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届中考结束,我送走了又一批学生。方原顺利考上了海中,方原妈妈千恩万谢,我心里暗自庆幸囡囡马上就可以离开她的班级,进入幼儿园了。
那时的入园“竞争”远没有现在那么激烈,加之有同事介绍,囡囡顺利的进入了一个区属幼儿园。“你放心吧,”同事笑着向我打包票,“这个幼儿园里多得是咱们老师的子女,要么就是住在周围的公务员,家长都是熟人。只不过嘛,老师那里该打点还是要打点的。”
“我懂我懂,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
开学的前两天,我提着一些东西,通过同事找到了即将陪伴女儿三年的三位老师。“敏敏这孩子不爱说话,吃饭也不积极,还希望老师多照顾。”
“一定一定,您就放心吧。”每位老师的脸上都是十二分的真诚。
我也就真的放心了。
可就在开学前一天的晚上,一条短信又让我的神经紧绷起来。是那个人的。短信里怨我没给他机会看敏敏,法院明明给他判了一周一次的探视权。开学后每周五下午他会去接敏敏,在他家里过夜,他和老师说好了。
真不知道当时是谁想用一个卫生间的钱和囡囡断绝父女关系。
“囡囡,过来。”我冲看电视的囡囡招招手,“妈妈跟你说事情。”
“你爸爸,他想每个周五放学去幼儿园接你,带你去他家里过夜,好不好?”
敏敏一愣,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妈妈你明明说过的以后囡囡不去和别人住了……”
“妈妈和爸爸是分开了,可是对你来说,他还是你爸爸,他……对你不是别人,知道吗?”
囡囡还在犹豫,我却因为这犹豫下了艰难的决心。那个人和我的问题,不应该成为父女陌路的理由。
囡囡的幼儿园第一周还算顺利,除了老师反映吃饭实在太慢,不过我想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但很快的,周五到了。
幼儿园五点放学。五点半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囡囡被他爸爸接走了。
“敏敏妈妈你放心,是他本人,孩子看到他挺高兴的,蹦蹦跳跳地走了。”
蹦蹦跳跳的?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儿吗?
我含糊地道了谢,挂了电话。
晚上七点,电话突然再次响起:“喂?我在烧饭,我问你啊,凉拌黄瓜怎么拌?”
“啊?”那个人在说什么?
“敏敏要吃凉拌黄瓜,我问你怎么弄?”
“黄瓜切块,切一点蒜,加醋,糖,盐,一点香油。”我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短信又来了:“我问你,敏敏的右手无名指怎么是弯的?你怎么养的?不会是什么残疾吧?”
我差一点就把手机掼在地上。
因为之前中考的劳累,我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但我这一晚又开始了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迷糊了几个小时,大清早又来了一条短信:“敏敏要去水库边玩,下午六点解放公园接。”
这次我真的把手机摔在了床上。
六点我到了解放公园,囡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边,手里攥着大半袋子袋年糕胖。我冲上去,一把把袋子夺了下来。
“他人呢?”
“他说你一会儿就来了,有事走了。”她嗓子哑哑地说。
“这是他给你的?”
“嗯。”
“什么垃圾玩意儿!”我只感觉接下来的话完全不受大脑控制脱口而出,“干嘛要他的东西,就这么不够你吃的吗?还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怎么回事?!”
小姑娘被这一串连珠炮打懵了,呆呆地僵在原地,但没有哭。
“他……他一定要给我的……我怕他生气,就拿了……跑过去也是……他拉着脸,很可怕的……”
“那干嘛一定要去水库玩?!”
“我说要回家……他问我要去水库还是公园,我就说水库……呜哇!……”
像是一个灌满水的气球突然被扯破了,小姑娘嚎啕大哭起来,几个路人放慢了脚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匆匆走开了。我用力拽了拽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大街上丢不丢人。”
“我没拿他的东西,也不是我要去住的,我不喜欢和他一起睡……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哇……”
我们在还有些溽热的九月的夜里僵持着。小女孩哭得急了,脸憋得通红,突然喘不过气,很凶咳嗽起来。我被这几声剧烈的从小小的肺部深处爆发出的干咳惊醒过来——
我刚刚干了什么?我的女儿哭得心都要吐出来了?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我吗?
我连忙蹲下,尽可能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对不起,是妈妈不对,妈妈不应该这样和囡囡说话……”
“我也不想去住啊……他烧的饭又不好吃……韭菜和鸡蛋都粘在一起……他还好奇怪地问我一根手指为什么弯的,我说一直是这样的啊他又不相信……咳咳……咳……”
见她咳得愈发厉害起来,我连忙把她揽在怀里,却感到她的小脸已经发烫了。我心里一紧,看来是从小到大没好全的慢性支气管炎又乘虚而入了。
“囡囡你不要说话了,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带你去医院。”
我把囡囡抱上后座,脚一蹬,自行车向医院疾驰而去。迎着风,我感到她软软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的腰,来路上火烧火燎的心突然化成了一滩热水,从胸口随着大小动脉流散到全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