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五条悟在地铁站见面,他换了便装赴约,橘红色的外套,很好认,我从前很爱看他穿这些鲜亮颜色。他朝我走来,像一簇盎然的火焰,这件衣服衬得他高大宽阔到足以依靠,而其实五条悟并没有外表看来那样坚固,很多人都不知道。换作以往我也许会由衷地说些赞扬的好话,成为叛徒后我变了很多,譬如越来越熟习花言巧语,但再也不想用在五条悟身上。
悟也变了,不再戴他的墨镜,眼睛上改换了绷带,我想这用意里除了遮挡目光,是多了些拒绝别人看他表情的成分。他从我手里接过生毛豆奶油大福的袋子时很沉默,我想念他将目光从墨镜上方投过来的那副认真探求的模样,想和从前一样摸摸他的脸和眼角。
还是不要谈这些过去时,多没意思。我没告诉五条悟12月24号百鬼夜行的计划,幸而他不知道,否则我一定再没机会与他一同在东京街头闲逛。但他迟早会为这场赴约愧疚,五条悟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我则不是,我自私,还带着他变坏,否则他干嘛在我叛逃以后还答应和我见面。我利用他的信任谋了私,该为他迟到的愧疚负责。
约会很普通,与人有关的事情都普通。高中时我们原本习惯去人多的地方约会,现在刚刚相反。年轻人是有些喜欢张扬着要所有人看到彼此如何相爱的……也不耻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讲那些隆重的情话,千百年来一直没变过的你爱我和我爱你,很多语言里吞吐这三个字时似乎都会使人微微张开唇齿,像在索求一个吻。那时候我们讲完这句话也确实会接吻,五条悟的嘴唇像蜂蜜与糖浆,潮湿地、甜蜜地拥上来,让人没法拒绝。我们吻过七千六百多次,有一万五千二百多句真心实意的爱从我们舌尖上滚过。“我爱你”是个足够古老的单词,念起来像在目睹人类的历史,也像在目睹我们的历史。
如今我们无法再明目张胆地示爱,有些遗憾。离开地铁车站后我们去电影院(黑暗隐藏一切),工作日里荒芜的公园,或者客流量少的情人旅馆,地点轮流定,今天轮到我,我订了东京较为偏僻的旅馆12层,平安夜前夕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同他做爱,尽管竭力想要同猴子划清界限,但诅咒师终究与他们同样是人,我像所有怀揣七情六欲的生物那样贪恋与他坦诚相见的时候——那曾经是属于我的肉体。12层避开遮挡视线的建筑物,我还想和他看看月亮。
五条悟去洗澡,我黑着灯坐在外面等他,这里远远地能看到写字楼上明晃晃的窗格与飞机掠过夜空时机翼上闪烁的信号灯,山腰上围着橙色的盘山公路。这些灯光让我想起在高专读书时第一次违规的在外留宿,我们站在新宿天桥上,满眼都是缭乱的霓虹灯,悟撑着栏杆大喊好神奇啊,入夜之后白天里清晰的事物都会像被施了魔法那样变成光点——车流化作红色尾灯和黄色探照灯,人们是行走的手机屏幕,大楼全都缩减成单幅的彩色LED广告。唉,抱歉,我又开始谈过去的事,看来人的过去终归是无法避免的。可也请你原谅我,我再也没有真正对谁动过心,免不了回忆从前那些好时候。
他赤着脚走过来抱我,被热水浸泡过的身体很烫,向我压下来时又快又轻,像空箱子掷在地上。我把他那颗雪白又毛茸茸的脑袋用手托着,抚摸易碎品似的抚摸他的脸,触碰那些起伏和棱角,他圆睁着眼睛的模样看起来好无辜,这种感觉实在奇怪,令人怀疑纯真烂漫这种词怎么会毫不违和地出现在一张如此轮廓分明的脸上。悟的动作没我那么小心翼翼,他的手在我身下摆弄,低喘着用一句句含糊的“夏油杰、夏油杰”勒紧我的脖子和心脏,抬眼时明明红着眼角皱着眉毛,却露出非常天真的笑。十年前我与他上床时远没有如今这般浑不在意,要关灯、要循序渐进、临近高潮要将我死死锁进怀里,至少半个多月我进入他时谁也不敢看谁的脸,举手投足间全是生涩,时间让我们变得寡廉鲜耻。他朝我身下滑去,跪到两腿之间,白色的脑袋微微耸动,艰难地将另一个我吞进喉咙。我得说他技术确实很坏,牙齿有意无意地威胁我,我摸着他的头发,它们重又恢复到冷的状态,我又看到他那双蓝眼睛……它们变得好委屈好冷漠,以示他受着莫大的苦,被我顶到深处时立刻流露怨恨,好像真想把我在他嘴里了断。
我们换了位置,他把头陷进枕头里,用手勾住我的脖子,无处安放的腿缠着我的腰和肩膀,脸上一副拒绝与人和解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在犯罪。床头的电子钟显示12月23号,他同我已不剩多少时间,我握着他的腰将他贯穿,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尖叫。他将手插进我的头发,拽我下来接吻,大腿和手指抖得厉害,一如既往,全然地毫无戒备,潮湿的皮肤融为一体,像沼泽和热带雨林。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就这么死掉或许更容易,12月24日的东京没有百鬼夜行,没有超自然的意外死亡,人们照常工作照常生活,有的只是情人旅馆里一丝不挂、狼狈不堪地保持着交合姿势的两具尸体。到那时盘星教和咒术界的门面私下媾合的丑事便会天下大白,人们便会知道我和五条悟是多么不堪的两个人物,把这笑话一样的新闻和着早饭、午饭、晚饭一起吃掉,令人畅快。
我听过兔子寂寞会死的说法,不过大部分物种都没办法忍耐孤独,人在其中尤甚,得到过的越多便越贪婪,至少我是这样。悟不在的时候我想我是有些寂寞,所以必须逼着自己工作,好阻碍自己不去想他。人人都知道我同五条悟理念相悖,我对枷场姐妹说过我们吵架所以再不可能做朋友,在众人面前宣称过自己永不和咒术师同流合污,竟然却能在念旧和徇私上与五条悟达成共识,允许自己脱掉那身僧人打扮,恢复最普通、最普通的姿态,像我们之间从未生出隔阂那样故作轻松地同他见面,教众们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人确实不能轻易放下任何一种关系,人也不应该在早年获得过多的爱,寂寞的滋味远比被揭露私通更加痛苦。
我们一直做到凌晨,悟的蓝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自始至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他累坏了,抱着我停了好一会儿才将呼吸平复,翻身去拿手机,趴在床上检查短信。我替他做清理,看到他空荡荡的锁屏界面。这几年收服了不少咒灵,与咒术界作对的有很多是我故意放出去的,近期策划百鬼夜行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咒灵都还安分,没有太多事需要他处理。我打开窗户通风,窗外正巧看得到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悬在云里,本想叫他过来看又觉得还是算了,他这辈子还有很多个月亮可以看,我不必滥情过分。
天亮之前我就走了,悟还在睡,露出的上半身留了些夜里的痕迹,不太好看。庆幸高专的教师制服样式保守,可以把这些东西都遮掩掉,那副黑色壳子里的五条悟便可以永远显得无坚不摧。回去时我路过一条窄巷,有人正拖着垃圾箱从中穿过,清运车等在另一侧,空气里有腐败的气味。他将在九个小时零五分之后站在这里送我上黄泉路,彼时我们还要装出一副了却恶缘的释然模样,我从从容容地死,他从从容容地给所有人交代。
我早就已经死去,如今无非是在徒劳地回忆。我不打算替种种罪行忏悔,只是为这场短暂的再度会面略微感到遗憾,感觉还有些话来不及告诉他。五条悟确实在按他的理想教育学生,都是很有天资的小孩,为了对付其中一人我被迫分散战力,失掉右侧手臂,彼时另一边还有他在等着我。我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感到命运和早上的垃圾箱微妙地重合,连血液的铁锈气息闻起来都有了腐烂意味。五条悟站在那里等我,眼睛上蒙着绷带,我很想再看一次那双蓝眼睛,不过这次他一定不会答应。他当然不可能因为昨晚的温存就手下留情,从那时起我就默认自己死了。
你走之前没告诉我,我默认我们约会还没结束。他终于说话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有意思。我看着他笑。
如果你想继续约会……我说。也不是不可以。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声音很低地问我:你怕不怕寂寞?
他重新迈开脚步,在我身边坐下,把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很宽阔的肩膀,衣服上有香皂味道。我等他说些诅咒人的话,可他太安静了,只是像从前一样也挨着我,将手机屏幕递到我们中间,调出一场电影。他没有让我延续生命的意思,放任我在他身边静静迎接死亡。电影很长,这辈子我没机会可以把它看完,只好等到另一个世界再继续看。我听见他问了我句什么,字句不太清楚,那时我的神志大部分已经涣散,听力功能因此坏掉一半,目光也没法聚焦,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似的听凭意识四处流动:周三例会要推迟,答应去给孩子们开会;西兰花用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冰箱里……放得太久要扔掉;血的味道很呛人,以前屠村的时候还不觉得……灯光真的很刺眼……都走吧,都应该走……我承认一瞬间有过怕死的念头,这里真冷,我很想要床毛毯。
我那时想,确实只有他来杀我,我们才好谁都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