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还真有别的手机。”樊振东看着许昕翻弄箱子,从一个小夹层里抽出一个三星的手机,胜利似的对他挥了挥。
“三星……应急用。”许昕嘿嘿笑了,把手机开机,“不过我没有小号,只能偷摸的看看微博了。”
樊振东凑过来:“朋友圈呢?我有小号要不用我的?”
“你还有小号?厉害了我的胖。”许昕把手机给樊振东,“登录吧。”
樊振东没有刻意遮挡,输入密码,登录。许昕也没有刻意去看。两个人坐着并排,很自然的贴着。说起来两个人应该分属两个时代,但其实除开断层,一直以来国乒都是连绵不绝的,过渡人物,历经多朝也不是没有。2020谁也说不明白,如今更是愈发扑朔迷离。
樊振东首先翻了一会儿,看着网友的各种言论,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许昕问:“怎么样?”
“昕哥要不你还是戴上眼镜吧。”樊振东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许昕的眼镜,出人意料的,许昕接过来,又把眼镜放在床上。樊振东明白许昕这是不想看,拿出手机只是因为下意识的焦心,想知道如今的形势。
樊振东盘算一下措辞,开口却是三个字:“挺好的。”许昕歪头看着他,下垂眼平静无波,像是不明白。樊振东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三个字,许昕的表情让他恍惚想到曾经杜塞尔多夫世乒赛,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又好像知道了许多因而认了。他说:“你瞧这个,球迷做了贴纸墙。”
许昕还是没有戴眼睛,凑近了眯着眼睛看手机屏幕:“挺厉害的。”
“……你觉得会怎么收场?”樊振东还是忍不住问出来。许昕放下手机,盯着樊振东,半晌不说话。樊振东心下没有发慌,反而镇定的很。经过这件事情他好像长大许多。其实当时退赛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冲动,不过他不后悔。
“你是军人。”许昕把手机压在手下,极为认真的重复,“你是一个年轻的军人。”
樊振东一下子愣住。他想过许昕的许多种发话方式,没想到许昕一开口却是这句。他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许昕继续说:“你还是一名年轻运动员。”
樊振东彻底说不出话来。运动员应该球不落地,永不放弃。可是他退赛了,赌上自己的未来。许昕的语气说不上责备,也谈不上惋惜,只是很平静清楚的说出这些话。他也没有抓关键的意思,更不是试探。
“我不后悔。”樊振东长叹一口气,“我现在不是小孩子。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也就你和吴指老把我当小孩。”
许昕眯起眼睛来,才发现自己很久之前就看不懂樊振东了,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站到世界第二的位置,心智早已成熟。但他不是要说这个。不是值不值。
他只是在想该不该。
都是为了中国乒乓球。如今这个样子,刘指决计是回不来了,他倒不至于为前程担忧,当初本来就是做了一个人的最坏打算,只是现在他们三个如果真的要“被退役”,队里就断层了。这也是他如今难受的原因,樊振东不该跟着来。
但是如果只有他和马龙,樊振东留下来比赛,惩罚力度会大很多。现在说不好不会退役。
还有几个教练。如果不能留在国家队……这才是最大的损失。中央小组已经下来了,很可能是留不了了。
樊振东看着垂头思考的许昕,默默去拿出一副耳机插在手机上,戴好一边耳机,随机播放。
“你怎么看?”也许是感受到身边的动静,许昕抬起头来问樊振东一句。
明知不可而为之,除了意气使然,该不该?又或者功利一些……值不值?
“昕哥……”樊振东的视线对上许昕的视线,“我难受……可是……可是人生能有几回搏?”
许昕一瞬间僵硬了。这句话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出来,却有了许多说不明白的意思。樊振东把另一边耳机给许昕戴好。
“沙,不怕风吹,在某天定会凝聚——”
“若我可再留下来——”*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的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几乎是同时努力的朝对方挤挤眼睛,不明不白的笑了。
8.
王励勤正守着新出生的女儿,手机连续不断的震动让他没来由的阵阵心悸。掏出手机,是阎森的电话。
“男孩还是女孩啊?”阎森一开口先问这个。王励勤放松一点:“是女孩,很健康。你打电话打的这么急就是为了这个?”
“没。是队里的事。你现在正是忙的时候……”阎森犹豫一下,继续说,“昨天晚上许昕马龙樊振东三个人集体退赛了。”
“什……?!”王励勤想起这里是医院,猝然止住自己的呼喊,把声音压低,“怎么,秦指马琳就这么由着他们胡闹?”
“他们俩自己也发了微博。”阎森长叹一声,“怎么办?”
王励勤也不知道怎么办。许昕是个重感情的人,刘国梁提醒秦志戬的事他不是不知道。秦志戬后来找许昕谈过话,把刘国梁的话说过一遍,许昕又和他说了。王励勤当时问他什么打算,许昕回答没什么打算,他明白这事由不得他,别担心。
结果还是出事。
该不该?
这个该不该不仅有该不该退赛,还有一句问给这些曾经也是运动员如今做了教练的人。
该不该取消总教练?
“这件事必须得管。退赛是绝对不对的。他们根本就是欠考虑。”王励勤说,“但是可以理解。”
“除了退赛他们能怎么办?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阎森长叹,“我现在还记得5月的事。姑娘们……那样还有个借口,可现在是真的无从安慰……是啊……可以理解。”
两个人默契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还记得在上海打的那一届世乒赛吗。你还拿了男单冠军。”阎森问。
“记得啊,05年嘛,当时……”王励勤明白了,会意的点点头,“这样吧,我待会儿和她说一声,飞一趟成都。”
“行。”阎森应道,“早点解决这件事。”
过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挂电话,只是长久的沉默着。王励勤忍不住叹息:“唉……说实话,我们年轻那会儿,未必不做这种事。”
“……那你刚刚说他们。”阎森也叹气,“就这样吧,人生能有几回搏啊。”
9.
下午最先被约谈的是两个教练,然后是马龙。谈了约莫得有一个小时,樊昕两个人的房间门被敲响了。许昕跑过去开门。
不是来叫他们谈话的人,是马龙。马龙看上去有些累,对樊振东说:“让我叫你过去。”
“好。”樊振东起身,“龙队……他们都说些什么?”
“没多少内容,少说话。毕竟局面由不得我们。”马龙叮嘱,又说,“我在这边待一会儿,不太想一个人。”
“我去了。”樊振东出了门,把门仔细的关好。
马龙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许昕。”
“嗯?怎么啦?”许昕本来是一直看着马龙发呆的,现在被马龙叫到名字,整个人一激灵。
马龙站起来,弯下腰,把盘腿坐着的许昕整个儿抱在怀里。许昕很惊讶。真的很惊讶。马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他了。印象中上一次马龙这样抱着他还是换组的时候,马龙静静的抱着他,用两只手臂把他拢住,不是特别用力,但是很明显的想尽量把许昕往自己怀里带,直到两个人交融在一起。
许昕当年离开秦指导组的时候没红眼睛,却在一次赛后采访的时候突然就哽咽。私底下和马龙呆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当时真的只是不明不白的被戳中。当时难受到无以复加,所以全身心的止住眼泪,之后每每回想,明明没有当时的情景,却更想哭。
最大的伤痛和悲伤都是沉默。
许昕没有戴眼镜,棕褐的眼睛透亮,光芒并不聚焦,而是晕出流动的感觉。他吸了吸鼻子:“马龙。他们是不是说了些很不好的事啊。”
“也没有。”马龙放开许昕,“有什么比事实更让人难受?”
“行吧你赢了。没有。”许昕很快的笑了笑又低下头,躲开马龙探询的目光。
“别乱想。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些问题都没法回答。”马龙伸手,掌心贴上许昕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温柔的安慰,“至少现在没法回答。”
“可是我想要一个答案。”许昕把手贴上马龙的手,“也许有人知道。”
“知道答案,有的时候不如不知道。”马龙笑了,“六月三十,容老讲人生能有几回搏嘛,那还管什么。”
“你怎么也讲这个。”许昕也笑了,“小胖今早上刚说。”
“是吗。”马龙揉揉许昕的头,重复一遍,“是吗?
10.
开头是清晨,如今是傍晚。
开头是姑娘和老人,如今是老去的姑娘和逝去的老人。
女人提着一小叠纸钱,几支香,还有一瓶酒,缓慢的走在墓地的水泥路上。她的脸上没有哀恸,只是一望无尽,历经世事的平和。她走到一座墓前,弓下腰,额头贴着石碑,静默的站了一会儿。接着她起身,极认真极缓慢的鞠躬。
香被点燃,插在石碑前的缝隙里。纸钱一张张烧出橙黄的火焰,卷动着,与女人眼睛里无言的闪电辉映成色。
“周先生。我这次来看您,是有所求。”女人斟上一杯酒,敬在墓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干,“您别用我的肝劝我。我这就是几杯的事。”
只有远处树叶的沙沙响动,还有近处火焰的呼呼声。
“您问童萍?童萍好的很。戴丽丽?戴丽丽也好。”女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哎,焦志敏?焦志敏过的也很不错。我知道您记挂何智丽。何智丽……我都讲了那么多次,您还是要听。”
“您怎么不关心我一句啊?”女人半是埋怨半是笑意的说了一句,“早知道我有出息?”
她低下头来:“五月份其实就出事儿啦,可是我想着会有一个交代,就没来。等了一个月,等来这么些东西。”
火势越来越旺,女人用一支香捅了捅,火又小下去。
“说实话,我是有些遗憾,但是到了今天,该放下都放下了。”女人又说,“您呢?您觉得该不该让球?”
没有回答。
“该不该退赛?”
没有回答。
“总教练的确权力很大……上面权力更大。政治正确和体育正确真的得一较高下吗?”
还是没有回答。火焰静静燃烧着。女人惨笑一声。
这么多年过来,这么多代人过来。先得历经磨难才能知道答案,答案就是没有答案。没有正确答案。
世道变了。没有一刻不在变。 得出当年的答案,只能让自己释然而已。但是自己释然就够了。这件事,乃至很多事,都留下来了许多问题,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这些问题。因为解决往往不是依照正确的答案。
聚则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星星亮起来的时候,天不就是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