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沉的隆冬早晨,八岁的小乞丐找不着饭吃,他蜷在饭馆前等一个热乎的馒头,没几个人搭理他。他离家出走半月了,就因为和爹妈一言没合,让他读书时他要玩刀。他觉得自己有骨气饿不死,可月末还没过完,腰包已经空了。

天冷,隔壁街包子铺的老板给过他食物,天天这么下去老板怕这孩子赖着不走,还是决心不讲情面赶他出门。

这一年的冬天没下雪,寒风却更加凛冽,他想着明天还是回家吧,算自己输了,要什么面子,填饱肚子才是关键。

“没钱吃饭?去当和尚吧。”

说话的是个穿和尚袍的小和尚,不对,和尚哪里能留头发。小乞丐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看人,这小和尚看着年纪轻,个头还挺高,他佯装声音微弱说自己还要传宗接代呢,当什么和尚。

“寺里有饭吃。”

小和尚放下句诱人的话跟着师父走了,小乞丐的骨气也没能跟随他太久,过没扎眼的功夫他已经赶上了那师徒二人。明明三天没吃饭,他都不知哪来的力气奔跑,总之是回光返照一般,一溜烟追上了小和尚。

小和尚高他一个头,他只能垫脚或蹦蹦跳跳跟他说话,“小和尚小和尚,我要是留在寺里,是不是每天都有饭吃?”

“小乞丐,要跟你说多少次,我不是和尚。”高个子解释。

“我也不是小乞丐。”他也不乐意了。

“不是乞丐怎么到处要饭吃?”高个子笑话他。

文申侠不是小和尚,他是个孤儿,有记忆开始他就在寺里住。他的师父叫道衍大师,是个博学的僧人,常教他知识。他在寺里一直跟清规戒律生活,不过自从来了个乞丐,日子就不再安静太平,小乞丐真赖着不走了,还变本加厉缠着各位师父学武功。

小乞丐叫谷一夏,倔脾气,文申侠劝他回家,他翻脸说自己是个乞丐没有家。后来小一夏才知道,家人早找到寺里来了,还给寺庙添了许多香油钱,让大师们多多照顾小儿,害怕以儿子这么顽皮的性格,会给人轰出去,再次无家可归。

可佛家待人宽厚,他们信每个人都善良,这香油钱添不添,都不会有人欺负他家孩子。不过要留在这吃住,大师们只提了一个要求,小一夏必须做对寺院有益的事,哪怕是挑水砍柴,不能白吃白住。

从此往后小乞丐就懂事多了,师父们念经时他不闹腾,敲钟时他不插手。他每天白天缠着老师父,晚上缠着文申侠,文申侠很闷,小乞丐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只要他笑,小乞丐也会乐很久。

小侠喜欢借着油灯在墙上做手影,小乞丐这时会偷偷给小狗添一只耳朵,给大雁做一个牛角,伸手乱比划害得文申侠没心情玩耍。一开始他会劝小乞丐回家,慢慢地他发现没有人烦他他还不习惯了。

小一夏失踪了三天,寺里的师父都说,可能是回了家,不必担心。文申侠知道不是,他失踪前一晚还约定他明儿个去河里钓鱼,寺里整天吃素,他可受不了。

小乞丐突然出现这晚,文申侠正挑灯夜读。小乞丐说,他在窗外观察了很久,小和尚有一页书半天都没翻页,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文申侠问他去了哪里,没人砍柴师父都骂人了。

以至于谷一夏欢呼雀跃了一整晚,闹了一个月逢人都炫耀说小和尚关心他。

小时候在寺院里的一日,谷一夏见过锦衣卫。听说是皇帝祭天,不知何故选在这里。寺里提前一月就由锦衣卫巡视把守,除了几位大师,任何无关人等不能进入,小乞丐和小和尚自然都被吓出了门,倒也并不过分。直到祭典当日,他俩沿街便追逐皇上的仪仗队,直至寺门口,小一夏见到了在驾前扈从锦衣卫军。他当场就告诉文申侠,他以后就要做这个,威风。

他说他喜欢他们衣服图案,文申侠泼了他冷水,说让他千万别吃得太胖否则穿这身也不好看,不过乞丐一般没胖子。

文申侠看到的和他不一样,他看到道衍师父接待了皇上,他们似乎很熟,皇上都对他客气。

再后来有一日,文申侠的眼睛看不着了,谷一夏发现他时,他正在坐在院里火堆前取暖发呆。无论谷一夏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怎么求他他都不搭腔,夜了小一夏嘴皮子终于说不动了,枕着树干睡着了,再醒来文申侠已经不再在身旁。

小一夏问了寺里好多师父,终于问出了真相。一位师哥告诉他,道衍师父离开了寺院,好像进宫谋了个一官半职,高就去了,走之前硬是毒瞎了自己小徒弟的眼睛。

“本大侠要去找那秃驴报仇!”小一夏一发火甩开膀子就要干,仿佛真有本事弄死二十六卫,这时文申侠才开口讲话。

“这里哪个师父不是秃驴,你说话长点脑子。”他耷拉着眼皮,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感情用事,怕是你还没走到宫里,又在路边跪着要饭求饱了,你省省吧。”

长大些的文申侠在逊志书斋认识了缑城先生方孝孺,也就是世人所称正学先生,正学先生喜欢他。他搬离了寺院,往后他的书本,好多都由谷一夏朗读。

“你念了这么多书给我听,你自己一点都学不到?”

“我嘴巴念心里又没念,你学成就行了,我是要干大事的人。”

这个梦特别长,谷一夏睁开眼睛见着大讼师宅邸的挂画,挂画上一个钓鱼小儿为钓着的大鱼开心,兴奋得手舞足蹈。

一个瞎子家里挂什么画。

“药真苦。”

有人从背后环他的腰,他不够健壮,那人一只手臂能将他握在当中,动不了。有人在说话,每个字的气息都打他耳畔,弄得他脖子酥酥麻麻,想逃逃不开。大讼师的手在他有缺憾的腿上纹丝不动,他正难堪要躲,有人轻声告诉了他,小乞丐哪都好看,有没有腿,有什么不同。

“我不是乞丐,你这个瞎眼和尚。”

盲侠没有为和尚一词反驳,只嗤笑一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再好好搂紧。

不久燕王起兵南下,很快攻占了应天府,称了皇帝,还要迁都北京。谷一夏让盲侠跟他一起走,盲侠再一次拒绝了。谷一夏明白盲侠折磨人是一等一的好手,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接受,他问他能不能再想想,盲侠说习惯了这里,让他走不如让他死。

他哪能不懂。

谷一夏去见了燕王,他第一次见王爷本人,确切的说,已经不是王爷是皇帝了。皇上说要恢复锦衣卫,还会给他一个千户做,他摇头说一个瘸腿的人做千户哪能服众,赐他回乡隐居就好。谷一夏在大殿上见到文申侠儿时的师父,道衍大师姚广孝,原来大师寺院一别后,一直跟在燕王身边。

他回头将见到道衍大师的事情告诉了盲侠,他说他不去北京了,问盲侠愿不愿意回家乡,不做讼师不进官场,两个人守着一间酒楼,没事钓钓鱼喝喝酒。

“走不了了。”盲侠好几天没出过门,“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当日道衍师父为什么毒瞎我的眼睛。”

“没说过,不知道。”谷一夏盘腿坐好聆听,好奇心切,“你说说。”

“因为道衍师父算到我的命数,他说我不能再读书,如果一直读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盲侠走去窗边迎着光,不咸不淡道,“那时候我不相信,白天读晚上读,吃饭读休息也读,所以他毒瞎了我的眼睛,不让我再读书。”

“对啊,我也不信!难道他当时走掉是掐指一算知道自己命好,会被皇上挑选去随侍燕王?燕王现在还发达了做了皇帝?”谷一夏不懂其中奥妙,“还有你现在也没事啊,做了大讼师发了财,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读书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的老师方孝孺,因为不屈于燕王,不替燕王写即位诏书,被判诛十族。”

“十族……是……什么?”

“就是除了世代亲人,一切认识的人都要死,包括他的朋友,旧识,和学生,都……要死,死不可怕,人早晚都会死。”

谷一夏手中茶碗不慎砸碎在地,慌慌张张窜出了门。他说他要再见一次皇上,盲侠劝他他不听话,跑得飞快,盲侠被判当诛无法出行,再怎么也找不着人帮忙叫他。

拦住谷一夏去路的是道衍大师,大师老了许多,手上力气都不足。大师说他早劝过皇上,杀了正学先生,这世上就没有读书人了,不能杀。他说皇上原本答应了他,现在却气得要诛人十族。

“别去,一切都是命数,好多年前我就算到了。”大师苦口婆心说,“你只不过是个小探子,功劳排得上第几名?皇上给你官做你不做,现在还要提要求,是不是连你的命也不想要了。”

“我从小就不信你说的命数。”他执意要去,他说他知道皇上也讲道理。

他被人带进了诏狱,是曾烧毁的镇抚司用刑地狱,皇上要他闭嘴就饶他性命,他还要跪下央求,哪怕只免一人的罪名。皇上心意已决,拂袖让人将他带走用刑,永不再见此人。

他在诏狱受了三天三夜刑,四肢被拴,拶指刺心,灌了数不清的汤药。他口中念叨着还要见皇上,哪能死得了。狱卒们耍弄他,剥下他的衣服任他一丝不挂,以盐水沾他满身伤口,连同下身一起抽打。

一狱卒说:“这小子不做官可以去卖屁股,瞧这滑溜溜的,就是这假腿让人恶心。”

他被五个狱卒干了一夜,仍是挂在刑架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清早他被凉水泼醒,听说正学先生被活刮,一刀刀剜下皮肉死得非常痛苦。他求人替他带话给皇上,那第十族,他想替皇上杀,只要放他出去。他说马上就动手,一个不留。

回盲侠宅里天亮得更透彻,盲侠问他去了哪,他说钓鱼去了,钓了好几条大鱼,开心得不得了。听他的呼吸急促,路走得缓慢,盲侠知道他说了慌。

他刚拉住他,他就跌倒下去。

盲侠替他脱下脏污的衣衫,用清水帮他擦过背,上过膏药。到了晌午,盲侠还在床头搂他在怀中说话,他们都面对着墙上挂画,他说小乞丐钓了好大一条鱼,我们做个全鱼宴怎么样。

谷一夏点了头,“你的老师,已经死了,对不起。”

“对不起。”盲侠揽着他双臂,举他的手做手影。他的手指瘦削,布满淤青血痕,也会慢慢地飞,慢慢地跑。

然而红日当空,墙上哪里来的影子。

“我答应皇上,我会杀正学先生所有的学生,然后他就给我千户做,你是我的第一单生意。”他扬起嘴角笑,伤痛已没所谓。

“那麻烦手起刀落快点,不要让我觉得太痛哦,我的千户大人。”盲侠掐他的下巴,拧过他的脸吻他。

他的嘴唇干裂了,嘴中无味也尽量吻上去回应,他觉得盲侠的气味好暖。还有他侧过的脸被斜斜的阳光照着,闭眼也感受得到今天的温度,一点都不凉。

结束时他双手握刀刺进自己心脏,再卯足力气穿透胸膛,继而扎进盲侠心中,第二次扎破背脊。

一连杀两人,也算不负皇上厚望了。

他没停下亲吻的动作,只是口中血腥味浓,支撑不住要闭眼睛。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盲侠吻不下去,也想起了淮水美景,他想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一块儿去看看啊,他说不出来,听者也再听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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