热气,整个人都觉得暖多了。

她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一个市镇菜市场。母亲拉着她的小手,告诉她跟着伯伯在这里等她,一会就回来找她,告诉她要听话,乖。这是她听见母亲最后一句话。她低着头尽情地划弄着什么,人群就像炸开了一样,人们开始四处乱跑。她害怕、她哭泣。一双大手抓起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鸟,在飞。

带着她飞的是一个男人,那以后,她多了一个陌生的“爸爸”。她哭,爸爸打她,她闹爸爸打她,有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一不高兴就打她。她觉得不应该让爸爸不高兴,努力地照着爸爸的话去做。她每天要把两只小腿横着劈开,把头靠在一条腿上,往一个铁筒里钻,要学着把腰向后弯下去,把头从自己的小腿间伸出来。她说疼,爸爸就说不疼以后没饭吃,她又说疼,爸爸就拿起了鞭子。她说找妈妈,爸爸凶狠地说,妈妈早死了,死了这条心吧。

世上的人们都具怜悯心、慈悲心。而怜悯与慈悲往往驻扎在强者的心里。从他们看见或听见比自己弱小和悲惨的人开始,涌出心底。

梅野七岁了,身边来了个姐妹叫巧儿。她才知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们一起走街窜巷,专门找偏僻的农村去,用痛哭和痛苦,换取一袋袋金黄的玉米。“爸爸”把玉米卖了,换成一张张鲜红的钱。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天,他的任何话都是违背不得的。

他说,你们去要钱,什么也不许说。她和巧儿拿着小盆儿,走进一家商店。巧儿第一次乞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就安慰巧儿,两个人真的像一对姐妹一样坐在台阶上聊天。巧儿说,姐姐,我们跑吧,跑的远远的,让“爸爸”再也找不到?或者,去求求店里的阿姨,让她救救我俩吧。梅野吓白了脸,紧紧地捂住了巧儿的小嘴。安慰说,我们要到钱,爸爸就不会饿着我们了,也不会打我们了。巧儿眼憋着泪水,听话地点点头。

“爸爸”说,巧儿太不听话,话太多了,拿出了一片刮脸刀片塞进了巧儿的嘴里。从此巧儿再也没说过话。那年,巧儿6岁,梅野7岁。

人都是有愧疚心的,而愧疚往往就是如果当初怎样怎样这样的想法开始,愧疚其实和悔恨是一回事。

耳边的风还在沙沙地响着,梅野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影,她想说,如果当初带着巧儿跑呢,她分明看见眼前的人影拉起她的手,对她说,姐姐,快带我走吧。她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喷出了一个字,“破!”

  梅野决定跑了,要带着巧儿一起跑。她跟巧儿商量,巧儿只是张张嘴,没说出任何一句话,脸上却笑开了花儿,是真的开了花儿,一朵扭曲的花儿。布满伤疤的嘴唇,笑起来就像一朵绽开的扫帚梅。然后,巧儿低下了头,走进了爸爸的帐篷。梅野心里忐忑不安,看着巧儿走出来向她招手,示意她进去。

梅野此刻彻底绝望了。

    每次这个男人趴上自己的身体,梅野除了厌恶,还有深深的恐惧。她怕他在兴头上回做出多么令人惊恐的举动。是燃着的香烟?是床边的鞭子,还是枕头下的刀片?她不敢想象,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祈祷着恐惧的时刻快些过去。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因为在15岁那年,就已经被吓干涸了。

示弱和服从是对暴行的一种依附,乞求怜悯和慈悲,大意是说,你看,我都听你的了,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6岁开始,巧儿再也没说过话,也从不与梅野说任何话,沉默得乖巧、懂事。梅野觉得自己先跑出去,巧儿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因为她太听“爸爸”的话了。她暗自盘算着计划,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男人又要喝酒了,当然喝酒之后,一定又是一番折磨。巧儿倒着酒,用一条红丝巾蒙住了脸颊,活脱脱一个美人,异域风情的美人。在狭小的帐篷内翩翩起舞。梅野看得呆住了,她从未看到过如此妩媚动人的巧儿。男人大口地喝着酒,酒也顺着嘴角一串串往下涎。那个夜晚,没有月亮,野外没有风,只有一盏如明月般的蜡烛,照亮了整个帐篷,通明通明。一阵阵肆意的呻吟与快意的呼喊之后,帐篷里死一样的宁静。巧儿瘸瘸拐拐地走出来,摘下面巾,冲着梅野喷出了一个字,“破!”

人这东西很怪,总想去改变一种方式去活,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让你无法去改变。梅野想明白了,这就是命吧。

梅野没有别的活法,她只会卖艺。杂耍、杂技、邀可怜、乞讨,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就在她乞讨的时候,遇到了王良。王良脖子上有个脓包,从背后看就像长着两个头。王良教她怎么去乞讨,什么时间去乞讨,哪里去乞讨,百试百灵。梅野感激涕零,对王良言听计从,王良也对她呵护有加,生怕她受一点委屈。梅野心里甜甜的,从心底里找到了家的感觉。然而,有一天,王良说,带她去见一个欠自己钱的人,拿回这些年该得钱,然后就再也不乞讨了,带着梅野远走他乡。

远远地,她看见路边的帐篷车,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直冲脑门。她没看见巧儿,只看见了一个如梦魇般狰狞着面孔的男人。男人脖子上一道长长的新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蛇。男人咧开嘴大笑着走回了帐篷。

梅野看着被划着一条条细细伤痕的大腿,笑着问旁边的王良。王良,你说我疼么?王良说一定很疼。梅野笑了,她摸着王良脸颊,轻轻的告诉他,不疼。王良看着另一条雪白的大腿,咽了口吐沫,轻轻的抚摸着,安慰着。

梅野没问过巧儿到哪里去了,她近乎疯狂地与王良偷情。有时候就在男人的帐篷外,或者野外随便个坡坡坎坎。慢慢地,她知道了,王良从小得了脓疮病,父母遗弃,以乞讨为生,王良是这个地面上乞丐的头头,他更是男人的第一个“儿子”。自打梅野离开之后,一直是王良养活着男人。

王良越来越像男人,开始每天都醉醺醺。男人嘴里嚷骂着,同时拿着酒瓶比划着。

当再一次在野外偷情的时候,王良醉醺醺地看着身下的梅野狞笑着。这让梅野突然想起了男人,还有恐惧。

王良耳边也传来了梅野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的让人心颤。确实是心颤,王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伸手拔掉了胸口的刀,扑通一声栽倒了在了梅野的身旁。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轻轻的问,疼么?王良说,真他么疼,你知道的。王良说,其实我这次是下了狠心要杀了他的,可是,我没想到……他让你这么做的吧?喘了几口气,血就从他的鼻口里涌出来。他抚摸着梅野的长发,断断续续的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从这儿逃出去的,否则……

梅野的心抽搐了一下,扭着头,看着这个萍水相逢的乞丐,机缘巧合的孽障,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王良的笑就凝在嘴角,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嘲笑或者解脱。

梅野赤裸着,躺在草丛里,无神地看着天空。眼睛里空洞得像极了巧儿。男人歇斯底里地飞奔过来,嘴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儿啊,我的儿啊!”梅野还是无神地看着天空,轻轻地说,他是你亲儿子哦,他的屁股上有一片跟你一样的胎记。然后悠悠地问着,我又是谁的女儿呢?

男人嚎叫着,青筋突爆,捡起了王良手边的刀。一只手,捂着梅野的嘴,一只手一刀一刀向着梅野的胸口刺去。野梅用手抵挡住男人的咽喉,半截生锈的刮脸刀片在喉咙上胡乱地刻画着。从男人喉咙挤出的血泡泡里,她看见了巧儿、王良、母亲一张张脸随着泡泡的膨胀而绽开笑容。

男人捅了几刀,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刀,踉跄着跑了几步,咚的一声栽倒了,再无声息。

梅野的眼睛里,闪着最后一丝光,她感觉整个原野都被阳光照耀得金黄金黄。阳光里,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牵着巧儿,轻盈地游走于在野花间。

女人说,梅野,你还憎恨么?梅野点点头又遥遥头,嘴边凝着笑。女人说,你解脱了么?梅野点点头又遥遥头。女人暖暖的说,我收走你此生的世善与世恶,在你血里种下秩序与坚强、真恶与本善,然后你赐你生命,鉴别、报应这世间的真恶与本善,你愿意么?

梅野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分明看见血泊里,忽悠悠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那是她家乡漫山遍野的扫帚梅花儿,在泪光中显得那样通透和鲜明。

花丛里,女人和巧儿手挽着手走向原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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