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七八岁那年的春节，因为包饺子，挨了妈妈一顿打骂。

那天是除夕，吃完早饭，奶奶和妈妈便着手准备除夕当晚以及初一早晨全家人的饺子。

爸爸忙着贴春联，年幼的妹妹和堂弟在院子里玩耍。我一个人没事做，便待在妈妈身边，看她们包饺子。我爱吃饺子，尤其爱吃妈妈调制的白菜馅饺子。

包饺子是个细慢活儿，主要繁在白菜沫的准备上。家里有一个很大的切菜板，足有一米长。妈妈把四颗洗干净的白菜放在切菜板旁边，拿出一颗来，一刀刀地将白菜切成小块。随后便见她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挥刀，“咚咚咚”地砍向菜板上已切成小块的白菜。妈妈的右手如雨滴般密集地上下挥动，白菜由小块变成了白黄相间的小颗粒，接着便成菜沫了。

妈妈切白菜的同时，奶奶把一袋子肉沫倒入一只大大的白色搪瓷盆里。暗红色的肉沫躺在白色的盆里，像是绽放的一朵花，倒也十分惹眼。奶奶向这朵大花里打入四个鸡蛋，立刻便成了四块黄色的花蕊。我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指尖刚刚触碰到嫩滑的蛋黄，便被奶奶一声“别摸，你洗手了么”的喊声制止了。

我讪讪地缩回手，并没走开。我很好奇，想查究明白，这一盆肉沫是怎么变成好吃的饺子馅的？面皮和馅儿又是怎么揉捏到一起的？

奶奶不再理睬我。她往肉沫里加入大把早已切成沫的葱和姜，加入数不清几勺的盐，倒入近半瓶的酱油，又加入小半袋子的十三香，便伸手在混合了调味料的肉沫中搅拌起来。

那年奶奶身体健康强壮，虽已年高六十，一辈子的农田经营，炼就了她强健的身体，做起家务事，比妈妈还利索。只见奶奶整个右手全部没入肉沫中，左边转圈拌拌，再右边转圈拌拌，不一会儿，旁边的我就闻到掺杂有葱香味的肉馅的香气了。

趁着奶奶转身喝水的机会，我卷起右胳膊的衣袖，把手伸到肉馅中，学着奶奶的模样左转转右转转。冰凉粘腻的肉馅包裹着我的小手，阵阵浓厚的香味儿冲向我的鼻子。我还沉浸在手上滑腻的触感和满鼻子的肉香味中，突然一个大手掌拍在我头顶，“你洗手了么？别捣乱，一边玩去”。奶奶虽未使劲拍我的脑袋，但我还是感到一阵疼。我撤出手，走到一边，把留在手上的肉馅涂满了胳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吸着肉馅的香气。

不一会儿，妈妈把四颗白菜切好了。妈妈把切成沫的白菜放在大盆里，撒上盐。过几分钟，妈妈抓起一把白菜，双手使劲儿挤，水便从她的指缝间流了出来。妈妈把挤出水分的白菜沫放到肉馅里，奶奶便继续搅拌起来。白菜沫夹杂在肉馅中，白白的黄黄的，像一粒粒珍珠，镶嵌在暗红色的衣裙里。奶奶的手便是吹动衣裙的风，点缀着黄白色珍珠粒的暗红衣裙随着奶奶的手，现出一道道的褶。

妈妈把早已准备好的饺子皮拿到厨房外间的餐桌上，两人又把刚准备好的馅也抬过去，准备包饺子。我跪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们。

只见她们拿起一张奶白色的饺子皮，摊平放在左手上。右手拿起勺子，剜起一块儿馅，放到摊平的面皮中央。右手将面皮的两端合起来，用手指将两边的面皮捏紧粘在一起，一个饺子便好了。那饺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竹子编制成的竹排上，挺着它圆滚滚的肚子，像一位珠圆玉润的老佛爷。

“妈，我试一个吧”，我心痒手痒难耐，向妈妈撒娇道。

“那你试试吧”，妈妈说。

我拿起一张面皮，放在左手掌上，摊开铺平。右手拿勺子剜一块儿肉馅，放在奶白色的面皮中央。我小心地用右手合起面皮，要将两边对齐的面皮挤紧到一起。哪知，随着我手的用力，里面包裹的馅噗嗤一下，喷得我满脸都是粘乎乎的馅。

“你别捏了，竟是捣乱”，奶奶看着我的脸，笑得合不住嘴，边笑边阻止我。

“哼”，我生气地跳下椅子走了。

02

吃过午饭，奶奶和妈妈休息去了。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哼，不让我包，我把剩下的饺子都包好让你们瞧瞧”。少年的我遐思万千，幻想着妈妈休息过后，打开房门，看到我将剩下的饺子，包得个个挺着大肚子，坐在竹排上排成队看着她，惊呼地夸赞我的能干。

我跪在椅子上，拿起面皮摊平在左手。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我剜了一小块馅。把馅放在面皮的中央，我正要使劲捏紧面皮的时候，裹着的馅儿再一次由边缘冒出来。我一甩手，“啪”地一下，把这个失败品扔在地上。

我再次拿起一张面皮，摊平，往上面放了丁点大的一块馅儿。这块馅在大大的面皮中央，就像一位美人的额头上点了一颗朱砂痣。“这次你不会再跑出来了吧”。

我把面皮合上，终于成功把饺子捏了出来。“唉，这饺子怎么这么瘪啊。没有元宝般的大肚子，倒像一张没包馅儿的面皮粘在了一起”。我又“啪”地一下，把这个瘦瘪的饺子扔到地上。

有了几次失败品，我手中的饺子终于有了点样子。虽然饺子边缘还是冒出来一点点的馅，但并无大碍。我把自己首次成功的饺子放到竹排上，期望它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哪知我刚松手，饺子立刻仰天躺倒了，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翻不过身来。“得了，躺着就躺着吧。躺着也是饺子”，我安慰自己。

慢慢地，我包出来十几个躺着晒肚子的饺子。大部分的饺子边沿都冒着红红的馅儿。虽然有了成品，可地上也躺着不少开肠破肚的失败品。

我顾不得那些惨烈的失败品，也顾不得想妈妈看到地上的它们会是什么表情。我的眼里只有躺在竹排上的饺子。

我正忘乎所以地边欣赏自己的作品，边继续手上工作的时候，妈妈卧室的门“吱”一声打开了。她走出房间，一眼便看到我。我也得意地看着她。

妈妈的眼睛没有我期待中欣喜的眼神，她往地上看看，往桌上看看。她脸上没有笑容，反而睁大了双眼皮的眼睛盯着我。

“你干的好事”，妈妈一下就把我从椅子上拽下来，我手中正包着的饺子也掉到了地上。

“你看你包的什么样子，能吃么？还扔地满地都是”，妈妈嘴里喷出的气息劈头盖脸就冲着我袭来。

我没有说话，任委屈的眼泪流下来。

“你还哭，你看你扔了那么多，包的也不成样子，我还得重新把你包的捏一遍。大过年的，竟添乱”，妈妈越说越生气，越说声音越大，忍不住一连串的巴掌打在我屁股上。虽然天气寒冷，我身上穿的衣服足够厚，可屁股还是感觉到妈妈手掌强大的冲击力。

那天除夕，我没有吃饺子。不是因为妈妈罚我，而是我委屈赌气，不要吃不是我包的饺子。那年小小的我，竟有如此大的脾性。

03

二十年过去了，七八岁时的事情多数已忘记。唯有因包饺子挨打的这件事，记忆犹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

如今，我已经可以包出饱满漂亮的饺子。每次包饺子的时候，我会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心中每每隐隐难过。

冥冥之中，我把旧事留下的难过与遗憾寄予在女儿身上。女儿现在两岁半，每当家里包饺子的时候，我便会邀请她参与，仿佛邀请的是年幼时的自己。

厨房的餐桌旁边，我坐在椅子上，女儿坐在她高高的餐椅上。一大碗调制好的白菜肉馅儿放在女儿餐椅的小桌上，她一个小勺，我一个大勺。

我把饺子皮分散开，放几张在她面前。

女儿把一张饺子皮摊平在小桌上，拿起小勺，剜出一点点的馅，只有一颗美人痣那般大小。女儿把这颗美人痣贴在奶白色的饺子皮上，再用小手把面皮的一边合向另一边，用手掌按一按。一个瘦瘪的饺子便诞生了。

我包着手中的饺子，看着身边的女儿包着她小手中的饺子，似乎女儿包起的，是我儿时未圆的梦。

虽然，最终我要把女儿包的瘦瘪的敞口饺子再一遍捏紧，但看着身边小小的她，那副认真凝神的模样，岁月时光静好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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