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顿时，聘聘袅袅，青烟缭绕。葛薇龙的第一炉香，开始了。先生讲的痴，看客听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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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薇龙已经到了姑妈家----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白色的大宅子里。这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建筑，流线型几何图案的西式构造，屋顶却搭配了仿古的碧色琉璃瓦。颜色的对照，风格的迥异，让人产生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倒有种中西合璧的阴森。
恍惚中，首先听到了两名俏皮姐儿的谈话。谈话内容本不足为奇，可是她们的语言习惯却让人大吃一惊，仿佛听错了剧本：“想是少奶娘家人”，“仔细起雀斑”，“乔家那小子再怎么俏皮也俏皮不过您”，还有后来乔琪贴着女孩的后背叫着“好姐姐”……您揉揉眼睛仔细一瞧，画面竟也渐渐清晰起来，原来姐儿们穿着“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红楼梦》时代丫鬟的打扮。其中那个叫睇睇的，水蛇腰，想来也是削肩膀。她常被派来吸引客人、结交各类社会名流，包括后面要讲的乔家人，甚至还有修钢琴的俄罗斯人。姿色必定出众。她对待初来“打抽丰”的薇龙倒也殷勤，倒水、开门都不在话下。这个睇睇却也有着晴雯般的个性和倔强。她看不惯别人的殷勤谄媚，装都懒得去装。当然，她同样也是被撵了出去，而且被断了后路。
那个叫睨儿的就不一样了。她用木屐打痛了薇龙后，仍对她视而不见，扬长而去。而当薇龙跟姑妈----主人梁太太，谈妥后，睨儿的那一份殷勤，又大不相同了。睨儿是梁太太身边的得意人儿，玲珑体贴，事事周到。后来她被拨到薇龙身边服侍，不消多时，也早摸透了薇龙的脾气，被薇龙当成了体己人。睨儿后来被薇龙用湿毛巾痛打一气，相必也有“袭人被宝玉踹心窝”的感受吧。
梁太太是个有本领的女人，她抓住了时代的机遇获得了足够的资本，关起门来，做自己的老佛爷。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人们往往辨不清是身处战前的香港，还是清朝延续而来的一场梦里。
2
荒山野岭之中华丽奇异的梁家大宅，经常开设通宵达旦的酒会。在香港潮湿的夏天的晚上，白色的大房子时常融化在浓浓的雾里，只见绿玻璃窗里闪动着的灯光，绿幽幽的。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啼叫，“呼呕…，呼呕…”。
薇龙入梁宅，本就是个细思极恐的故事。她就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介书生，眼睁睁走进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
梁家的客厅里，“钢琴上面的宝蓝色磁盘里有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让人不寒而栗。
梁太太出场时是这样的装扮：“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及近来看清她的脸：“白腻中略透青苍，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尽管后面解释，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但是想象着这么一张脸，不免让人心生恐惧。这里何尝不是一张巨网，网罗着梁太太看上的猎物，网罗着老男人的钱包和女孩子的青春。就像睨儿说的，“人进了门，就好办了”。
乔琪乔的面貌就更诡异了。乔家是混了七八种血液的混血大家族。说是大家族，是因为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有着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乔琪乔是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儿子，因为他是最不争气、最不求上进的破落户。要说乔琪乔的面貌，首先要看一下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周吉捷。“她皮肤的白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郎朗的漆黑的睫毛，抹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大嘴唇。”再看乔琪乔，“他比周吉捷还要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一般。”乔琪乔喝一点儿酒，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眼睛不免会变得血红。活脱脱的西方世界里的吸血鬼。薇龙的吸血鬼。
这样的几个主要人物上演着的，是现代版本的《聊斋》。
3
薇龙虽年龄还小，尚在读书（一介书生），在物质和爱情的诱惑下，成为了罗曼蒂克的傻子，爱得卑微到尘埃里。其实是她没有逃脱自己欲望的心魔。
即便没有白流苏的睿智和理性，薇龙也可以像顾曼桢一样，多做几份工作，日子也充实自在，或许还能遇上自己的“沈世钧”。薇龙没有原生家庭的拖累，过上安稳的日子其实并不是奢望。
可惜没有。
当薇龙第一次偷偷试穿备在衣柜的衣服时，她就逃不掉了。就像猪八戒穿上蜘蛛精准备的纱衣一样，无形中已被缚住。梁太太真是个走心的谋家，哪个年轻的女孩经得起漂亮衣服的诱惑。
当有钱的干瘦老头司徒协给她带上硕大的闪闪发亮的金刚石手镯时，薇龙就意识到了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理智也告诉了她提早离开是明智之举。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对这种生活已经上瘾了：轻而易得的漂亮衣饰、奢侈酒会，以及众多疯狂追求她的多金老男人和帅气小伙子……
当第一次被乔琪伤害后，她也可以及时止损。
又是可惜。
薇龙自己也分析过为什么这么固执地爱着乔琪乔。最初，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因为他完全不爱她的缘故。天啊，他不爱她，甚至在跟她缠绵后的同一夜里，又搭上了她的婢女睨儿。即便如此，她还坚决地爱他，还要追着跟他结婚。真是神奇的脑回路，不可理喻的妇人心。
对于结婚，乔琪还有几分犹豫。梁太太的劝告也是寒透了人心：“我看你就将就一点吧，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样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个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很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对方犯奸的证据，还不容易？”
婚后，薇龙便被稳稳地套牢了。
这个有着长而媚的吊眼梢的女孩，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她的未来，也直扫入了无边的荒凉和无边的恐怖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