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和中国大多数农村老人一样，一辈子都与土地为伴，一辈子为土地耕耘，也将埋葬到土地里，连同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
在人生最开始的十几年里我一直与奶奶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春日听她讲语意不清的歌谣，夏日里她用蒲扇驱蚊，秋日在树林捡拾柴禾，冬日有一双为我暖脚的大手。那时候四季分明，奶奶的时间总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白天在地里劳作，她的三分自留地从来都没荒过，一季接一季的种满了当季的蔬菜。太阳落山才拿着小锄头回来，伴着我隔着大片田地的呼喊。那时候的我总是离不开她，每天放学回来找不见人就会坐在门口哭，然后一遍一遍地朝山头喊她，直到全村都知道我找不到她了。
那时候总觉得奶奶的时间很多，她会在早晨出门售卖当天地里采摘的蔬菜，然后路过我们学校给我带一个包子，通常都是鸳鸯馅的。然后我小学所有的同学都认识了我奶奶，每次看到她出现在学校都会赶紧叫我出去，走在路上也会喊她一声奶奶。然后老人家就会跟我说你哪个同学今天碰着我了。我就会再跟她解释那是谁谁谁。
我小学开始就属于特别能吃的女生，每天正餐三顿，下午放学还会加一餐。通常我的加餐都很简单，一碗单纯的辣椒拌饭或者一盘泡菜。我最喜欢奶奶做的泡菜，跟其他任何人做的味道都不一样，是一种很干净纯粹的酸。那时候的奶奶只剩下三颗牙，根本咬不动泡菜，我基本承包了她所有的泡菜。在红薯收获的季节，我的加餐会多一份煮红薯，都是很小的那种，刚好够一口一个。奶奶的蔬果从来都不打农药，总是比不上别人种的个头大。
那时候，我从来没意识到奶奶已经很老了。就在她把睡着的我背上床喃喃说，“幺孙，奶奶都背不动你了”时，或是在她又掉了一颗牙拿给我看时，我都从没意识到过可能我的奶奶已经很老了……
我就想起以前小学下午放学总是会在路边小店买一把几毛钱的零食，像棒棒糖之类的，带回去给奶奶，她每次都笑，“被别人看见我这个岁数还吃这个才会被笑哦！”奶奶喜欢吃甜的，比如她常年给我买的鸳鸯包子。或许真是因为奶奶老了，只有会融化的糖才最各她的胃口。
初中寄宿，一周回家一次，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从朝夕相处成了一周两天。每次回家第一件事还是去奶奶的泡菜坛子里抓一把泡菜。我妈跟我说，你奶奶现在每周三就开始问我你是不是要回来了？可能那时候开始奶奶的时间就已经变长了很多，总是觉得周三过了就该是周末了。
高中时代，政府征地，老家全部拆迁，奶奶跟随伯伯搬到了城区。而我高中则在另一个县城读书，一个月回家一次。见奶奶开始需要时间和机会。其中就有了大段的空白。见到她，她总是坐在家里，或者在小区楼下跟别人聊天。那时候，奶奶走路已经很慢了，不敢走远了。城区里没有土地给奶奶翻种，她每天的时间变得格外的宽松又格外的漫长。奶奶没读过书不认识几个字，在农村活了大半辈子的她，只有土地是最忠实的伙伴。每次她都跟我诉说她现在生活的不好，每天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她想念陪伴她一生的土地，也想念我。她说每天都听到小区里有人在叫“奶奶”，就像是我一样，有时她会不自觉的答应，然后才知道不是我回来了。奶奶有八个孙儿，我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但是是最得宠的。她的孙儿们只有我是跟她一起生活长大的。
我大学跑得更远，从重庆到了武汉。我考上那年，我跟奶奶说我考上了，九月就要去武汉了。老人家很高兴，然后又想了很久武汉好像很远。奶奶严重晕车，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光听说就知道很远。她就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还没走呢！后来，一年回家两次，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她每次说的话还是一样，叫我好好学习，不要挂念她。她会给我塞钱，我不收，她就生气，“你是不是我幺孙？我是不是你奶奶？我看见别的学生嘴巴总在动，你要想吃什么就去买。”然后又喃喃自语，“我幺孙不在，我的泡菜泡烂了都没人吃了。”家里给奶奶买了手机，她不会用，怎么教也不会。她想给我打电话，可是怎么也学不会。常常是拿起手机直接就开始说，“幺孙啊，你不要挂念我，你好好学习啊。”后来奶奶不再学习使用手机，偷偷地想我。她跟我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什么都不会了。
大二的时候有一次妈妈给我打电话，当时我正在面试，她说，“本来大家让我不要告诉你，我现在还是给你说吧。你奶奶昨晚起夜把腿摔断了。现在送去重庆治疗了。”我站在学院门口一下就哭了。我妈就说，“你不要急，我跟你婶婶都过去照顾她，医生是你伯伯的战友，没事的。”后来奶奶出院，腿里上了钉子，走路更不方便了，我去看她直接给她买了一根拐杖方便走路。摔断腿后，奶奶就不怎么出门了，一是因为走路不太方便了，要推着轮椅，二是因为她怕出去再出个什么事给家里人添麻烦。然后就成天坐在小阳台上面，最远就下楼走走。然后我婶婶告诉我，你奶奶现在一会儿又在问今天几号了，一会儿又在问今天几号了？明明刚跟她说过，她又忘了。我就说，人老了记忆不太好了。因为每次我去看她，她都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哪怕我头天才来过。我楼下有个老人家，每天都坐在楼道口，看见人就问现在几点了？她耳朵又不好，说了她也听不清。我就想我奶奶可能也是记忆力和听力衰退了。直到有一天我去看她，我说我要回家了，她说她也要出去走走。我怕她累着，就说不用送我，你在屋里坐着。她就跟我说，“我每天都在屋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我觉得一天好久啊，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了，但是一天又还没有过完……”我突然鼻子一酸，终于明白奶奶为什么一直在问日期和时间了。我推她下楼散步，她扶着轮椅走在边上，我看到她越来也瘦小，突然意识到，奶奶真的已经很老了，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她的年龄，她已经89岁高龄了……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龄了。我忍着眼泪拿出手机打开自拍，没有美颜，跟她说，“奶奶我们拍个照吧。”
过年回去的时候想把照片洗出来给她看，但是出了岔子没有洗出来。奶奶给我看她新拍的一副照片，裱好了的。她说看到楼下好多人在拍，就掏了三十块钱也拍了一张。奶奶节俭了一辈子，虽然现在不缺钱，但是三十块钱对她来说也不会觉得随意。我突然就明白了她拍这张照片的意义。
我跟妈妈说起以后可能定居武汉，我妈就很难过，她说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就知道多希望子女在身边了。然后又说到每次过节奶奶都打电话叫姑姑们不用过来，说请不起他们吃饭。然后又开始感慨女儿们都不来看她。我还曾经笑着跟奶奶说去把她大女儿小女儿都批评过了。奶奶还是笑，“我现在请他们吃不起饭了，不来也好。”
在意识到奶奶真的很老了之后，我跟妈妈说我很矛盾。以前奶奶一直跟我说我不等到毕业找到工作她是不会死的。我就想，如果我晚一点毕业，我继续读书，读研究生，奶奶是不是就可以多活几年？我又怕她就撑着这口气等着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学业有成工作稳定，我就想是不是应该早点让她老人家安心。我一边说就一边哭起来。我妈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奶奶的时间越过越漫长，现在的每一天都已经长过了过去八十几年中的任何一天。哪怕我现在有所意识，也依然改变不了什么。现在再回想那句话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孝。父母在，不远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