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瓜果园作者:凤山珺

四月的风裹着花香,在凤凰湖畔的步道上流连。我驻足于一株红叶李树下,那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剔透晶莹,勿明勿暗的花影,一下子唤醒了深藏的记忆——那是父亲的果园,一个在时光里渐渐模糊却又从未真正远去的童年乐园。

父亲是地道的山东人,1956年随军南下,1960年转业至高安任副县长,分管财政、民政、坐家工作。那时的县政府就设在现新修建的瑞州府衙址上,前临锦河,后倚碧落山,山上还有一座三层的砖木结构的碧落堂。父亲初到时,见院内花木稀疏,便乘回山东老家探亲时,特意用粗布包了几株苹果树苗,小心翼翼地裹在行李中带回,领着机关干部在碧落山上和院内遍植果树。我常常仰着小脸,看那房子前面的几棵苹果树的花由粉转青,看鹅黄的花蕊间结出鸡蛋大的果子。秋深时节,那果子仍是倔强地青着,咬一口酸得人皱眉吐舌。直到多年后,我和发小在供销社买了一个红苹果,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甜物。那二角九分钱换来的甘美,至今想来唇齿生香。也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老家带回苹果苗,那是一种家乡情怀。

办公楼前原是有两株金钱桔的,秋来满树金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记得有年深秋,父亲摘了一篮金桔,让我送给隔壁黄叔叔家。我偷偷藏了几个在口袋里,结果汁水把新做的裤子染得斑斑点点,回家挨了好一顿训。母亲一边搓洗裤子,一边数落我:"这丫头,跟你爹一个德行,见了果子就走不动道。"父亲却在一旁偷笑,悄悄塞给我一个最大的金桔。

父亲不单侍弄着满院的果树,还带着炊事班在空地种起瓜菜。春末撒下种子,夏初便见藤蔓攀上竹架,黄花藏在阔叶间,招来细腰蜂嗡嗡闹的欢。最得意的是东头那排猪圈,父亲亲自去市场挑选的猪崽,养得油光水滑,年节时干部们都能分上几斤红白相间的五花肉。

那个蝉鸣燥恬的晌午,我趁守门人打盹,溜进飘着糠麸味的猪栏。几只花斑猪崽正挤在母腹下吃奶,我打开猪栏门攥住最肥那只的尾巴尖,它便尖叫着被我拖出圈门。我们一前一后奔跑在果树行间,惊飞了一群啄食的芦花鸡,最后扎进西瓜地里——后来通讯员说,我骑在猪背上压碎了三只将熟的"马兰瓜"(西瓜的一个品种),黄黄的小猪粪便与红红的瓜汁染红了裤管。

父亲闻讯赶来时,我正用西瓜瓤喂那只发抖的猪崽。他举起手还没挨着我,我已经爬上最近的梨树,小猪也趁窜了没影。树影里晃动的光斑,和父亲严肃脸,成了那个夏天最鲜活的印记。当然,我也相信父亲不会打我的。

  文革期间,父亲被组织任命为筠阳镇党委书记。院子很大了,父亲又带领机关干部在院角辟出一块比足球场还大的菜地,菜地里四季轮结着不同的瓜果,父亲还并栽下满院的桃、李、梨、枣、桔各类果树,春日里,果树开花,粉白的、浅红的,尤其是那房前的两棵斜枝的蟠桃树,一花三色的开的一簇簇、如云似雾,将小院裹进香甜的梦里。微风过处,青涩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 

这片菜地果园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的"秘密基地"。黄瓜还顶着黄花,番茄泛着红晕,香瓜藏在藤叶间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让我时常溜进园子"巡视",出来时馋虫的小肚子个个圆鼓鼓,衣服被汁水染成了花衫。


我是院里有名的"野丫头",常趁大人们午睡时,领着一群小姊妹攀枝摘果。新结的毛桃尖上还带着残蕊,咬开那层绒毛,里头嫩肉果晶莹如冻。但是每次都被桃树上的小毛毛虫亲吻得满脸满手都是红肿,痒得直跳脚。记得有回偷摘枇杷,被看院的老李头逮个正着,母亲得知后拿着鸡毛掸子就要打我。父亲下班回来,非但没责骂,反而告诉我怎么分辨果子熟没熟:"向阳的果子先红,背阴的果子后熟。"说着还从公文包里掏出几个熟透的枇杷,说是从乡下带回来的。后来我们再去摘果,总要挑最向阳的枝头,那种果子最甜。       


那年夏天,家门口的蟠桃熟得发软,甜香在晚风里能飘出二里地。不知何时,一只大狸猫盯上了这处好所在。它总在月夜里踩着瓦片潜来,肉垫踏过枝桠的声响,惊得树下鸡笼的芦花鸡咯咯低鸣。

父亲一天晚上开会回家,忽觉脚下一沉——月光里,一条蓬松的尾巴正在布鞋底下扭动。顺着望去,一小生灵正弓着背往鸡笼方向探爪。父亲一个箭步上前手到擒拿,转眼就把这毛贼按住了

翌日清晨,全院孩子都挤在桃树下看稀奇。那狸猫被麻绳松松系着,灰黑色的皮毛在晨光里缎子似的发亮。它也不怕人,只管歪头舔着前爪,倒像是来视察的。父亲趁人不注意,往它跟前摆了条小鲫鱼。待日头西斜,绳子早空了,只剩半片鱼鳞在青石板上闪着银光。

"野物有野物的活法。"父亲掸着裤腿上的猫毛对我说,眼睛却望着远处起伏的山梁。那时我不懂,现在想来,他放走的何止是只狸猫,分明是一个活鲜的生命。

后院那两株老枣树,是刻在童年记忆里的朱砂痣。粗粗的树干上挂着满枝红艳艳的枣子,在秋阳下像缀了千百盏小灯笼。我这个野丫头,总在午后带着小姐妹溜到树下,扛来晾衣的竹竿胡乱敲打。枣子便扑簌簌往下落,小妹们早已撩起碎花衣襟等着,枣儿砸在粗布上发出闷闷的"扑通"声。偶尔有漏网之鱼滚进泥里,捡起来用掌心搓两下,连带着泥土的香气一起咬下去,那清甜便混着阳光的味道在舌尖留住了。

记得有一年秋天,红红的大枣把树枝桠坠得快要触到我仰起的小脸了。父亲亲自和食堂李师傅,蒸了几笼枣馍,面香混着枣甜,在炊烟里酿出蜜似的雾。我跟着去福利院送馍,看见老人们树皮般的手捧着暄软的馍,那些浑浊的泪砸在枣泥馅上,洇出深褐色的花。有个没牙的婆婆突然把我搂进怀里,她蓝布衫上陈年艾草的气味,和着枣香往我鼻子里钻。"甜啊..."她漏风的嘴反复念叨,说这枣让她想起四十年前,自家果园里被炮弹削去半边的枣树。

回家的路上,父亲抚摸我头顶:"丫头,福分像枣,越分越多"。我是懂非懂的点点头。

家门口有株怪梨树,青果时节苦涩难当,须待初冬经了霜,才长成金灿灿的佳果,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甜蜜蜜。父亲说这梨树像人生,总要经历些风霜才能修成正果。后来我在基层工作时,总想起父亲这话,在最难苦的日子里,心里反倒生出几分甜来。

如今回想起来,在筠阳镇的十年里,父亲的瓜果园不仅滋养了我们的胃,更滋养了童年的记忆,姐妹的嬉笑,都化作岁月里篇章。

前些日子,我又下意识的回到这个大院走上了一圈,原先松软的泥地早已被灰白的水泥抹平,像覆了层薄雪。记忆里的果园,如今已生生埋进了泥土。围墙外的自售机投前,几个穿校服的孩子围着机器扫码。他们指尖划过的玻璃面板上,倒映着二十年前的夏天:树影婆娑的院落里,我们提着鞋、光着脚、爬上树够枝头的青桃,裤袋里沉甸甸揣着酸李,连牙根泛起的酸涩都成了甜蜜的回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曾经有一群毛孩子,在满院的果树园里,有了几个青桃酸李,能欢喜一整年。

如今满大街的南北水果琳琅满目,驻足在水果摊前,却不知挑什么买什么,我觉得现在的水果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滋味。也许不是果子变了,而是我们这些吃果子的人,在岁月流转中,早已失去了那份单纯的心境。那些混着竹竿清响与童真笑语的果香,终究随着父亲的果园,一同飘逝在时光的风里。


昨夜又梦回果园,在梦中回到那个院子去攀爬果树,我还仿佛看见我捧着刚摘下来的果子递给父亲,父亲爱怜的抚着我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的头发,拿来胶布帮我拔掉,被毛毛虫刺进皮肤里的小刺刺,我呲牙裂嘴的,但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醒来时枕边犹有果香。推开窗,见楼下新栽的果树正抽新芽。忽然明白,当年父亲种下的不只是果树,更是一颗颗期盼的心,在岁月的土壤里生根发芽,结出永不凋零的回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初秋时节,苹果和梨等果实开始一天天长大,逐渐能吃了。离我们女生窑洞不远,就是一片苹果树林。每当我从果树旁走过,看到...
    秋秋_刘蕴秋阅读 1,092评论 0 2
  • 引子: 买了好几天的苹果,剥开黄色的拉网套袋,有个干疤,(苹果成长过程中受到冰雹或者重物的打击)这种受了伤的苹果更...
    静好嫣然阅读 5,879评论 11 41
  • 乡下的的孩子饮食条件差,粗粮吃惯了,想吃点别的新鲜玩意,经济总是不允许。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户人家种草莓,...
    兰舟暮霭阅读 3,669评论 0 3
  • 从没有一个地方如此让我梦萦魂牵,这么多年一次次闯入我的梦境。人的一生总是需要一个心灵的栖息地吧,梭罗的瓦尔登...
    邰枫的台阅读 4,371评论 5 7
  • 齐帆齐微课 小时候,父亲在房前屋后栽种了各种水果。从开春不久的秧李,到大雪封山时的雪梨,一年四季,各种水果树次第花...
    风铃草28阅读 3,843评论 10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