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染月 原创
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海内十洲记》
壹
当扶桑时隔数万年,再一次回到东海之上时,扶桑花正开得火红。
东海上水雾缭绕,与天际边的清云契合着,随着风轻拢在海波之上,扶桑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是有多少年岁了,他穿出千尺云雾,渡过万丈东海,孤身在四荒之地苦苦地寻找,这一寻,转瞬就是数万年,却依旧落了个不得而终。
他只能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与她同根同源的东海之上。
扶桑心里如何不明白,这里,也不会有她。只是可惜了,眼下还未到日出的时辰。
东海之上,日出之境,尤为绚灿。初升的华光,倾泻在扶桑树之上,每一片枝叶都抹上了熠熠的光亮,相和着绽盛的扶桑花,那影子倒在海波之上,望尽眼底的,尽是波澜火光。
这般情景,正是她眼间最爱的景象。可那时,映入他眉眼间的却不是这些。波粼海水,万千华光,还是簌簌着飘零了半空的扶桑花,真真都抵不过她一个。
只是,她不在了,要这万千华光又有何用?
“扶桑神树,世人都说若寻到了你,许下一愿,便能成真。”清丽婉转的声音霎然划破了沉寂万年的东海上空,又似泉水般叮咚滑落到扶桑的耳边,让他有些缓不过神来。
“扶桑神树,此传言我可是能当真?”树下那女子的话语依旧继续,不断地在他耳边伶仃作响。扶桑从那棵树的枝丫间坐起身,手紧紧地捂住不断涌动的胸口,可竟却不敢向下去看看那女子,哪怕,只是一眼。
可有谁知,此时他的心突然狠狠地紧了起来。好似有一根弦,一拉就能崩到一塌糊涂。
贰
扶桑狠下心从树上一跃而下时,眼前的女子正看着他,笑得眉目生嫣,大抵是连南荒的漫野山花都敌不过她。
他曾在南荒待过很长一段日子。在那里,日里漫野花团锦簇,蝶鸟纷飞青鸾相和,夜里四处蝉语连鸣,月明星稀漫天流萤。扶桑那时固执地以为,像她那样爱美的女子,一定是欢喜待在同样秀美的南荒之地的。
“公子可也是来向扶桑神树许愿的?”那女子好似一点也不认生,也不惊讶,明眸皓齿一身浅衣,背着手侃侃而言的模样,真有些那玉兰仙子的风范。
可这一回扶桑看清楚了,这人,也不是她。
他低声嗤笑自己,是啊,寻了这么多年了,她又怎能如此轻易就回来?
“公子可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怎得连泪都掉了出来。”这个小女子着急跑去他身边,踮着脚抬起衣袖为他拂去了泪。她有些莫名,分明是初次见面的人,他见了自己却是一脸失落,满身疲惫,还有夺眶而出的泪。
“公子若是着急,许愿的事就先让予你,我,我不与你争抢便是了。”大概是被无言而又泪流不止的扶桑吓坏了,她语无伦次地想要安慰他。
纵是扶桑在这世间过活了几千年,又几万年,可也终归不过是东海浮岛上的一株古树罢了。那颗木头的心,竟像是被浸在了凡尘之中,懂了失望,和疼痛。扶桑以为,这木头的心大约随流干的泪早已失望透彻了,可这一丝丝的希冀总是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燃起,又熄落。数万年了,那薄如蝉翼的愿望落空一次,便心痛一分。与之前相比,那痛依旧不减分毫。
只是可惜了,在这世间,倘若所有的事情都能靠安慰就能抚平,又何处徒来的悲伤。
“无妨,你不必管我。”扶桑向后退了几步,素色衣摆拖曳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火色的扶桑花瓣。
看着扶桑将将离去的背影,那女子向他大喊,“公子就不许个愿再走吗?”
扶桑还是停住了脚。背过身的他看不到女子此时是哪番神情,只是想想,这些凡人还真是可笑。一生也不过六七十载,好高骛远力量微薄之时,就只能编出些莫须有的谎话来骗自己,妄图企盼神迹的成全。
倘若他真能成全了他们,何不先成全了自己。
“不过是一棵古树罢了,你真信它能圆了你的愿?”扶桑沉声问她,这句话好似巨石般闷得砸在地上,让人心颤。
他等了好久才听到她的回答,声音低低的,都快听不清楚了。“我父亲病得很重,就连南荒医术最高的巫医都束手无策。眼下境况,我是连棵古树都信不得了吗?”
扶桑突然觉得,这个执迷不悟的凡人女子,很是可笑,但好似与自己一般可怜。
扶桑回过身,抖落了一身的红花。那花瓣漫到半空,虽无风,却奇迹般地舞动摇曳起来。红色旖旎,起伏生姿,那女子看着扶桑,耳根下也竟绯红一片,好似是那一重重扶桑花染浸了她那两片脸颊。
他终是不忍心戳穿她那可怜的固执,“你既已相信,就且去许愿吧。”
那小女子的目光穿过眼前的素衣公子,看向他身后的那一大棵扶桑树上。本应是依倚同根,相扶相生的两株扶桑,却有一株似是被大火掠去一般,毫无生气,寸叶不生,就是连枝干,也焦黑得比这夜色更胜上几分,与同根旁株相比,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微风翻卷着枝叶,把林子的香气吹得四处飘散,整个林里,扶桑花正开得茂盛,开得火红。唯独眼前这棵,突兀地可怕,又突兀地可怜。
可那公子背后刀剑的反影偏偏此时闪了她的眼,让她忍不住大喊,“公子,小心身后!”
她的声音真的太过于明亮了,好似穿透了阴郁的天,震落了满夜星辰,又滑落在他耳边。扶桑皱眉看着她,喊的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叁
扶桑挥袖而起的时候,随风摇曳的红色花瓣迷了她的眼。可细听耳边纷杂的脚步声,想来人数不少。
“阿烨,你素来孝心重,眼下你那刻薄的父亲去了,你也该随他一同去尽孝罢。”叔父喑哑的声音,她还是听得出的。
扶桑看得出,这群人是来找这孩子的。可又见那个叫做阿烨的孩子大概是被来人的话语吓怔了,毫无一丝防备之意。
眼瞧着刀剑无眼,十多把刀剑直直地向着她齐齐进发,她却依然垂着眼帘,静立而无言。扶桑看着那孩子倔强的影子,叹息了一声,忽而转身挡在她身前,舞袖流光,挥断了那些刺眼的利器。
“东海之上,扶桑圣地,岂能容你们造次!”
神的气魄,哪是凡人能及的?约摸是这些个凡人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个个都害怕到不进而退。
“都给我退下!”,叔父有些气急,却还是显得镇定异常,“阿烨,你要知道,这人也只能护的了你眼前一时。时日还长,你父亲的账我们慢慢算,不急。”
就在那一刻,扶桑能感觉到,这孩子伸手拉紧了他的衣袍,他甚至感觉的出,她满溢出的悲伤情绪,随着那双纤细白净的指尖一直蜿蜒到了他身上,有刺骨的痛。
他转过身,将手轻抚在她单薄肩头,一言一语,伶仃入耳,竟莫名地安心,“区区凡人,还不足为惧。”
大概是被扶桑的气魄吓到了不少,那群人早不知何时逃窜得不知踪影。阿烨抬起头,羸弱的身子瑟瑟发抖,那张原本爱笑的脸庞上,早已挂满了清泪,她的话语里斥满了哭音,硬生生地撕扯着人的心,“公子,我没有父亲了,阿烨从此,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扶桑看着她,这场面似曾相识。那一日他记得清楚,扶桑花初绽,其颜似于火。他挚爱的女子在他面前,劈身而下,为他挡了那道惊雷。从此天地之间,独留了他一人。人在这世间,生命长短又有何惧,只不过都是在害怕孤身一人罢了。
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头,轻拍着安抚她:“阿烨别怕,还有我在。”
他的声音,字字锥心。
眸子里泛起的水雾让她看不清眼前公子的神情,可她却分明看得清他的眼睛,似乎是方才漫空澄澈的星辰都跑进了他的眼中,那样的明亮耀眼。
哭泣着,安慰着,天渐渐亮了起来,扶桑心口一紧,终于还是迎来了日出之景啊。
“阿烨,别哭了。看看东海的日出吧。这景色,美的难得。”
肆
阿烨跟着公子站在北荒的半山之腰,本可以一览山小,可目之所及的却只有他清素的背影。
阿烨想,他一定孤寂了很久,所以才总是倾心于选些荒凉之处栖居。
眼下北荒,正处凛冬之季。北荒的草木本就比不得南荒茂盛,现下这个时节就越显得有些凋敝了。可若是细看,远处峦山上覆着细白的雪,那环绕着的冷雾,与东海上被蒙着水汽的扶桑林还真有些相像之处。
半山之间的木屋,是扶桑除却东海之外的一所住处。初来北荒的时候,他见屋后那方莲池开得甚好,心生欢喜,便也就住下了。一来一去,也不知这池莲,开开落落了多少次。
再后来,屋中有了笑声,屋顶起了炊烟。阿烨总是要日日往山林里走一遭,说是要捕些猎来改善伙食,却不许扶桑跟着她半步。
扶桑心里轻笑她,这凛冬之季,林中甚少活物,哪能轻易得手。可扶桑却也任由着她的性子,总想着十几岁的孩子,又突然没了父亲,还是活泼些好,总归这里人烟渺茫,生不了什么事端。
那日屋檐蒙着细雪,扶桑端着沏好的新茶送进她手,任由她转身坐在自己身侧,“阿烨,你叔父那日对你说过话你可还记得?”
她盈盈双手顿了顿,却不敢看扶桑的眼神,“叔父为了我族部落首领的位置,和父亲的争斗耗了他大半生。如今父亲去了,首领之责落在我身上,叔父视我为眼中钉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啊,有公子在身边,阿烨就不觉得害怕。”她轻抿了一口茶,转念似乎读出了公子这话另外的含义,“公子这意思是准备要赶我走了?”
她的声音含满了委屈。扶桑看着她,就在那刻,他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孩子陪在身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这一生真的太漫长,太孤寂了。“阿烨,其实这漫漫长生,护你一世,也无妨。”
阿烨惊诧地抬头,他明眸里没有半分肆虐,她渐渐觉得,初见公子时,他眉眼间那峦山冰雪的清冷,如今已然为她融了不少。而他眼中的柔情,如脉脉春风,彻底融了她的心。
感受到羞红爬满了脸颊,她急忙扔下茶杯,抛下一句话便溜出了门,“公子等着,今日阿烨去抓只山鸡回来改善伙食。”
直到她的声音消失了好久,扶桑唇边都挂着消散不去的笑意。
可偏偏啊,这上天对他一次又一次地,真的太过残忍了,让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烨在睡梦里隐隐听到了浑厚嘹亮的歌,一声一声,凄凄沥沥,像是她们南荒边境部落特有的俗曲。“阿烨,阿烨,醒醒。”
温润的男声传进她耳里,是公子吗?她心下不禁泛起涟漪。
强拖着思绪睁开眼时,眼前的人惊喜地拥她入怀,“阿烨,你总算是醒了。”
不,不是他。他再是欣喜,也断不会有如此温柔的动作。看着眼前之人衣袍上再熟悉不过的云纹,阿烨挣脱了他,“蚩言?”
在她眼前的男子,的确是蚩言,南荒蚩族部落的首领。阿烨扶了扶晕沉的脑袋,她还记得她夺门而出的那日,天下着细雪,吻在她羞红的脸上,微凉。她实在想不通,公子忽然对她说,要守护她一世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突然背上一痛,晕了过去。那,公子呢?他们对公子怎么样了!
“阿烨,你去哪儿?”蚩言看她撑起跌跌撞撞的身子往外冲,气急地将她嵌入怀里,“又要去找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公子?阿烨你何时变得如此情义凉薄,那人与你相识不过数十日,我才是那个陪在你身边十几年的人!”
“蚩言,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咬紧唇齿,不再挣扎。
蚩言低着眉眼嗤笑了几声,却也松开了她,“我们能对神做什么,他不过还是在北荒雪山上继续做着逍遥快活的神仙罢了。”
真决绝。眼睁睁地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的身影,那抹飘零的素色衣角,如同濒亡的蝶翅霎然掉落。
蚩言闭了眼,说了最残忍的话,“你觉得你还回的去吗?阿烨,倘若他知道,你费尽了一切心思接近他,不过是想要了他的命,到那时,他会不恨你?”
他的话语落在她耳边,低哑的嗓音,听起来轻轻的,却仿佛像把利剑,刺破了皮肤,又化成了她心间的一片血,让她一步也动弹不得。
伍
屋外那人唱着的俗曲,凄厉婉转,一声又一声地敲打在阿烨的心上。他会恨自己吗?一定会吧,毕竟,在开口向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全是欺骗。
她的部落与蚩族部落相邻,世代擅修灵术,可记不清哪日,外来的一名巫师声称自己懂得长生的灵术,受到了父亲与长老们的重视。凡人啊,总是这么不自量力,总是想打破天道轮回,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
但修炼之时却一直不遂人愿,巫师说,传说东海之上,日出之处长着上古神树——扶桑,若以其灵力辅修,便可事半功倍。真可笑,他们缺的,偏偏是那株上古神树。现在想想,她到底是有多狠心,在受了父命的那日起就一步一步,准备将他堕入死亡的深渊。
“叔父既然将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了,那,你们到底打算如何?”她尽力定下心神,仔细思虑眼下的情况。
此前在北荒雪山上,她对公子心生情愫,为了自己的私心,迟迟不忍将公子带回部落,便日日用捕猎的借口出门,悄悄推脱掉叔父派来催促她的信使。大约是叔父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联合了蚩尤又谋划了其他计策。既然眼下所有暗不见天日的谎言都见了光,她只能将他们的计划摸清楚,别无他法。
“我们如何打算你心底大概也能猜得一二吧”,蚩言转身坐在榻上,隐去眼里的眸光流转,“阿烨,你可是有胆赌一番,赌在那人心底你究竟能占几分位置,是否能重要到他不顾生死来此找你?”
阿烨怔在原地,连呼吸都似乎滞了。她幡然醒悟,叔父与蚩言将自己绑回来,是想用她来要挟公子,好让公子来此自投罗网。公子的灵力虽不是凡人能及的,可若是在蚩尤布下的结界里,却不一定能施展到极致,更何况还极可能会遭到灵力的反噬。
她突然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大声,又满是嘲讽。“蚩言,你和叔父还真是看高了我。公子乃神明,独自度了数万年,何事不曾遇到过,何人又不曾结识过,怎会为了区区一个相识数十日光景的人空费心神?还劳烦你转告叔父,他打错了如意算盘。”
自小与她相识十几年,蚩言却最看不得她这个样子,越是悲戚,越是绝望,越是偏要弯起笑,噙着满目的泪却倔强地不肯掉出一滴。
可他哪里是在乎什么长生之术,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私地害怕阿烨离开自己罢了。但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却偏偏都是在亲手将她推向绝望之路,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最好能如你所愿,”他丢下句话,落荒而逃。可阿烨最后的那声浅浅的叹息还是轻落在了他耳边,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蚩言,从前我万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变了不少,陌生到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蚩言顿了脚,却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半句也无法辩驳。也是,语言从来都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它可以改变一个人,也足够,彻底毁了一个人。
阿烨从没想过,从前有蚩言陪在身边愉悦的日子,那时总觉着是眨眼而过。而如今这一天又一天,却仿若度日如年。她也更是没想过,公子当真出现在了她面前,在南荒涌起茫茫雾霭的那个日子,他穿出云雾,依旧一身素衣,满目担忧的颜色。
他向她伸出手,话语里溢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柔,“阿烨,你没事吧。”
她张了张嘴,想回答他,声音却好似都卡在喉间,怎样都说不出来。本应欢欣的心,因为肮脏的骗局,全都化作沉重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又有何脸面面对他,对他说一句“我无妨”。
她眼里的公子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在扶桑林里的那日。黑漆的林子里飘满了扶桑花的香气,公子拥她入怀,满目星辰,对她说,“有我在”。即便是她装作害怕颤栗的模样,即便是她假装泪目,公子也对她说了这句话,言语间尽是温柔。
阿烨慌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拉起扶桑的衣袖,“公子快跟我走。”
话音未落,一道亮光劈开重重雾霭,又翻溅起层层尘土,落在阿烨还未迈出的脚边。
“事到如今,你们还走得了吗?”待尘埃落地,叔父带着一众人站在不远处,脸上满是胜者的俾倪。而蚩言就站在旁边,身边的一重杜鹃花亮的刺眼。
扶桑将阿烨护在身后,“别怕”,他轻声抚慰。阿烨心下一惊,又红了眼眶。公子他定能感受得到蚩言布下的结界,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对她轻声细语。
咫尺眼前,道道亮光劈身而来,扶桑挥袖一过,可又怕误伤了身后的人,将她推出了不远处。反身出手,由于结界的存在,每一招式,用在对方身上,却也重重打在自己的身上。扶桑强忍痛楚,不想让身后的人担心半分。
公子尽力稳住的身形,阿烨看的出来。可她又如何能让公子替自己承担这一切罪过。她跑去蚩言身边,如同死亡边际的人奋力抓住那最后一丝曙光。
“蚩言,我求你了蚩言,”她噙了满眼的泪,可是却怎么都落不下来,“放下结界让公子走吧,哪怕是将所有的谎言都揭开,我,我也无所谓了,真的,只要……能让他走……”
蚩言移开眼,不忍看她。
电光火石间,叔父却趁机将她拉至身边,一把匕首伸至她脖间,反出的光晃了扶桑的眼。
“阿烨!”扶桑身形一顿,看得清楚,她脖间被划破的一缕血,鲜红的,忽而就生生将他的双目染成赤色。
“扶桑神树,我敬你是神灵,本不想让你受尽苦楚的。可你执意反击,就不得不让你尝尝,这心上的苦楚,到底是比身体上的,要痛上几分!你可要看得清楚,倘若你再反击一分,我手上的刀自是要进一寸,到时阿烨的性命还能否保得住,决定在你。”叔父示意身后的一众人动手,阴冷的笑,笃信这场战争的胜利非他莫属。
阿烨遽然变色,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公子,她最爱的公子,被一众凡人所修炼的灵术鞭笞无数,却无能为力。
一介神灵,被凡人欺罔,被凡人嗤笑,落到一个如此地步。
他素来爱穿的一身素衣,布满赤色,血痕斑斑。
真是可惜,他本不想让她担心的,扶桑倏然倒地的时候,溅起重重黄尘。穿过尘土,他缓缓看向远处的那个女子,满脸泪痕,拼力挣扎,喊他公子,歇斯底里,又撕心裂肺。
真好。他闭上双目之时在想,在东海之上扶桑花开得正火红的时节,连枝替他受了那道惊雷,她指尖凉尽,流着泪又弯起唇,三千青丝拂过遍地红花,霓裳舞衣被烧得支离破碎,最后在他怀间,一丝一点,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他能够护得住阿烨,也好。
反正,幽窗冷雨一灯孤的日子,他也活够了,心,也痛够了。
陆
今晚的夜好似格外的长,天也格外的黑。阿烨匐在公子身侧,抚平他紧皱的眉宇,动作轻轻的,似是怕吵醒酣睡的人。
他那被血色染尽的白衫,那么刺眼,尽数落在她眼底,她想起,公子摔落在黄尘间时,摒着最后一丝气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依旧向她无声说,“别担心”。
阿烨低声呼喊,用尽了毕生温柔,他还是不愿醒来。公子依旧是满脸痛苦的模样,眼角滑下的泪将早已干涸的血迹也氲开来。他不断地低声叫喊,一言一语,看起来痛苦至极,可却又偏偏温柔的,似是在爱人耳边轻言的呢喃。
顷刻间,碧绿的光乍现。那一刻,仿若万千萤火汇聚的颜色,漆墨之夜霎时亮如白昼,真美啊,阿烨这样想着。
在漫天流光里,阿烨分明看的清楚,数万年前的公子,模样明明与现下一般无二,可她的公子,却对着另一个女子笑眼盈盈,他轻声喊着她,连枝。如此温柔的公子,阿烨好似还从未见过。
那时的清早,晨霜缀眉,白露染衣。
连枝说最爱东海之上的日出之景,扶桑便日日陪着她,不厌其烦。
连枝偏爱舞蹈,扶桑便瞒着她,偷偷跑去凡人的市集为她取来世上最美的霓裳舞衣,只为了一瞥她红了脸的模样。
东海之上,扶桑神树,同根偶生。扶桑与连枝,自初生于世,便相互陪伴,千万年之光景,爱恨之情,自不言而喻。
那时,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如此的岁月,千万年间扶桑依旧沉浸其中,可有一日,连枝却觉得腻了。
她偷偷跑出东海,忘了留下只言片语。扶桑便在凡间寻了她许久,许久。
就在那个落日的余晖在水面上波粼的时候,扶桑寻见了她。她背对着他,水草间氤氲着的水汽,让扶桑看不仔细她的模样。只依稀见得,她一身素衣,撑着一叶小舟,弯腰摘下手边的一颗荇菜,轻声哼着扶桑平日手下常常婉转的一曲小调,伴着栖息在沙洲上那鸟儿的鸣叫,那声音在风中飘荡,飘啊飘,就飘进了扶桑的心里。
连枝如此悲伤的声音,千万年来,他此前从未听过。
他拨开水汽飞身至她身边,想要仔细看看她脸上是何模样,却不想这一瞥,入眼的却满是她藏在白衣下的屡屡伤痕,旧伤加新伤,道道刺眼。
“是谁伤了你?”他沉声的音调,吓跑了沙洲上还在叽喳的鸟儿。
她盯着扶桑满脸清泪,却摇头不答,只是拽着他的衣袖,“扶桑,带我回东海吧。”他不忍拂了她满眼的渴求,不再多问。
他寻遍了世间最名贵的药,一日一日,为她抹去了满身的伤痕,可任凭他怎么努力,却抹不去她心头血淋的伤口。
连枝不愿再看日出之境,也不再听着他的琴音翩跹起舞,扶桑只听得到,连枝倚树而坐时,哭泣着,轻声呓语着一个男子的名字。
那夜,扶桑浑身戾气,满眼血红,闯进那凡人的府邸,屠尽了他满门。
他心尖上的连枝,千万年来,他都不忍让她流下一滴泪,偏偏这些凡人,见她性善,便欺罔她,羞辱她。可怜连枝,神明之姿,徒有一身灵力,却因为怕伤了她心爱的凡人男子,不敢使出分毫。
可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也正是那个在漫天飞扬的芦花间,与她约定永生永世天地誓言的负心人。
连枝得知此事,没有怪他,也没有怨他,只是扑进他怀里,颤抖着问他为何要做如此傻事。
扶桑神树,虽贵为神明,但若伤及无辜,必会遭受天劫,且劫数难逃。这道理,扶桑明白的很,“我看不得凡人欺辱你,”为了你,就算在劫难逃,我也甘之如饴,最后的话,扶桑没有说出来。此时,他只是贪恋怀里的温度,她受伤的时候,他怕伤了她,想安慰却也不敢触碰她半分。
因此在那一日,当扶桑花开得最火红,最热闹的时节,连枝突然舞了一曲久未舞过霓裳,清颜虹衫,身边炉烟暖暖。可遽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吹落了万千红花,吹散了她的发髻。一道惊雷,她一跃而下扑至扶桑怀间,赤色鲜血漫了满身,将扶桑花染得灼眼。
扶桑向她伸手,可任凭他怎么挽留,怎样哭喊,却都无济于事。她消失了,就在他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后来,扶桑便在东海之上痴痴等了数千年,等不到,便又去四荒之地苦苦寻她数万年。扶桑知道,她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盼着他,然后跟他说,“扶桑,带我回东海吧。”
碧绿流光消逝的刹那,阿烨愣着缓不过神。她本以为,公子对自己的心意,在自他来南荒救她的那刻起,她早已把握了十之八九,可现下看来,公子对她的好,大约是因为在扶桑林里,自己的那一笑,与那个叫连枝的女子,相差无几。
真是可惜,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天遂人愿的时候。她与公子之间好似隔着波粼湍急的河,隔着雾蒙的水汽,隔着飞飞扬扬的芦花,也隔着她穷尽一生,也追不上的千万年之光景。
原来,曾几何时,公子身畔有那么一个女子,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豁出永生。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喊她阿烨,低低地,一声一声,嘶嘶哑哑。她的心口很痛,撕裂般的痛,她低头看自己怀间的男子,泪涴满衫。
柒
失了流光的夜幕,凉的寂寥。
当扶桑想扯着嗓音安慰阿烨的时候,远处漫山泠泠火把,让他突然丢掉了言语的勇气。
万千火把,星火燎原,这景象映在扶桑眼里,明明比南荒月明星稀时的漫天流萤还要美上几分,可就是在这火光濯耀之间,才会显得凡人的话语,是有多么残忍。
“阿烨,来,到父亲身边来。”为首的男子喑哑出声,唤着阿烨的名字。
阿烨决绝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让他恍惚觉得,他们好似,原本就是那形同陌路的两人。
那一刻,扶桑诧然明白,他自以为,阿烨说过的每一个字,是这世上最温柔的话语,可如今看来,也左不过是淬了毒药的匕首,逼着他一步一步,走上不归途。
骤然间狂风呼啸,吹落了泠泠星火,吹起了阿烨的衣袂,让她突然忆起这天气,与方才公子那记忆中的情景,竟一般无二。
扶桑永生难忘,在那个刀尺又催天又暮的夜色里,道道惊雷亮如白昼,原本决绝的身影,却突然间疯了般朝他扑来,雷电劈身而下,朵朵血花淹没了她的笑意,最后倒在他身上。
天道之劫,神明都难以承受,何况一介凡人之躯。
“阿烨,不要,你不要……”,不要再离我而去了,扶桑害怕极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幕幕闪过,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公子,东海之上,你救了我一回,南荒边境,你……你又救了我一回……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如今,我拿命,抵了你的救命之恩……抵了……抵了对你的欺罔,也不知够……不够……”她气若游丝,血涴罗裙。
他拼命地想擦净她唇边的血,却无济于事,“阿烨,阿烨,别说了……”
“公子可还记得,在扶桑林里,我还有……未许的愿,我盼望……连枝她……她能,重伴你左右。”
那一瞬,扶桑终是懂得,当初连枝,为何宁愿被凡人欺罔,却也都心甘情愿。
最终,她体温散尽,摒弃了世上一切,她骗了他,但也为了他,奋不顾身,又义无反顾。
捌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
东海之上,扶桑花开了便红,红尽又落。扶桑便日日坐看花开,卧听叶落。白衫女子,巧目盼兮,倩影生焉,来得突然,她亭亭一立,颇有玉兰仙子的风范。
盈盈一笑之间,一如初见的模样,“扶桑神树,我有一愿,你可否能帮我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