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推着我爸的轮椅，在小公园里散步。前方是一个小陡坡，你推得很吃力，上身前倾，双手用力往前努着。你的右脚好几秒才跟上去，一步一步极缓慢地走着。终于上来了，你站直了身子，大口喘气，额前银色的发丝早已挂上了细密的汗。

你的腰摔过两次，腿也骨折过，平时一个人走路都摇摇晃晃，一溜歪斜。可是自从爸爸不能走路，你就开始逞强，每天都用轮椅推着爸爸出去遛弯。你说，人不能不见太阳，必须出去。我和弟弟都忙，你理解，你说，不到万不得已，不麻烦我们。

爸爸去年连续做了六轮化疗，每次都需要住院一周。由于疫情防控，医院只允许一位家属自始至终陪床，中间不能轮换。你毫不犹豫地说：“我来，你们俩谁有时间陪那么久？”

陪床可不是容易的事，喂饭喂药、洗脸擦身、看点滴、陪检查。有些检查，离病房比较远，需要推着爸爸走很远的路。虽然每次检查我或者弟弟都过去帮忙，但你必须一个人把爸爸推出来。记得那次，约了九点做加强CT，可是马上就要到时间了，也没看到你和爸爸出现在那条长走廊上。我急了，不住地打电话，在楼道里转圈。你们终于来了， 我跑过去接过轮椅，怎么这么慢？我有些生气地埋怨你。而你什么都没说，气喘吁吁地跟在我后面。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医院装修，之前的通道关闭，你不熟悉路，走错了方向，在医院大楼里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地方。

爸爸做第六轮化疗时，有一天鼓针了。你发现后先按了床头呼叫器，等了几秒不见人来，急得不行。站起来就往病房外跑，因为护士站就在病房对面，你想跑去叫护士。

你跑得太急了，没看到隔壁床头伸出来的摇杆，一下子绊倒了，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双手都破了。护士闻讯赶来，先要扶你，你却让她先处理爸爸的鼓针。爸爸没事，你的手腕却有了骨裂。可是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没告诉我和弟弟。接下来的两天，你偷偷雇了护工照顾爸爸，你自己在病房里吃药养伤。

爸爸去世前两天，一大早从床上掉到地上，你使出浑身力气去拉他，没拉起来，却把自己的腰闪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吧？你终于给我和弟弟打了电话，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俩都在地上，谁也动不了。

弟弟要带你们去医院，你却坚定地说，回家，不去医院。当时你们住在我家，你可能感觉到爸爸时日无多，所以，坚决要回家。现在想来，当时你的决定是多么英明。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感谢你的，因为你让他落叶归根了。

在我们再三说服下，你去了医院，检查结果为腰部再次骨折，让你戴上笨重的护腰，卧床休息。可你怎么躺得住？你看我和弟弟照顾爸爸非常笨拙，你龇牙咧嘴地硬撑着帮助爸爸擦嘴翻身。爸爸当时已经意识不清，伸着手让你拉他。你哭了，你说，老爷子，我拉不动你了。

爸爸走得时候，你忍着剧痛，和我们一起给他穿衣服，给他往口里塞东西，还教我用麻绳串两串火勺放在爸爸手里，说是西行路上打狗的。

我们哭的时候，你一滴眼泪没掉，还说，哭什么哭？你爸扔下咱们享福去了。可我分明看到你转过身去撩起衣襟擦眼睛。我知道你就是嘴硬。你不可能不想我爸，你们相濡以沫四十年，说好了要走到金婚，如今爸爸一个人走了，你怎么能不伤心？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我小时候，比较老实，经常被村里的小孩欺负。你因为我，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次次追到人家家里去吵架，还用苹果打在一个哑巴的脸上，直到后来，再也没人敢欺负我。

还记得邻居家着火那次吗？大概是我十岁左右的事吧。你听到高婶喊救火，飞快地从墙头翻进她家。火势很猛，连顶棚都烧着了，高婶吓得早已没了主意，正从炕上往外仍被子。你跑进去，一边吩咐我去街上喊人，一边拿起铁锹，一锹一锹把门口的沙子扔进燃烧的油锅里，等我喊来了十几个村民，火已经被你扑灭了，高婶正抱着你哭天抹泪的感谢你呢。

后来我问你，妈，你不怕吗？你说，怕啥，要是不救，风那么大，咱家也得被烧光了。

爸爸走了，我们怕你一个人难过，轮流过去陪你。你说：“我没事，我很快能调整过来。这边离你们单位太远，不方便，周末过来看看，陪我吃顿饭就行了。”

我看到你的床头，摆着平板、游戏机、手机、十字绣的半成品。我知道你是想用这些打发时间，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

“妈，你还要玩游戏机啊？”

“那又怎么了？许你们玩就不许我玩？我玩得不比你们差，都闯过二百多关了。”

“那当然，我老妈是超人，无所不能。”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看到妈妈越来越苍老的脸庞，越来越缓慢的脚步，越来越变形的身材，我的心里一阵阵楚酸。我不知除了陪伴和给她花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直到永远。妈妈在，人生尚有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