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孤岛,他们是海

年少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该是电视剧中的形象,好像生来没有父母,热爱骑马,热爱喝酒,要么佩剑要么配扇,习惯孤独,不善言语,行走江湖,不问世事,一般不招惹是非,有事找上门来会以一股鱼死网破之势来应对,行侠仗义,办好事从不留名,别人要是一定想知道的话就告诉他们,请叫我浪子——对,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孤岛,认为自己在岛上一无所有,自己是世界上第一穷光蛋,唯一富足的可能是来自太平洋的风会光顾我们的岛,但我们总忘了岛之所以为岛,是因为有无边的大海环绕。我们总觉得自己是飞鸟,应该是一种高傲决绝的姿态,自顾自地歌唱,随意的飞东飞西,世人只知道我们会飞的快乐,不知道我们无法降落的苦楚,但我们总忘了任我们肆意飞翔的,永远都是一整片天空。我们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浪子,像我开头所说的那样生活,男子女子皆洒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我们总忘了再不羁的人,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是孙猴子。所以我们一生最不该忘却的其实不是情人不是往事,是父母。

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选择北京,明明也可以留在广州或者上海,也一样是繁华城市,说不定比在北京过得要舒服许多。我从来的回答都是,因为离家近。从家乡到北京,相距391公里,开车四个多小时,坐高铁两个小时。与我之前在南方相比,与父母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千六百多公里,时间上减少了十六个小时。这意味着如果我说今天回家,今天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们,而不再像以前一样,说今天回家,其实是第二天才能看见他们。

人生很多都头一次。我们头一次做别人的男女朋友,有不少攻略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好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们头一次做别人的父母,有不少书籍资料告诉我们如何为人父母,应该怎么教育子女;可世上总没有一本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别人的子女,怎么尽孝的书。

我记得大学入学的那个时候,父母担心我从北方到南方头一次出远门,就举家跟着我坐火车到广东,像是要把整个家都背在了身上,带了凉席被褥,带了各种吃的,几个人像唐僧取经一样。2010年的9月好像特别热,我记得我爸三不五时就得擦汗,全然忘记其实是因为他身上背了太多东西。到了宿舍,我一个人累得要死,躺在宿舍的床上不想动,老爸老妈一个人坐在桌子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之后室友们说起来,他们都说觉得我父母人真好,而我真不孝。2012年国庆假期一趟冒险的海南游,台风持续了整个假期,我躲在异地的小旅馆里不敢出门,身上没有太多钱,吃了两天汉堡包,饿了一天,肚子都饿扁了,脑袋里开始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果我就这样死在外地怎么办?我还没来得及孝顺我爸我妈,我还没实现让他们戴大金表开敞篷跑车的梦想,我还没有功成名就,我甚至都还没试过翻云覆雨的滋味,我妈就要没女儿了吗?越想越伤心,竟然哭了起来,可能那个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天底下我最爱的人如果搞排名的话,第一位还是要给我的父母。

今年开始不断地听说谁谁谁的父亲不在了,谁谁谁的母亲好像病倒了,谁谁谁的姨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好像没什么希望了……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朋友们开始跟我唠叨起为什么没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多陪陪他们,对他们好一些,为什么没有在哪件事情上听他们的话,为什么自己梦想还没实现他们已经先老了,甚至先走了。我也是头一次惊觉,原来死这件事情,已经轮到我们的父辈了。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一些的时候,我们甚至都没能真的成为一个大侠,甚至连江湖都没有看到过。

生活永远是一场与梦想相悖的遭遇战。你骑马,它便是海洋;你渡江,它便成了撒哈拉。生活里的悲剧,我觉得求而不得最苦。“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苦的第一位。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经典名作《东京物语》,讲的是一对年近七十的老夫妇到东京看望几个儿女却遭冷遇的故事,老两口觉得东京待不下去就想早点回家,在大阪那个地方,老妇人觉得身体不舒服,就下车去三儿子敬三家住了几天,敬三的同事叫他多照看一下父母,尽早尽孝,敬三还不以为意,结果老母亲回到家乡后很快就病逝了,敬三赶回家的时候,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面。日本的丧礼通常会请和尚念经,敬三受不了敲木鱼的声音,一个人跑出去。嫂子纪子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受不了那木鱼声,好像妈会随着那声音逐渐远离,而我没尽到孝心,人死了,铺盖也不能送到坟墓去。这是最悲伤的时候了吧,想要尽孝心,总是在没有机会的时候。

至今仍然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是传统的蒙昧的中国人,他们因为我的缘故被迫学会了使用QQ、微信、网易云音乐,他们带着对我愚昧的爱,支持我一切合理的决定。支持我远走他乡闯荡江湖,支持我各种看起来很没用的爱好,支持我找不到合适对象就单身的想法,他们的观念里,我就是天王老子,皇帝老儿,一切真理。至今仍然觉得愧疚,K先生问我给父母送过什么礼物的时候,我竟然想不起一件拿的出手的。母亲节送的花?可能我妈更想要我买菜给她吧。给老爸的护手霜?可能他会诧异为什么日子要过得那么敏感。我家里从没要我打一分钱回去,我爸妈想跟我视频的时候,我可能还会借口工作忙。

算了,很多年之后,你在遥远异乡的巷子里走过,酒馆灯笼未熄灭,你成了另一个时代的人,不写诗,易喝醉,只远行。你说,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时间走得太快,别蹉跎,趁着还有时间要及时爱我们的父母。要记得,孤岛有大海环绕,飞鸟有天空依托,浪子的心头永远有一根慈母手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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