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中,一个木屋立在这罕见的黄沙里。
小棚子在风沙中看着颤颤巍巍的,随时都叫人担心它可能会被吹塌。
“娘,为什么我的名字那么娘……”
两棵枯树中间吊着一张席子,席子上躺着一个异域风情的女人,而她的儿子正吃痛地摸着刚刚被他娘亲一手爆锤的脑门,但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爹,然后便神色哀怨地瞪着他娘,趴着席子的手埋着一个小脑袋,嘴里嘟囔着:“狗崽今日笑话我的大名了。”
阿黛丽听到他儿子的控诉,只是轻轻撇了那个小脑袋一眼,才悠悠地说:“你爹叫燕暮山,你就叫燕雪情,还有什么不懂的?”
改名失败的燕雪情:“……”
正当阿黛丽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不用说,这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爹又在研究什么新式吃食弄出来的。
“娘,你是咋看上我爹的?”
燕雪情看着他爹燕暮山将不知是什么做成的一团黑的食物端上来时,第三十二次发出这个疑问。
“就那么看上的呗!你是不知道,你爹年轻时那叫一个俊啊……”
燕雪情马上就听到他娘又在喋喋不休以往同一个答案。
他真的、真的十万分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随地捡来的?!
不然哪有爹做的饭会‘毒死’亲生儿子的!还有他娘,除了逗他,骗他,从来就没有安慰过他,而这两人吵架时,竟然还被他爹拿来逗他娘开心!
真真是过不下去了!
燕雪情越想越难过,看他娘的眼神就更加哀怨了。
突然之间,一只手盖上他的头,温柔地摸了摸。
“爹……”
燕雪情常年得不到抚慰的心,终于难得地被安慰了一会,他正感动地泪眼汪汪,就见他爹一手夹菜放进了他的碗里,微笑地说:“吃吧。”
“……”
燕雪情顿时如晴天霹雳,那一点儿父子间的温情被劈的灰飞烟灭。
他发誓,他再也不相信爱了!
*
大漠的晚上很冷,所幸今夜的风不大,他娘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晚上终于肯动一回手亲做饭了。
其实就是他爹架起了篝火,又将下午去市集买的小红鸡杀了架在火上,烤着吃。
但阿黛丽的烤肉手艺不说非常好,起码比他爹那个只会毁厨房的手艺好太多了。
燕雪情很感动,趴着肉吃吃吃。
“嘿!”
大漠黑黝黝地夜里走出两个人影,闻言燕暮山神色不变继续烤肉,阿黛丽则满目笑容,只有燕雪情吃肉的动作突然僵住,像只被吓到的小狗崽一样浑身炸毛。
等到黑影走近后才渐渐显露出他们的容貌,一男一女也带着个孩子。
男子则身强力壮,袒胸露乳,铜古色的皮肤,褐色的眼珠子,面容两边不知道为什么划着两条白边,头上则束着一个三色头绳。
女子温婉,不似阿黛丽那般,也不是大漠女子的装扮,很是简朴,素雅。
一双手挽在男人的手臂上,而男子则一手托着孩子,另一只手下则领着一大块肉条。
“小宝儿!”阿黛丽激动地上前拉着那女子,很高兴地抱住了她,微卷的长发随她的动作蹭了蹭女子,“小宝儿你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古扎力欺负你,不让你下床了!”
“你、你胡说什么呀!”古扎力被阿黛丽的出言豪放刺激到了,恼羞道:“还有,这是我的娘子,你少小宝儿小宝儿的叫,她叫林宝娘!”
“要你管,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阿黛丽像是个跟大人对着干的孩子一样,回头朝古扎力做了鬼脸。
“小宝儿你来了就好了,快快快,我要吃烤肉!”阿黛丽欢天喜地地叫着。
古扎力嫌弃地看着那个像傻子一样疯的阿黛丽,然后走到了燕暮山的旁边,“喏,给你们带的。”
“哇,还有羊肉!咕咚羹!咕咚羹!咕咚羹!”阿黛丽欢雀地喊着,“燕子快来吃咕咚羹,等会儿好了不给你留了!”
两个狼崽子似的小孩儿围着篝火一跑一追,上蹿下跳。
“听到没!”
燕雪情被狗崽一个劲地追赶,根本不敢停,他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肉。
狗崽就是古扎力和林宝娘的儿子,因为古扎力族中孩子取名有赐福这个传统,因而孩子的名不能随意乱起,但运气不好的是,偏偏古扎力这一辈中的赐字轮到犬字,林宝娘虽然识字不多,但怎好让自己的儿子名字里带上这么一个字,所以狗崽的大名就这么一直耗着了。
羊肉猪肉切的薄薄的,还有各种菜叶子,血豆腐,等咕咚羹弄好的时候,小棚子里漫香四溢,燕雪情闻着香就忍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被狗崽扑上死死压着。
“嗷嗷嗷……救命啊娘!”
燕雪情慌乱地摆动四肢,狗崽力气也跟古扎力似的,很大,任燕雪情怎么挣扎也推不动他。
“行了,你怎么成天像个狗一样扑他身上嗅来嗅去的。”狗崽被他爹拎着后领拉起来了。
“他、他他……”狗崽说话也不利索,三岁大的孩子却老像个野兽一样成天用四肢跑来跑去,竟还跑得很快。
林宝娘这边走不开,但古扎力的动作落她眼里就是欺负自家孩子,忍不住嗔道:“狗崽还小,你下手轻点,把他放下来。”
古扎力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样,怕老婆。
但他从不引以为耻,并深以为傲,还常常在族中传到,在中原,好男儿皆惧内!
“你,你,”狗崽一落地还是扑在了燕雪情的身上,和他爹如出一辙的小脸上微微泛红:“你身,上,好香。”
小小的燕雪情被他的言语吓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果然,少言寡语的人平日跟哑巴似的然而一开口便一鸣惊人!
燕雪情拖着狗崽艰难地上了座,他又扒不下狗崽只好将就着这么吃。
篝火暖融融,火光照在阿黛丽充满风情的脸上半明半暗,她一手撑着一边脑袋,懒洋洋地看这两小孩这么好感情,嘴里忍不住揶揄道:“狗崽,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小情儿啊。”
阿黛丽这么说只是想打趣儿似的随口说说,没想到狗崽这孩子还很老实地点了点头,看得阿黛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倒在燕暮山的怀里,然后就着这姿势,又问:“那等你们长大了,你娶了燕子好不好。”
狗崽尚小,还不知什么叫娶,于是一时半会也没点头也没摇头。
古扎力皱眉:“你少胡言乱语!”
阿黛丽毫无所谓,只半躺在燕暮山的怀里笑眯眯地看着,像只狡黠的猫儿一样,“我哪儿胡言乱语了?”
“你哪儿没胡言乱语!”古扎力气得额头青筋顿起,对着燕暮山怒道:“管管你女人!”
可燕暮山这人大概是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阿黛丽一人了,对着古扎力他木着一张脸,死僵死僵的,只听见他的声音冰冷,“你都说这是我女人了。”
古扎力:“……”
阿黛丽又笑得颠三倒四,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接着调侃:“燕子,今天我给你说媒,定下娃娃亲,往后你就直接住狗崽他们家去好不好?”
可怜年幼的燕雪情不知道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么不靠谱的娘亲,但亲情戏份还是要演上一演的,“娘啊,孩儿不要!孩儿还想伺候您到老啃不动肉满嘴牙掉光的时候您可怎么办啊……”
语气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啊。
阿黛丽翻了个白眼,“哼,我就是真到那时候了,也有你爹。”
默不作声的林宝娘向缠在燕雪情身上的狗崽招了招手,狗崽还是很听他娘亲的话的,没三两下就爬过去了。
林宝娘看着年幼的狗崽拉起他爬在地上脏兮兮的双手,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眼里心里止不住的心疼。
另外三人都看在眼里,此刻连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阿黛丽都沉默了,然后抢在古扎力之前抱住林宝娘和狗崽像一家三口似的,安慰道:“别难过了,都是古扎力没用,我们别要他了,你来我家,我和小情儿也一样会爱你们的!”
古扎力:“……”
燕雪情:“……”
古扎力真是被她一番言论气得气血上涌,心力交瘁,差点就要当场吐血了,然而还不止,竟还收获了燕雪情小小年纪便一脸关爱的复杂目光。
“你们这一家,真是够了!”
阿黛丽在古扎力彻底发疯前适当地退了回去,一脸无辜地道:“当初便说好了,若两家孩子出生,你家就十里红妆迎娶回去的,怎么,当了狼王好了不起哦,瞧不上我家了。”
古扎力闭了闭眼,忍了又忍:“你弄弄清楚,当初说得是,若你家生的女儿,我家才娶,如今两家俱是男儿,娶什么娶!”
“哦,当初是这样说的啊?”阿黛丽装作毫不知情,眼珠子又一转,“那也没关系嘛,既然不能结为亲家,那你就当多了个儿子,一起带回去呗。”
“……”
燕雪情默默撇了他无情的爹妈一眼,然后坐到了林宝娘的身边,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干娘。”
林宝娘是个传统的中原女子,她生于江南,性情温婉,对孩子最有耐心,被燕雪情这么一唤心像波澜的水一样荡漾泛起了心疼,而狗崽在燕雪情过来时,就又挂他身上了,两个孩子被林宝娘抱住,噼啪的火光照在他们身上,温馨和睦。
寂静了一会儿,突然,埋在林宝娘怀中的燕雪情抬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林宝娘,说:“干娘,我跟你姓吧,你帮我取过名。”
古扎力光是看着就已经很忍耐了,偏偏这小子和他娘一样,也是个和他对着干的,有个狗崽就够分宝娘的注意了,再来一个他晚上怕是得天天睡偏房去了。他脸色阴沉,一把将燕雪情从林宝娘身边拎起,“臭小子,你打得甚麽主意?”
燕雪情也是个孩精儿,先是瑟瑟发抖装了会儿,然后就突然哇哇扑在古扎力的胸口哭,紧紧抱住他的狗崽不懂,但见他的哥哥哭得很是伤心也一并哇哇叫了起来,两个孩子的嚎啕大哭直比狼嚎还吓人,古扎力有铁血手腕但不会哄孩子,吓得手足无措,阿黛丽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有林宝娘心疼孩子,从古扎力手中抱回孩子坐回去低声哄着。
燕雪情回了疼他的干娘怀里,偷偷睁眼瞄了下,结果就被古扎力一眼瞧见,当即要把他捉出来,不过还没行动就被林宝娘一眼给瞪没了气焰。
林宝娘知道分寸,只是温言细语地问:“你为何想换名?”
燕雪情刚开始还不情不愿,张不开口,但被林宝娘温柔的目光注视,她也不急,他心想:这要是我娘该多好啊。
“我的名字太娘娘……”
“燕雪情,不许说脏话。”
阿黛丽冷不防出口。
“……总是被人笑话像姑娘。”
林宝娘闻言轻轻捧着他哭花的脸抹了他的眼角,微笑着看向阿黛丽和燕暮山说:“你们没和他说啊。”
阿黛丽无所谓地吃着烤肉敷衍道:“小屁孩,懂什么。”
长长夜寂,只有篝火还烧得旺旺的,燕雪情坐在林宝娘怀里,而狗崽则抱着燕雪情,风中延长了她温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