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觀學詞雜識 卷一】二

二八、自元始有入派三聲一說,蓋以陰入做上,清音之陽入做去,濁音之陽入做平。自此南北音大抵以入聲之存否為界,中古音與今音之界亦在於此。

二九、字聲之陰陽,自周德清始。初只有平聲分之,其餘皆無。至【中州全韻】,則去聲亦分陰陽。至【音韻輯要】【韻學驪珠】,則上去皆分陰陽。然上去聲之陰陽,最難識別。蓋因上聲之陽,類乎去聲,去聲之陰,又類乎上聲。某昔時問教於蘇州昆曲研習所偶得一法,謂此法本古之南昆伶人必修之門。『欲知上去聲之陰陽,可察其切音上字之陰陽,由此而定該字之陰陽。』某用之於今,屢試不爽。欲曲調之中,以南昆為例,陰聲教陽聲為高。陰去聲字,是自上而下,若『五亻上六』,『工六尺』,『工六尺上』。陽去聲字從下往上,若『上六工』,『工五六工尺』,『上工尺上』。

三十、字聲之清濁,於音韻則是音階之高下,輕而清者為清,濁者為重而音階低。然於戲劇,尤以崑曲和京劇,唸白於行腔,所謂清濁者,蓋指送氣與否。凡出聲不需送氣之字,則為清,反之為濁。另聞於戲劇,有尖團之分,然北人無齒音,南人無牙音,北人讀齒音,皆誤做牙音,南人讀牙音,亦誤做齒音云云。

三一、秦淮海和王仲至詩,王氏譏其又待入小石調也。周德清論音律,謂小石調綺麗嫵媚。然檢宋人諸作,亦不盡然。耆卿【一寸金】入小石調。然詞方雅重拙,為樂章集中所罕見。又周德清言正宮調惆悵雄壯,檢【樂章集】中入正宮調者,【雪梅香】,【鬥百花】等等,皆入正宮調,然鮮有惆悵雄壯者。其【鬥百花】云『長是夜深,不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此真香艷綺麗,不以小石調而倚之,卻入正宮,豈不怪哉。另清真,夢窗等所謂知音詞人,亦有此類,所以宋人造詞,或未必盡依宮調。

三二、沈括【夢溪筆談】云『宮聲字而又曲合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即宋人歌詞之『融字法』,既與而今之歌曲,聽其詞,已難辨平仄,蓋因融字於調,故不辨其平仄。此歌者之技也。由是可知,宋人填詞未必盡依四聲,然不可不辨析詞中四聲。美成,白石,號曰知音詞人。審音度律,下字猶嚴,於四聲運用諳熟。然清真詞中四聲猶嚴處,皆在於警句或歇拍結怕。白石於詞中四聲嚴處,多在氣脈轉合處。此皆因二人知音,故看似率性之為,然其內力猶深。試舉清真之【滿庭芳】四闋,其結處分別為『容我醉時眠』,『同倒瓮頭春』,『天遠路岐長』,『九萬里塵埃』,其中有三闋,皆為平上去平平。只一例有異。再若白石之詞中轉折處,多用去聲。若【長亭怨慢】之『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再如【暗香】之『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三三、梁任公云『欲為詩界之哥倫布、馬塞琅,不可不僃三長。第一要有新意境,第二要有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後成其為詩。』此論於詩,則見黃遵憲,於詞則見之臨桂繫諸公。抄錄武陵王夢湘【長亭怨慢 鐵路】一闋,以正如何借新事物,説舊情懷。其詞云『看千裏,庚庚環帶。一瞥飆輪,電馳星邁。鑄錯無端,鑿空有力,竟誰悔。亂蛟交織,忽駛入,清涼界。漫侈化人遊,怕到眼,盧龍先賣。  兩戒。隔瀟湘碣石,甚處玉虹雙掛。青天劃破,訝意外,鷁鳥都退。費幾度,塹古堙山,問連鎖,橫江安在。付萬古銷沉,清淚銅僊如海。』

三四、詞之綱要,全在起拍,既需領起全詞,又需超乎於詞外。若起拍以後,就意推衍,工則工矣,絕非妙境。長調易患質實,何以濟之,曰清健之筆,疏秀之思,則驅動麗字,化實為虛,另有時空交錯之結構,頓挫曲折之氣脈,其境更佳,夢窗則如是也。

三五、詞之換頭,曰過變。故換頭處或提之,或抑之。提之使其別開一境,抑之使其折進深入。最忌旦申歇拍之未盡意。雖此轉承無誤,然何以言水窮雲起之妙。

三六、今人之長調,多用景語徐陳慢引,乃至筆弱情疏,不知言何。然有人不以為此不足,乃謂其層層鋪敘云云。實去法遠矣。凡此之長調,網絡猶多。沈義父於【樂府指迷】云『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先入閑事,再入主意』。

三七、逆挽即吞咽之法。以上三下四局式,協之上去聲輔以齒喉音低迴往復,致哽咽慾泣之調,達悲愴淒婉之境。晁無咎之『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誰聽江輔。』辛幼安『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姜堯章『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朱戶。』此等句式之語感,有『幽咽泉流水下灘』之感。是為前三後四,互為因果然又因果倒置也。

三八、盤旋句式宜聲調柔婉,纏綿往復之調。起拍猶佳。秦少游『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周美成『風老雛鶯,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張叔夏『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柳耆卿『折桐花爛漫,乍疎雨洗清明。』句式相同,平仄互易,於聲和婉。偶句相連,平仄相同,則陰陽不調,於聲拗怒。若【高陽台】。對偶而起,聲韻和婉,第二句與第三句平仄相同又異於後四字,是以和婉中見拗怒,律動盤旋往復。又【高陽台】以清商五調中楚調與商調行腔。猶重促拍送聲。故第三句前四字實不類第二句,後四字必異於第一句,見張叔夏『西湖春感』一闋。

四十、平衡句式十一輕重相權為原則。以領字平衡情緒。張於湖『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李易安『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需閉。』張叔夏『無邊香色。記涉江自採,錦機雲密。』史邦卿『過春社了,更簾幕中間,去年塵冷。』以領字發端,使拍中客觀意象與主觀情緒相平衡。故無我流動,盡於自然。

四一、以流水對、鼎足對形成促拍以壯聲色,有先聲奪人之效。辛幼安『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慾東。』坡僊『明月如霜,好風似水,清景無限。』康順庵『夕陽西下,暮靄紅溢,香風羅綺。』此皆鼎足促拍。晏小山『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辛幼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此皆為【鷓鴣天】過片三句流水促拍。

四二、部分慢曲於句法上有『奇偶相生,輕重相權』之和婉,但亦有奇字句用逆入句法,偶字句於多用六言拗句,構成聲情激越。周美成【浪淘沙慢】云『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嚮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上六字拗怒,下又以一領字領七言拗句逆入,音程相撞,此激宕之由也。又以五言孤平句平入構成拗怒。與此調起拍『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之盤旋句式合於一境之中,由此構成和婉與拗怒統一。再以短促入聲協韻與二三子短句形成激越。【滿江紅】上片之對句。【賀新郎】中上三下四與六言之配合。【摸魚兒】一氣貫注十七字等,皆由此構成激越。是故王靜安先生云『讀其詞(周美成)者,猶覺拗怒之中,自然和婉。曼聲促節,繁聲相宜,清濁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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