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6年的“劳动节”刚过,一辆绿帆布吉普开进了大李庄。
吉普车在十字街一个急刹拐进了南胡同,跟着发动机一声轰鸣,呲着黑烟,鸡飞狗跳地向村委会狂奔过去。
蹿到村委会门口又一个急刹,车还没停稳,跳下来俩干部模样的年轻人。
村委会的木栅栏门虚掩着,白衬衫、梳背头的年轻人叉着腰,在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靠他娘”骂了一声。
他回头一招手,绿军裤、黑皮鞋的司机从车上麻利地跳下来,碰上车门,蹭蹭跑过去,一脚把栅栏门揣开。
“靠娘,谁在那弄啥嘞!”在村委会看门的老光棍闻声从里面赶出来,端着一碗菜糊糊,一边吸溜一边骂。他走到栅栏门后边,一看见门外的阵仗,嘴里的干萝卜缨也来不及嚼,咕咚就咽了下去。他手里的饭碗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恁们找谁啊?”
02.
老光棍带着计划生育专干李树财、村支书李发忠一路快步赶回来。
李树财老远一冲,一眼认出是县计生办来的人。
“咦呀!我嘞娘啊,孙干事!”
李树财惊叫一声,预料有事,也顾不上李发忠,把他和老光棍落在后面,一溜小跑地上去握手。
孙干事两手叉着腰,不看李树财,冲着落在后边的李发忠甩了下腮帮子:“赶紧,开会。”
一进会议室,李树财就在角柜里找茶叶,张罗老光棍洗茶杯,拎开水。
孙干事站在当中,往地上狠吐了一口痰,他旁边穿灰中山卦的年轻人回过头,轻声招呼李树财:“不用张罗茶水了,赶紧都坐着。”
村支书李发忠并不认识这个“孙干事”,一脸警惕地坐下来。李树财侧眼看见支书的脸色,才意识到他不认识对方,赶紧趴他耳朵上说了对方的来头。
李树财陪着李发忠坐在下边,看着县计生办的三个人站在主席台,顿时感觉自己像待审的犯人。
03.
主席台上三个人,司机背着手立定在左边,灰色中山褂的年轻干部拿着文件夹,站在右边,孙干事站在中间讲话:
“我一般不下来,所以支书应该也不认得我。没事,本来咱也没机会打交道,计划生育的事一般都是吴干事跟你们计生专干对接。”
他说着看了一下右边那个干部,那个叫“吴干事”的干部点了下头。
“今天我本来也不想下来,但是这次事情比较重要,也比较严重!”
孙干事对着桌子下意识伸了下手,又收了回来。李树财感觉脸上一囧,他猜到孙干事讲话顿一下是想喝口茶水。
“市里第一季度的计划生育工作会议上,咱们县被点名严重批评!为啥?因为咱们的计生指标完成得,靠他娘非常差劲!”
孙干事红涨着脸,叉着腰狠狠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主席桌底用来踏脚的横木上。
“县里计生工作,你们这个乡最拖后腿,你们乡,又数你们大李庄,和周围几个村最差劲!我这人待人随和,平常的工作,也没给你们挑过刺,完全信任。但是看你们是咋样回报我的信任的?咋样回报县计生办的信任 !”
孙干事伸出右手,吴干事把文件夹递给他,他并没有打开,举到面前挥舞着。
“一胎不够年龄生育的罚款,收不上来!二胎的罚款,收不上来!三胎强制引产的妇女,第一季度只有两人,可能吗!别的不说,你们村那个超生典型,躲到亲戚家那个,现在都快生下来了,还没逮住引产!那个妇女叫啥名?”
“哦,叫池顺叶……”李树财慌忙地回答。
“池顺叶,这是县里都挂号的典型了!就这样,你们还说没有超生的,没有出去躲三胎的,你们这一点心思能瞒过县里?”
孙干事又伸了一下手,再次意识到没有茶水,狠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04.
“我今天之所以下来,是因为今年的形势非常严重,为啥严重?”
孙干事又顿了一下,听得李树财赶紧树起耳朵。
“因为明年香港回归!”
李树财一脑瓜子浆糊,他知道香港明年回归。
“明年香港回归之前,为了社会安定,计划生育工作肯定要放松,但是,上头给的任务指标不会松!所以,今年的计生任务,必须要超额完成,要一年当两年用,这样,明年的工作才能适当放松——这就是严重的形势!”
李树财一想,乖乖,这活儿可咋做。他看了一眼李发忠支书,人家还是面不改色。
“所以你们大李庄,是上面的重点关注对象,专门让我跑一趟,给你提个醒:具体文件马上就会下到乡里,到时候还会在你们村派驻村工作队,你们的工作量会非常大。”
孙干事这时候的语气松缓了下来,却令人心里更毛悚。
“必须挨家挨户核查,没有结扎绝育的已婚妇女,通通都得参加孕检;一胎不够年龄的妇女,要么引产,要么交罚款;怀二胎的必须罚,就是你们的家属,这次罚款也脱不掉;三胎严格禁止,一经发现必须引产,平常你们干部家属还能交罚款了事,今年不行!还有那个躲在亲戚家的三胎妇女,叫啥名的?”
“哦,池顺叶。”李树财回答他。
“必须找到她,必须!知道吧?就是送产房的路上,也得给我截下来,到计生所引产!这件事,以及驻村工作队下来以后的配合工作,如果做不好,我也给你们讲不了情——上面的意见是,从村支书到相关的党员干部,全部免职,一撸到底。”
李树财看了一眼发忠支书,他看到支书眼里有一丝跳动。
“这就是为啥我要下来给你们开会,还特别叫上你们村支书,大家都好自为之。”
05.
孙干事说完,带着两个跟班,出门就要上车。李树财和发忠支书要留他们去乡里吃饭,说啥也留不住。司机发了车,熟练地在路口掉了个头,接上孙吴两干部,嗡一声鸡飞狗跳地走了。
一阵黑烟散下去,只剩下他们两个站在村委会门前的大街上。
“靠他娘!”李发忠一脸红涨地骂着,胸口起起伏伏。
李树财像个淋了雨的癞皮狗,垂肩耷拉头地站在那。
“这今年有的忙了——等他们走远了,我去喇叭里说几句吧,让村民们也有个准备。还没怀孕的,先让他们忍个一年半载,别给香港回归添乱……”
“你该咋说,就咋说吧。”李发忠回答他。
“还有个事儿,池顺叶在她四姐家藏着,我前几天发现的。要不行,咱就报上去吧?你觉得呢?”
李发忠转头看着李树财:“咱俩吃过人家饭了,都答应人家,只要不回村里生,咱睁只眼闭只眼——你干啥又去打听人家在哪躲着?”
“我这不是也凑巧知道的吗——发忠你决定啊,我就一个小计生专干,连个官都算不上,得的好处没造的孽多。上面想撤我的职,用不着他撤,我自己都不想干了,我只是觉得,你是支书,你头上的帽比我的重要。”
发忠支书从口袋里掏出烟,分给李树财一根,自己衔了一根,两人各自掏出火柴,划着了点上烟,看着吉普车开走的方向,重重吸了几口。
两人一句话不说地吸着烟。发忠支书把吸剩的烟头扔在地上,狠狠拧了一脚,抬脚就走。走了两步,他停下来,头也没回,对李树财说:
“都按你说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