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愿你周遭是晴明。”
南华市的天气向来是不讲理的。
前一秒可以是盛夏酷暑,烈日当头,下一瞬便是乌云盖日,暴雨骤至。
入目即是天地间压抑的灰调,硕大的雨点幻化成闪着白光的刀,好似要透过车窗在江莱的脸上割开一道道疤痕。
从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的场景,后座的女乘客整个人好似陷入靠垫里,疲惫与忧郁仿佛扎根在她清丽的面容之上。
雨刮器频繁扫过玻璃的小杂音盖不住倾泻的雨声,自然也再阻不住司机的欲言又止:“江女士,真不是我不想做你这单生意……只是你看这天气,我这也好几年的车了,近郊区的路不好走,开去积水深一点的地方怕是要报废啊……”
好几秒后,靠在后座的江莱才好似恢复了点力气,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挪向窗外,眸子很空,眸色深得像灰沉的云墨色。
她无端想到,今天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飞机从天空飞过的。
“嗯,你靠边找个地方停吧,就到这吧。”江莱又缓了几秒才开始收拾东西,没什么情绪似的,自然也没有理会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打量她的神色。
“哎好勒好勒,谢谢您的理解…前边那有家便利店,我靠那放下你哈。实在不好意思…”已至中年的司机得到赦免一般松了口气。车子在雨中缓缓前行了一小段距离后,江莱从封闭的空间下来,扑面而来的是风夹雨的冷意。
站在便利店门外,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擎着伞的手又握紧了伞柄几分。不断有雨花绽开在伞面晕染成一幅混沌不明的水墨画,渐而沿着伞檐留下一抹抹水痕滑落,在地面汇聚后又匆匆地从江莱的鞋尖旁溜走。
等了几分钟后雨势小了些,江莱抬头看云色,估摸着这里到养老院的距离,最后一脚踏进雨幕里。
“你这周来迟了很多。”才见到江萍翠,江莱就听到了这样一句类似质问的话。
“外头刚在下很大的雨,司机不愿意来这么远。”江莱的语气平静无澜,只是将手中的伞叠好放在外边走廊上,又用右手轻扫着风衣沾上的几点雨珠。
江萍翠的怒火来得很突然,又像是积攒了许久终于找到喷薄的出口:“呦,你现在倒是知道这里远了?我之前都说了不用来这,你倒好,挣的几个钱全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给我办什么半自理护理,我还没死呢,又不是动不了了……你不就是嫌我碍着…”
“三个月前你晕倒在家没人知道,如果不是我有文件落下了赶回来,送你去医院急救…”江莱说话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这次开口打断母亲的指责时,语气更加轻,但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也能听出她话里深深的疲惫,“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回来,你早就死了…”
要强了一生的江萍翠从没有在嘴皮子上输过一次,唯独现在听到女儿这轻飘飘的一句“你早就死了”噎得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沉默不代表输,更不代表妥协。
江萍翠在短暂的失语后,迎来了烧得更盛的怒火:“江莱,你早巴不得我死是吧?我操劳一辈子为了谁啊?供你吃穿、读书的钱哪一分不是老娘挣回来的,现在你以为自己自由了是吧?想飞是吧?真以为我看不懂那些英文单词吗……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实在太吵,雨停了,风仍狠厉强劲。
江莱的倦意在母亲江萍翠尖利的辱骂声中达到了顶峰,可她只是耷拉着眼皮,前方是头发花白却疾声厉色的母亲,而她在那僵直地站着。
进来后,她甚至不敢坐下。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无数次在这个矮小粗俗的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低眉顺眼的那一个。
而此刻,她无比感谢救世主的出现。
护工的到来搅乱了这方嘈杂又沉寂的氛围,骂到大喘着粗气的江萍翠被护工搀扶着躺回到床上检查身体的那刻,江莱留下一句“医院开的药放这了”就离开了。
她的脚步看似平缓,可只有江莱自己知道,实则是毫无章法的乱。
她只知道她迫不及待想逃离这个窒息的地方,像以往每一次一样。逃得越远越好。
江莱离开得太过匆忙,连伞都忘了稍上。外头又下起了点点雨丝,混在凛冽的寒风里,丝丝缕缕渗入骨髓的冷。
直到不知走了多久,拦下了一辆计程车,睁着疲倦的双眼看着窗外飞快略过的万家灯火,她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了一种迷茫。
那一刻万籁俱寂,江莱轻闭上眼睛那瞬,一滴热泪夺眶而出。
乌云流浪夺走了她的明亮之窗,星火遗失照不亮她的往后余生。
那晚回到家后,江莱才知道自己发烧了。
把火苗喝进冰冷的胃里,一边点燃一边熄灭。
忽冷忽热,这种感觉就像整个人被丢进冰雪初化的水中浸泡过一遍,又即刻被推入烈火里焚烧。
她裹了一张毛毯,翻出几粒退烧药片吞下。温热的水潺潺流过缓解了几分喉咙灼烧般的不适,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翻看今年花滑赛事的集锦。
在此之前,江莱又开了盏明黄色的灯。
黑暗无处遁逃,橘黄的暖光一览无遗。在亮光笼罩下,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屏幕的光亮时明时暗,随着花滑选手的身影晃动。
赛事集锦正好播放到2018年平昌冬奥羽生结弦表演《阴阳师》的曲目,在一片“晴明大人”的弹幕里,在冰上舞者翻飞点冰跳跃的身姿里,江莱不可避免地落入一个温柔而恍惚的梦里。
“周晴明。你的梦想是什么?”
神明笔下,最生动热忱的少年回头,身影穿过盛夏的烈光,笑意明朗:“连上天都知道,我想飞啊。”
她躲在暗处偷听到少年的鸿鹄之志,手中还捏着少年方才迎风放飞的纸飞机,下意识抬头看向湛蓝色的天,烈日直照,刺目而耀眼的光里,恰巧一架飞机飞过,留下一串白色的痕迹。
她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她见过光风霁月、踌躇满志的周晴明,也在时光的缝隙里窥见过意气消沉的周晴明。
“你怎么也在这?这也是你的秘密基地?”
“学不下去,想偷会懒。偶然发现这不上锁的。”
南边教学楼的天台上方有风吹过,吹得少年的白衬衫衣角翻飞,膨胀飘飞的弧度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鸽。
他的笑声响在热烈的夏风里,再开口时语调是冷淡疏离又不失礼貌的:“我知道你,每次语文考试优秀范文里频繁出现的名字,江莱。”
一来二去,他们逐渐熟稔起来,偶尔在天台碰面了也会搭两句话,然后各占一角做着自己的事。
直到江莱某次打破了这个平静的表象,言之凿凿地低声开口:“周晴明,你不开心。你不开心就会来这里。”
周晴明正塞着耳机盘腿坐着翻书,江莱压根没考虑过他是否听得到,因为她看到他翻书的手指停顿住。
“你为什么想考北航?”江莱也摘下了耳机,慢慢走到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想飞,飞远一点,逃离这里。然后每天飞远一点,就死去一点。反正人就活这一辈子,总为那些琐事闹个不停挺没意思的。”
作为一个胆怯自卑的人,几乎每走一步就要费尽全身的气力,耗尽全部的勇气。而江莱此刻坐在周晴明身旁,脑海里搜集到的有关乎于周晴明的记忆,就只剩下那架他乘风放飞的纸飞机。
一架纯白的、在纸身用黑色圆珠笔写满了“fly”的纸飞机。
“你呢?你想去哪?”
好像十七八岁的少年眼里只有遥不可及的未来,他们迫不及待想逃离当下,摆脱过去,找寻那遥远的乌托邦。
但周晴明的颓然与无力又太过难以让人忽视,他的表象维持得太好,以至于只有江莱这种极度敏感的人才能从将灭不灭的点点火光里窥见几分凉透的灰烬。
“不想去哪,能在哪就哪吧。平安就好。”
落日烂漫晕开的余晖里,夕光下扎着马尾的江莱很轻地摇了摇头。
恰好那时,放学铃响了,而她站在天台往下看,觉得自己在人潮里格格不入。
记忆里是她孤零零地站在医院的长廊里,白得刺目的墙壁里头躺着她刚被医生公事公办告知噩耗的父亲,旁边是仍在张牙舞爪指责医院不负责医死人,哭诉世道不公的母亲。
“妈,别闹了。”这一句只换来了江萍翠用了狠劲的一巴掌,她被狠力扇懵了将头撇向一边,在大脑嗡嗡的杂音里只留下了江萍翠那句:“你爸死了,你为什么不哭?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医院手术室门外的雪白墙壁,有好几处不平整的划痕,上面刻的全部都是平安。在手术室外等待的途中,江莱默念了许多许多遍。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一刻言语是贫瘠苍白的。
而她给周晴明的回答,也不是一句废话。江莱后来才知道,自己从那时起就是一个淡漠悲观的人。凡事她都会慢慢想通透,然后默默消化接受。
接受世间的不公平,接受规则之下麻木活着的许多人,接受原生家庭所带给她的痛和枷锁,接受自己没有信仰而迷茫度日的魂灵。
抑郁的人活在水底,正常的人行走在水面,而她是卡在中间的溺水者,理智在拉着她不要下沉,枷锁却拖着她入谷底。
通透后就不会痛苦吗?不是的,看透后却无力改变才会痛苦。
告别那天,周晴明意气风发的出现在江莱面前。
粼粼波光里,阳光灿烂,江风温柔,鸥鸟嘶鸣。
江莱第一次在周晴明面前流泪。一开始他们只是像在天台那样隔着一点距离静坐,享受江风略过泛着波光的水面后温柔的吹拂。
“周晴明,我好像病了。”
再然后江莱在这样短暂而珍贵的时光里流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落泪,甚至不知道自己正泪如雨下。
而真正让她泪流不止的,是少年温热干燥的手心,是少年瘦削却有力的肩胛。
那一天江莱好似就到了遥远的未来,很多鸥鸟围绕在她身旁陪她流泪,其中一只将她的头靠在它的臂膀之上。
“江莱,你要做自由的鸟。你是自由的。”
你才十几岁,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
雪白的羽翼扑棱着慢慢展开,就像电影的长镜头,慢慢虚焦,又慢慢清晰,定格在江莱半梦半醒那刻。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一场冰上晴明的视觉盛宴,将江莱十七岁的梦延续到了今天。
“晴明,晴明……”
江莱从未觉得一个人的名字如此美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间,发觉热度退下去了。
再向窗外看去,只有几盏孤零零的夜灯照着光下尘,零星的灯火闪闪灭灭。此刻她的内心无比宁静,甚至觉得有几分很淡的喜悦。
她在这样安宁的时刻睡去。
从前江萍翠信神,但她总不说信的是哪路神佛,家里也不见摆的神像,只有逢年过节在院子里嘴中念念叨叨个不停的母亲。
后来被问多了,江萍翠就跟她说,人总要信点什么,这日子才能撑着走下去。
她觉得母亲是找个心理寄托罢了,至于是哪个神明,便随它罢。但江莱随着母亲笼统地喊神明保佑喊多了,在某次脱口而出时,她愣住了。
那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方才,喊得是“晴明”二字。
世间哪有什么神明,不过是她愿意相信而已。
然后呢,江莱也曾向神明表露过自己的疑惑。江萍翠爱她的女儿江莱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痛苦。
因为她无法否认,江萍翠是爱她的。
但她的方式不对,自从父亲离世后,她要养一个女儿和顾看一个家,本就好胜的她愈发庸俗,市侩,在察觉生活变得失去控制和方向时,变得极端、唯利是图,也不过是争几分钱财,害怕连这个唯一的女儿都脱离她的控制。
江莱活得很累,江萍翠亦是。
生活给她们都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在这个偌大的地球,聚焦到她们这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在这场渺小又宏大的悲剧里无人幸免。
但神明跟她说,你是自由的。
别人都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但周晴明告诉她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去当一只鸟,翱翔在属于你的苍穹。
江莱再醒来时已经日上竿头了。南华市没有大海,只有一条蜿蜒的大江从北到南,四季如常。
她要去吹一场温柔燥热的江风,让常年盘旋高飞的鸥鸟带去她所有的疲惫。
在上一年她听从医生建议停了药,甚至还在母亲病情好转后去了一趟加纳神山。江莱仍旧觉得自己是一个淡漠悲观的人,可是那天她所感受到的,神山之上,苍穹之广,天地之大,风是自由的,云也是自由的。
她觉得自己也该是自由的。
江萍翠也可以是自由的。
路过珈蓝寺时,穿着藏族服饰的当地居民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她:“你不去拜一拜佛祖,祈求保佑吗?”
江莱笑得很淡,笑意却很浓,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心中已经有信仰,有神明了。她只是想来,为周晴明供一盏长明灯。
他要在天上向前飞,那她就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为他虔诚地祈求福佑。
鸥鸟要飞,她不想觉得难过,反倒希望它飞得越远越好。她感激这只鸥鸟为她带来的火光。
像江莱这样极易熄灭而破碎的人,是周晴明在不经意间拼凑好又重新点燃了她。
周晴明在江莱满是暗色的世界里照进了一束光,他让她敢于直面那些蒙尘的过往,在她无边无涯的黑夜里洒落一把散发着盈润光泽的珍珠。
当然,她喜欢这只鸥鸟。但她更希望它好,希望它飞过千山万水,平平安安即可。
就如当初周晴明写在江莱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江莱,愿你将来周遭是晴明。”
而那一刻,加纳神山的珈蓝寺外,皓日当空,积雪初散。
正如周晴明所愿的,江莱周遭是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