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一个名叫义门村的四面环山的贫困村落,这里面的人经常用不起电,吃不饱饭,甚至有时连水都喝不着。他们大多人都蓬头垢面,看起来似乎连天空都比其他地方要阴暗一些。
我来之前根本就想象不到,在自己的国家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望着那贫瘠的土地,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个村子往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还有一个村子,叫王口村,虽然一样十分贫穷,但却被评定为了贫困村,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国家的保障,因此这种贫穷的情况才有所改善。
我来的时候刚好有一家人在举行丧礼,说是丧礼,但其实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有一些破布包裹着尸体,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枯黄的双手还裸露在外,甚至能看到褶皱里永远都洗不干净的黄土。
象征性地哀悼了一下,村长就把我带到了我的住处。虽然依旧是木头拼接在一起,看起来就不是很牢固的房子,但也看得出来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是十分不错的了。
村长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身上的衣服也同样打着补丁,双眼有些浑浊,走路颤颤巍巍的,再联想到这个村子的现状,不由得感到有些唏嘘。
“你是,记者吧。”老人缓缓地问道,露出仅剩的几颗齿牙,不过口齿还是挺清晰的。
我点了点头,之所以来到这个贫瘠的地方,就是为了解一些这里人们的生活状况。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们村子的状态,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您为什么没有申请到贫困村呢?”这也是我来时就有的疑惑,现在国家的扶贫策略逐渐起步,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吧。
村长沉默了很久,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如果不是他那浑浊的双眼自始至终都张开着,甚至会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过了良久,他才回答道:
“因为我们真的是太穷了啊……”
我皱了下眉头,老人的话根本就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我想继续发问,但他却先一步打断了我。
“好了,记者先生,这里没什么好多问的,早点休息吧。”老人缓缓站起,杵着拐杖走了出去。我走上前想送他一段路,但却被回绝了。
“后生啊,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忙,那就去帮帮那些快饿死的人吧,我啊,还撑得住。”
这句话一晚上都萦绕在我的耳边,让我到深夜才睡着,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实在是睡不习惯干草铺成的床铺的缘故。
一大早,简单地擦了把脸后我就出门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再浪费这里的资源了。
远远的,我看到了那户发生了丧事的人家,想起了村长的那句话,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口,双目有些失神,直直地看着前方,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有些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我试探性地问道,看起来,那位过世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妇女的丈夫了,看刚刚她的样子,也不知道精神是否还正常。
妇女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双眼依旧无神,但一句话也没说。
我觉得有些尴尬,但眼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多说什么。我刚到这里时有不少人对我报以异样的眼光,因为我的行头显然和这个村子不符。但这个妇女的眼神仿佛根本看不到我一般,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空气一样。
“你是谁?在这干什么?”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转过头,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看起来相对而言有生气了一些,但还是十分瘦弱的样子,说的话虽然有警告的意思,但听起来也没有一点威力。
“我是个记者,受邀来到这里,了解到你们家里的情况,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我急忙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想要降低这个年轻人的戒备。
果然,在我说完后,年轻人稍微放松了一些,但随即又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哀伤。
“你叫什么名字?”
“陈亮,他们都叫我阿亮,刚刚对不起了。”
我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作为记者,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当然不会在意一个他们的情绪,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在这样显然教育不足的地方,他还能有这样的教养。
“没关系,不过阿亮,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经常会有饿死的人么?”
阿亮的眼角有些湿润,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话了,但已经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一时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之前一直是没有的,我父亲他,他是第一个,之前虽然穷,但只要肯干活,还是有口饭吃的,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忽然就没吃的了……”阿亮有些哽咽,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我拍了拍他的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思考阿亮说的话,最后他还是没告诉我这里为什么会忽然连吃的都没有,看那样子也不好多问,所以在稍微打理了一下阿亮的家事后我就离开了,刚和阿亮聊了一下,明天再处理他父亲的丧事。
讲句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来这里的意义,我这样的外来人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国家都没能救助到他们,我又能干嘛呢?
带着这样的心情过了两天,村子里情况一直不怎么样,经常会看到一些有人吃不起饭的情况,我自己带来的口粮基本上有一半都被我分给了他们,但到了这一天,我也没有多余的食物了,迫于这方面的压力,我想今天我应该就要离开这里了。
然而这天天蒙蒙亮时,我却被一阵阵的警笛声吵醒了,在这样有些原始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声音还真是稀奇。
来了几个警察,我看到他们找村长谈了下话,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直到临近中午我才通过几个前两天认识的村里人了解到情况。
隔壁王口村的村长被人杀了。
因为两个村子挨得比较近,所以义门村的村长被象征性地找去问了两句话,直到中午才让他出来。
不过在我当时看来,这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两个地方井水不犯河水,这么没什么用。而且我对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惊讶,不过作为记者,这种事算不得很大,毕竟那个死去的人我也并不认识。
我看到阿亮在远远地观望着,看着那两辆警车,我忽然想到,他或许是第一次看到警车这种东西。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都选择了去外面发展,像他这样留下来的年轻人其实真的不多。阿亮没有读过书,但他的母亲早年上过两年学,倒是教会了他几个字。
“阿亮,你在这干嘛呢?”我朝他打了个招呼,这两天我经常去他们家帮忙,他父亲接下来的后事也基本上是我帮忙处理的,因此和他也还算熟。
“他们会带走村长么?”阿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问道。
“当然不会,只是走个流程而已,没必要担心。”我拍了拍他的头安慰道。
“是么?”阿亮低声喃喃,继续出神地看着那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下午警车就离开了,这个小插曲看起来这样就结束了,一个邻村的村长被人杀害,这在义门村里几乎没有丝毫的影响。对我来说,这也没有任何的新闻价值,更何况在没确认凶手是谁之前也不会允许我报导。
晚上的时候,我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又被耽搁了一天,不过好在明天就可以离开了。
忽然,阿亮敲响了我住的地方的门。
“叔叔,我妈想让你到我家吃饭。”
“阿亮,你家还有吃的么?”
“我爸爸过世后,村子里的人有送来过一些吃的,所以还是有一点的,我妈说,之前受了你很多的照顾,想让你来吃顿饭。”
我笑着掸了掸阿亮身上奔波所带来的尘土,昨天晚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没吃的了,现在虽然很饿了,但是我觉得相比于他们,我实在是好太多了已经,当然不可能再去吃他们家的东西。
“阿亮,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家里的食物,还是留着给自己吃吧。”
阿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我也不介意,对我来说,不过是挨一顿饿而已,但对他们来说,这是能否生存下去的筹码。
送走阿亮,我勒了下肚子就躺到床上了,饥饿感和我的困意对峙良久,但到了最后还是后者略胜一筹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阿亮就被警察逮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阿亮已经被带走了。村子里的人聚集在一大块的空地上,我四处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村长。
我赶到了村长家,这位老人此刻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本就衰老的模样变得更加沧桑。
“村长,村长,阿亮被带走了您知道么?” 村长家和普通人家一样,一样的破旧。一见到村长,我来不及打招呼,也没有顾忌他现在的状态,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村长慢悠悠地转过身,仿佛这个动作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一般,看到是我,又是顿了很久才说话。
“后生啊,阿亮他是自首的,别多问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愣住了。自首?为什么?
我心中有好几个问题,但村长显然不想回答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走吧,其实早都该走了”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谁,但无奈之下,我只能离开了村长家。
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阿亮的母亲依旧呆呆地坐在门口,我想了想,还是没有上去询问什么,因为这对于一个刚刚丧夫的女性来说,太过残忍了。
现有的条件已经不允许我继续再义门村呆下去了,我回去整理了一下东西,又去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纵使还有许多的疑惑,我也要离开了。
我离开义门村半个多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地镇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聊起了这个事情。
“哦,你说那个义门村的事啊,说起来,他们还真的是挺可怜的。”他听完我的描述,有些可惜地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拔了根烟给他,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两个村子当初都被提名到了贫困村的资格,但到了后来只有王口村一个拿到了。”他点燃了我给他的烟,深吸了一口,呼出了两个烟圈。
“只有一个?为什么?”
“啧,因为当时名额只有一个啊,不过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钱啊。”
“因为钱?”
“对啊,我跟你讲你别说出去,”他忽然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明面上来看,王口村和义门村都差不多的贫穷,但实际上王口村的底子比义门村要厚实不少,上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在哪里更能捞得到油水,自然而然的,这个名额就变成王口村的了。”
我呆滞了一下,忽然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也是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村长的那句话了。
“因为我们真的是太穷了啊……”
因为太穷,所以连争取贫困村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以为我还在思考什么,于是继续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王口村有了那个名额后,占据的资源也多了起来,以至于义门村的情况越来越恶劣,听说到后来还饿死了人……”
听到这,我总算明白了这个事情所有的起因和结果了。
阿亮杀了王口村的村长,因为他觉得,是那个村长剥夺了他们贫困村的资格,因此让他们吃不上饭,饿死了自己的父亲,在这样的条件下,他进行了报复,但在案发之后的两天,他又在内心的煎熬下选择了自首。
我忽然想到阿亮自首的前一天,他找我去他家吃饭,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情,他在自首前,看到孤身一人的母亲,又有没有后悔过呢?
那个因为丧偶而精神不振,只会天天坐在门口发呆的妇女,今后也不知道她该何去何从。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知道他说的上面的人是什么意思,那是我根本不可能碰的着的人,如果我多管闲事,恐怕自己也要遭殃。
又过了半年,我偶然路过了义门村附近的地方,带着不妨过去看看的心理,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半年前的村子已经不在了,还有一些没有拆除干净的破旧木房,这里的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当然,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