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的遗体

 

 

图片发自简书App


在深冬的一个晚上,谢老头死了。

  按照本地的习俗,人死去那一刻,他的亲人要燃放一挂鞭炮。一是替他送行,用鞭炮吓退黄泉路上拦路的恶犬,让死者走得一路平安。二是告诉那些早已为死者备好地狱安家费的人,彩礼可以送来了。

    谢老头在床上的破棉絮里已经断气多时,魂魄在黄泉大道上估计已走出了二里地,却迟迟未闻鞭炮声。

    黝夜万籁无声。浓雾一往无前,围困着屋外那盏橘黄色的电灯。

    他的两个养子就坐在靠近门口那张灰暗的木桌前。谢老头好一阵没了动静,他们知道,谢老头死了。

    大儿子翘着二郎腿,平静地抽着烟。二儿子抱着热水杯,望着土屋的窗口,一愁莫展。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和稠得化不开的浓雾,犹如浩瀚无垠的宇宙。

    二儿子知道,就在离窗口两百米远,有一座长满了白茅和马桑的土山。他说道:“要不挖个坑埋了吧?趁着天还黑。”他的大哥久久没有吭声,仿佛还有更妙的主意。

    就在那座谈不上雄壮的土山上,先后埋葬着他们的亲爹和妈。

    亲爹是个酒疯子,有酒的瘾没酒的量,一喝便醉,一醉就跟两个儿子称兄道弟。他们的妈常说爹,你老东西总有一天要死在酒身上!结果他们的爹就死在了酒身上。

    死前喝的最后一顿酒,是在田野另一端的张老头家喝的。那是五月农忙割麦时节的一个正午,他们的爹割麦回家,嘴里叼着草,腋里夹着割麦刀,正准备穿过张老头的院子。巧了张老头刚把药酒罐子抱出来,准备吃饭。他们的爹见了酒,犹如苍蝇见了屎,也不跟张老头客套,抱起罐子就灌下几口。一旁的张老头急得一个劲儿要抢酒罐子,要他少喝点,不能多喝。他们的爹就喜欢见张老头急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又得意地灌下几口。

    他们的爹喝了酒就回家,还没穿过那片水汪汪的田野,就一头扎在了水田里,再也没有起来。

    他们的妈做寡妇没两年,就跟山后面的鳏夫老谢对上眼儿了。老谢是个老实的麻子,牵着个跟两兄弟年龄相仿的女儿来到他们家。女儿穿着一身小红袄,脸蛋像只花猫。

    老谢是一心地想跟他们的妈过日子,答应了一切条件。他们的妈那时十分姿色还剩下五分,依然惹得一些老光棍白天黑夜围着他们家打埋伏。他们的妈见了老谢有个女儿,就怂动老谢说道:老配老,小配小,两家合为一家,行就行,不行就…。行。老谢允诺等他姑娘长大后,就嫁给两兄弟之中一人。

      于是,老谢就成了他们的爹。

    言语不多的老谢,那时干起活来能顶头牛。他们的妈总是成天扯着嗓门欢愉地叫道:“老谢,天要下雨了,去把屋顶盖盖。”老谢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饭碗,就往房上爬。“老谢,去把厕所捅捅,快堵死了。”老谢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去找粪耙子。“老谢,快去把地犁了,玉米种都发芽了呢。”老谢扛着犁就去牵牛。

    老谢再能干,村民对沉默寡言的老谢依然无甚好感。男方上女方家过日子,本身就是不要祖宗的象征。再则都清楚他是打山背后村子来,在村庄的历史上,两个村子曾经因为山顶的一棵歪脖子树的归属问题,发生过几次打斗,没来由的怨气都觉得应该由老谢承担。这使得他在村子里毫无地位可言。

    老谢的家庭地位是在他们的妈死去后丧失的。老谢本就不多言语,从那时起,他的嘴巴除了吃饭就几乎丧失了任何作用。他的两个儿子起初还管他叫爸,渐渐地脾气来了就叫他老谢,再后来叫谢老头儿,最后叫老狗日的,再以后就没有改过口了。

    老谢在这个家里彻底丧失地位是在八年前。那个曾经犹如小花猫一般乖巧可爱的女儿,在毫无预兆中,留下一片纸条,跟随同学去了沿海城市打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这使得大儿子和二儿子彻底拿他当了外人。

    天渐渐亮了起来,浓雾依旧化不开。雾珠依偎在枯枝败叶上,凝结成了厚厚的霜花。

一辆农村客运车改装的殡殓车停在了门前。从车上跳下来两个蛮牛一样的汉子,汉子拿来黑色的袋子,粗糙地把谢老头套了进去,抬上了那辆车。两个儿子也跟着上了车。客车毫不拖泥带水地开上了大路,开出了村庄,朝着一百里外县城的火化场开去。

      殡殓车穿过镇上的时候,已经开了市。早市的热闹程度丝毫不输给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一群背着挑着提着的百姓见了车,就面色强悍地朝这边涌来,车子按着喇叭,未作任何停留地开了过去,抱怨声在车后响作一团。远处还有位和老谢年龄相仿的老头儿,一边跑一边挥手叫着:“等一下!搭车!”最后气急败坏地埋怨着自己:我要是再早一分钟就好了!

      车上几人被这一幕逗得相互龇牙咧嘴。如果不是心里清楚死人谢老头就躺在身旁,他们一定能够成为朋友。谢老头破坏了气氛,破坏了他们的友谊,使他们明白,他们不是朋友。

      太阳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被浓雾罩得死死的,像块透着黄透着香的荷包蛋,就挂在司机前方的玻璃上。司机一路上伸着鹅脖子,仿佛要吞掉它。

      殡殓车陆续驶过了五个镇,兄弟俩很清楚,还有一个镇就要进城了。他们挪动着屁股,目光在奔跑的山丘和另外三人之间,不停地变换着。他们清楚,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错过了。他们多少有些紧张。

    窗外是密不透风的青山,和浓得发稠的雾,给了他们绵延不绝的勇气。

      车子在一个弯道处减了速。兄弟俩为之一振,互相递了个眼色,带着一脸坚决,瞅准窗外落地点,扒开车窗,灵巧地跳了出去,漂亮地落在了预定点。一溜烟钻进了树林,化作一团浓雾。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含糊。为了跳车成功,为了这完美的一跳,兄弟俩在谢老头的窗口演习了一个时辰。

    司机来了个急刹,靠在座椅上,怀疑地揉了揉眼睛。和另外两人抽着香烟,一起发懵。

司机是个老师傅,拉了几十年死人,家属中途逃跑,怕是盘古王开天地以来头一回吧?!简直闻所未闻。这他妈唱的是哪一出?

起初他还天真地怀疑这哥俩没坐过车,跳下去是拉屎去了。时间证明,人跑了。

    车上三个活人望着袋子里的谢老头,仿佛在说,你咋不跑?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一时没有了主意,只好请示馆长。馆长撂下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哪里拉来就拉回哪里去。

    于是,谢老头的尸体旅游了一圈又回到了镇上。如果他还活着,能够这样免费逛一圈一定会觉得美妙无比。

    殡殓车还在村口,就被村民拦了下来。他们可没听说村子里谁死了,他们要弄明白,谁没打声招呼就死了。不明不白地开来辆装死人的车,这是哪个烂屁眼的狗官干的?这不是咒人短命吗?还不把娃娃们吓着?把孤魂野鬼拉到村里来,往后还指望能有太平日子?!

    在村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质疑声中, 司机无辜地拿出了登记的死者名字。

“谢清山…你弄错了,我们这没有这么个人。”一位看起来从未保养过皮肤的妇人嗷嗷叫着,一口咬定村里没这个人。村民们一听没这人,纷纷朝司机招手,要他下车谈话。车上那两位蛮汉,此时吓得连车窗也不敢打开。

村民挡在车头,不依不饶,越聚越多,脾气火暴的,对着车头就拳打脚踢。的确,他们只知道村里有个老谢,并没有人知道老谢叫什么。

    司机遭到百般恐吓后,只好又请示馆长。馆长无比恼火,这还是他当馆长以来第一回遇上这样找茬的。他见过嫌骨灰盒太贵的,见过抱怨骨灰掺假的,甚至见过死而复活诈尸的。像这种诈尸法他只能说:还真他娘新鲜。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

馆长分析这二人买通了村民,八成都是无赖,这个尸怕是不认也得认了。他郁闷地说道:拉回来吧,就当他妈扶贫了。

司机犹如得到了大赦,立马调转车头,毫不停留地载着谢老头朝着县城方向而去。

    一年后,村里来了一位妇人。从村口一路哭涕过来,挨家挨户打听着她爹的坟在哪儿。

有人认出了妇人便是老谢多年未归的女儿,尽管此时的村民都知道了谢清山就是老谢,在妇人泪眼婆娑的哀求声里,他们只能斩钉截铁地说道:真不知道!

妇人找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又失落地朝着曾经的家走去。穿过张老头院子时,这位曾经毒死兄弟俩亲爹的张老头,见她哭得可怜,悄悄地跟她招手,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妇人知道了一切。

漫天的蝙蝠在夜幕下嬉闹着、打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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