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熊德启
90年代中,川西。
一列颠簸起伏的卡车排着队,穿行在浓雾弥漫的二郎山上。
迷雾之中,行车的能见度不足三米,车队在悬崖与峭壁的包裹中缓缓前行。路上满是冻土,车轮绑上了防滑链条,呲啦作响,那响声回荡在风中,像是山神的磨牙声。
二郎山,川藏线上的天堑。
车里,小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兵原是为了走出大山,谁知偏偏当了汽车兵,偏偏走上了川藏线,走进了更荒蛮的山野。
身旁驾驶座上的老兵还在不停唠叨,说二郎山是汽车兵跑川藏线的第一道坎,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新兵你好好看着,不然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伍17岁,出发已经两天,他每吃一顿饭,都在路上尽数吐了出去。
老兵嘲笑他,你他妈来当汽车兵,还晕车,以后怎么开?
出发前,没人告诉小伍川藏线是什么样的,他只得到一句简单的忠告:听老兵的话。
翻二郎山之前,小伍听到老兵给家里打电话,老兵说,如果回不来,我写了封信,交给团长了。
上山就花费了一整天,夜宿山顶的兵站,点车的时候,少了一辆。
小伍吓哭了,老兵一个巴掌拍过来吼道,怕锤子!你龟儿子能不能有点当兵的样子!
这老兵虽然是有些凶,但教学起来却毫不吝惜,手把手地教小伍换挡起步,车入泥潭也不慌张,一步步解释,此时该挂上一挡,狠踩油门,慢抬离合。再不行,从车上拿下根粗木,插入泥潭里的车轮下让小伍扶着,一脚油门便顺着出来了。
一路翻山越岭,小伍刚领没多久的军装被溅了一身泥点,接连吐了一周,在晕车与高原反应之间挣扎,什么都不想学,只想赶紧结束这噩梦般的旅程。
他决定了,回营就跟领导提出调动。
这一日,车队进入了藏东的八宿县境内,还算顺利,傍晚未至便到了夜宿的兵站。
老兵原本是很严厉的,但看着小伍一脸苍白,心也软了,不知从哪里摸出半块巧克力给他,不耐烦地说,省着吃。
他还告诉小伍,兵站附近有个湖,当地人有传说,说是神湖,湖水治病,你去散散心。
藏地被称作“神湖”的湖泊有很多,至于湖水,有的致死,有的治病,而对藏人来说,生死皆是神意,是以代代相传。
兵站厨房后的围墙下有个狗洞,老兵悄悄带小伍过去,小声说,从这里出去。
川藏线上,当兵的相信实践出真知,新兵蛋子还没学会左脚离合右脚油门就被老兵带出来跑车,这是传统。然而人与人总有亲疏远近,直到此刻,拿了巧克力,钻了狗洞,小伍才终于算是得了老兵的真传。
小伍钻出狗洞,远远望见一面湖水,水面平静得像一把刀,切开了天地。
湖光山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然而年少的小伍似乎对天地之美尚未开化,只感光芒耀眼,山风呼啸,信步而行。
雨过天晴AI 14
2楼2016-5-15
操作
行至湖边,捧起湖水一饮而尽,果然清冽。
老兵给的巧克力舍不得多吃,浅浅咬了一口,很快在嘴里甜腻开去,精神了不少。
小伍心想,这老兵倒也待我不坏。
身后传来野草窸窣的响声,一回身,他见到一匹白马。
这是一匹藏马,算不上高大,背宽臀阔,也难被称作俊俏,但一身毛发洁白到了极致,仿佛呵上一口气便要融化了。
那白马稍一侧身,只见一只小靴子耷拉在马肚上,顺着向上看去,马上无鞍,驮着个瘦小的藏族女孩。
像是被一阵风送来的,来得悄无声息。
马上的女孩有藏族人一脉相传的黝黑皮肤,面相稍显稚嫩,闪烁着双眼,好奇地瞧着小伍。
小伍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好。
女孩斜着脑袋,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向小伍笑了笑,拍了拍马头,准备离去。
小伍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马上的姑娘回头,小伍跑过去,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递给了她。
指了指巧克力,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女孩,说,好吃,给你。
女孩好像是明白了,接过巧克力,学着他的样子说,好吃,给你。
见小伍没说话,她把巧克力放进怀里,又笑着说了句小伍听不懂的藏语。
小伍听不懂,傻笑起来,女孩也笑着挥了挥手,拍了拍马头,转身离去。
对小伍来说,巧克力虽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但在艰险的旅途中至少值得珍惜。
就这么送给了陌生的女孩,那感觉竟比他自己吃了还甜蜜。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爱情,但至少说明了,这个少年是可以拥有爱情的。
正是春天,白马背上的女孩被夕阳拉出一道剪影,那影子越来越长,像一根针。
次日,小伍忽然来了精神,好学起来,追着老兵问东问西,终于知道了八宿县究竟在川藏线的什么位置,也知道了这片湖的名字,叫然乌湖。
老兵也纳闷,这小子一直都萎靡不振,为何忽然变了个样子,莫不是这然乌湖的湖水里还真有神迹?
一问才知道,他给小伍的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
徒弟好学,师傅自然也高兴,神秘兮兮地摸出一盘磁带放进车里的卡槽,小声而严肃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别告诉别人,不然老子打死你。
磁带里飘出口琴的旋律,一个苍老的男声缓缓唱道:
你曾经对我说,会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