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乡土观念重,安土重迁的我们一直把故乡当做最终的安命之所,终老的归隐之处。那些热衷于经世济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儒生们,在面对人事倾轧,纷繁世事时,内心就不断地在“仕”和“隐”之间挣扎。那些跟着蒋氏父子跑到台湾的老兵,有多少人会在漫漫长夜辗转难眠,流着眼泪吟诵“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虽然在故乡我们也会有种种不如意,在他乡也能遇到故知,但我们似乎对故乡有着无限的深情,愿意把它当成精神家园,久久吟诵。
然而,时代不同了,我们的故乡正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高歌猛进地分崩离析着。
先是数百年的祠堂、庙宇、院落在各种极左的无知政策下轰然倒地,然后便随之而来了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城市化,失去了文化基础,在利益的驱动下,我们的故乡渐渐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显出千篇一律,甚至开始面目狰狞。梁鸿的两本关于梁庄的书正是一个失去故乡的人对面目全非的故乡作出的深刻而持久的打量。故乡在城市化中成了一个鬼魅的影子。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互联网来了,这种以互相连接为特色的技术,将最后把故乡这个飘忽的影子也毫不留情地抹去。互联网让我们的世界无边辽阔的同时,也让我们彻底失去了故乡。
互联网所带来的便利和协作必须以大规模的聚集为基础,人不可避免地涌入大都市,而这种流动,必然以故乡的沦陷为代价。大量当年人满为患的乡村中小学,现在因为已经招不到人,人去楼空。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城市中学区房的火爆,中小学的无限扩张。当故乡衰败到连学校都没有人招,村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老弱病残时,我们的故乡还存在吗?
人才的聚集必然带来资本的聚集。一旦这样的聚集形成规模,无论我们愿不愿意,互相连接的需要逼迫我们热切地奔向热气腾腾的大城市,对荒芜的乡村不管不顾,甚至是毫不心疼地肆意糟蹋。弱肉强食、贫富加剧的趋势势不可挡。不利于聚集、协作的地方必然是穷山恶水,并且会急剧地恶化下去——即使这样的破落地方当年也曾经有过繁华,出过名震一时的人物。更坏的是,这种外在条件急剧恶化的环境必然在当地人的精神面貌和总体素质上会有所反映。前段时间轰动全国的办护照跑六趟事件我也可以理解为是故乡沦落的必然结果。只要这种大规模人的聚集趋势不变,那故乡沦落的进程就不可逆。不可否认,我们向往便利、需要协作,可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便利的代价是沉重的。
然而我们就不能以城市为我们的精神故乡吗?虽然我们是个重农的国度,但以城市为故乡从理论上说,不是不可以,有许多乡土文学写的就是城市。可是在互联网的汹涌大潮下,这一点其实也是做不到的。
因为互联网的连接必然会让世界各处的区别无限缩小,为了连接便利,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地趋于一致,互联网极大地加速了这个进程。君不见在各大正式场合,无论国籍、信仰的人们大多为西式着装?君不见钢筋水泥、统一样式的建筑已经遍布全球各地?君不见英语已经迅速地成为一门国际性的语言,西风完全压倒了东风?
而且,为了加速这种连接,我们在高度统一的同时又在放弃很多东西。比如现在我们必须要会说英语、会说普通话,而方言则是可以放弃的东西;我们必须要会电脑打字,而书法则是可以放弃的东西;我们必须要有现代化的协作生产,而手工作坊则是可以放弃的东西。固然这些可以放弃之物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消失,固然一定会有许多的爱好者对这些事物孜孜不倦,可这么多放弃后面是一种心理构建的失落。
在这样的统一和放弃中,我们的感情也和如今的各种普遍标准一样,被统一化了。当我们感叹年味的失落,节日的变味时,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乡愁是一种基于特殊性上的怀念,在如此大一统的世界里,我们再也不知道我们故乡的特色是什么,我们那旮旯的人们共同有着怎样的臭脾气。从这种意义上说,互联网就是我们的通天塔,我们在这里发掘自己和世界的无限可能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特质。我认为当初上帝让世界语言混乱的用意不仅是因为害怕人类的强大,也在于要人类珍视自己的身份特征。
都市在无限的连接、协作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变化着,无论我们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在这样的变化面前还是会感到陌生。而作为故乡,我们需要的是熟悉,能代表这种熟悉的也许只是一座桥、一棵树或者一段断垣残壁,它们在长久的静穆中成为能代表故乡的精神归依。就像王朔在名篇《动物凶猛》中写的:“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而大卖场、高架桥、高楼大厦只能成为地标,注定不能安抚我们的灵魂,因为它们太繁华、太喧嚣,太阔气。
人口聚集和快速流动也让都市中的我们都成为了陌生人。小时候听说在资本主义国家,人们串个门还要预约,无比吃惊,感叹资本主义的罪恶。可如今的我们不也是这样?其实这不是哪个国家的特产,而是人口大规模聚集的必然结果。在快速流动的城市里,你永远是陌生人,这与你在这里生活多久无关。在这里,我们可以吃喝玩乐,却不能体会什么是“把酒话桑麻”;在这里,我们可以认识无数的人,却不知邻居姓甚名谁;在这里,我们可以拥有一切,却永远失去了故乡。在快速发展和无比陌生面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种情景,可能只有演技高超的演员才做得出了。
我见过一张很棒的封面照片,照片中心是一个彩色方框,框内最遥远的一端是一簇大树,就像山西洪桐的那棵大槐树,代表心中遥远的故乡,而大树前方是无尽的荒芜,框外则是黑白,象征难以言说的现实。在荒芜的另一边,地上投射出一个孤独的人影,对着那遥远的大树,不知是应迈步向前还是该转身远离。照片中心是四个字“抢救故乡”,可是面对这样的荒芜和灰败,抢救还有用吗?在互相连接的世界里,从本质上说,我们都没有故乡。
然而,没有故乡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我们在形势大好的互联网时代欢呼雀跃,让那见鬼的乡愁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