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津子从家里出来那天,雨下的很急,啪啪地砸在公共汽车上,像泼下的冰雹。他抱紧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自觉得用腿夹紧了装行李的蛇皮袋子。袋子暄腾腾的,他就使劲夹了夹。忽然,他觉得有一股酸水从心里泛上来,堵在嗓子眼上,使劲咽了两咽,才没有吐上来。他两眼发涩,微眯,红得像两只熟透的桃子,他睁了睁眼,用手拉了拉窗户玻璃,以免让雨水潲进来。他望了外面一眼,雨像密密的针尖,裹着雾气,没好气地下,许多焉不啦叽的叶子,一下子就水汪汪的了,在雨里展开,生动地让人有些心动。远处的庄稼绿油油的一片,摇来摆去的,像一面抽动的旗子。
车箱里面乱遭遭的,地板上的泥巴印子一个接一个,像一滩没擦去的屎。坐车的人大口的抽着烟说笑,天津子把腚向里挪了挪,让自己更舒坦一些,禁不住伸了伸脖子,干咳了两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有些浑浊,粘在脸上有些潮,像是有小虫子。
天津子出门,主要是找媳妇山杏。
想起山杏,自己就头疼的不行,山里人找媳妇不容易,为了找媳妇爹娘差一点把骨头卖了。谁都知道,这几年物价上涨得厉害,娶媳妇也不例外,你看,在上世纪末,农村人娶个媳妇也就万把块钱,现在就不行了,连定婚的都不够,要娶进门,最少也得六七万,还得有现成的房子,要没有房子得十几万。天津子的爹腿有些不利索,又没多大本事,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儿子说上媳妇。不容易啊!爹到处托人,终于山后村的山杏同意见面了。天津子不咋激动,姑娘见得多了,免疫力提高了不少,不像以前见个姑娘就脸红脖子粗。开始自己不大热乎,对媒人说不去,媒人的脸立马耷拉了,像吃了大亏。爹在一边咳嗽着踹他,疼得他龇牙咧嘴,直用眼斜溜一脸核桃的爹。最后,娘就出来打圆场说,他婶子,你看看,都多么大了,还抹不开脸,不出头,真让俺操心。说着就有些抽泣。天津子想摔门走,后来心一下子就软了,和一团乱糟糟的棉花似的不成堆。爹的脸色挺难看,紫红了脸说,他婶子,你看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净让你操心。说完,讨好地拿起豁了嘴的茶溸子倒水。细细的热气乱乱地散开,就像媒人刚才的孬心情,媒人的脸好看多了,说,看你说的,天津子这孩子不孬,要不俺想不到他。媒人是胡同口的崔家婶子,也是山后村的,一脸的胖肉,像是谁不小心粘上去的,要她走快了,像要掉下来一样,笑的时候,肉石头一样的挤在一起,眼眯成一条线,眼角上挑,有些妩媚。说话像打机关枪,一句接一句,不喘气似的,不给你反驳的机会。崔家婶子的腿也快,滋溜滋溜的兔子一样乱窜。
天津子嘴嘟囔着,他见过不少姑娘,真喜欢的还真没有,没想到人家也不愿意,大都嫌他家里穷。其实,他长得不丑,也壮,黑塔似的,但是挺腼腆,见到姑娘就脸红脖子粗,心乱得不行,怀里像揣了兔子。这一次,他有些不情愿,水过地皮湿一样,后来就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木然地躲着爹的脚,红着脸说,去,俺去还不行。崔家婶子的脸马上笑成了一朵话,说,看看,俺大侄子还不好意思,这一回包你相中。说完,就双手拍了大腿,阵阵尘土像受了惊的蛾子,上下乱飞。
没想到,天津子见的是山杏,他们曾经是同学。
结婚花了四万多,爹背地里直吧哒嘴,腰更弯了,弓一样地叫人不忍心看,像一只破风箱,漏风撒气的,叫人受不了。娘也明显的老了,脸成了一块老姜皮,沟沟壑壑得挺吓人。刚结婚那阵子,天津子想去城里打工,挣点钱还帐。在这一点上,两个老人意见不一样,爹不愿意他去,说城里有啥好,连太阳都不鲜亮了,菜更别说了,在村里啥都是好的,瓜果成嘟噜的挂在堰头,看着心里就舒坦,主要是怕他受罪。娘却希望他去,饭前饭后的唠叨,看看谁家的孩子去哪里了,谁家的孩子又拿回了多少钱了,弄的他很不自在。天津子自家没啥主意。有时侯觉得爹对,日子苦点,可是心里踏实。有时候又觉得娘对,要想挣钱,必须得进城,要知道家里的债务挺多啊!
要不是山杏出走,天津子也出不去。
天津子开始也不在意,在村里找了个遍,连个人影也没有。以为山杏耍个小脾气,过两天就回来。就闷着脑袋回了家。娘却不放心,娘就开始叨唠说,天津哎,你还不去山后看看。天津子留了个心眼,去丈人家没说找媳妇,眼一个劲的胡撒抹,没见媳妇,连饭吃的也不香,回到家就闷在屋里,半天没吱声。他后悔啊!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摔自己两个耳刮子。
前几天,天挺热,天津子从玉米地里拔完草焉焉的向家里走,在村口,他看见同意子坐在树荫凉底下凉快,说,你拔完草了吗?同意子说,你看这天,不干活都热得要命,太阳底下还不扒层皮啊!天津子抿了一把汗说,是啊!地里漛得要命,俺拔了一煞煞。同意子向里挪了挪说,坐一会,早回去干啥?天津子挠挠头,就一腚坐在了旁边的一块青石上。
村里静悄悄的,几只鸡咕咕走过去,又追过来,地上的鸡屎胡乱的摆着,发出的气味很难闻。一只黑狗灰溜溜地从前面跑了过去,同意子站起来弯下身子,狗汪汪了一声,就顺着墙跟溜了。同意子夸张地笑了笑,冲天津子做了个鬼脸,忽然,天津子觉得挺没意思,想走。同意子说,天实在太热了,走,咱俩去喝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