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之曲
京城,田元照坐于池塘边观鱼,随手洒下一把鱼食,金鱼蜂拥而至,瞬时争抢开来,水面泛起一圈圈密密的涟漪。几个小太监在身后侍立,护卫昭文、昭武在一侧戒备。昭文、昭武乃悟心、悟道化名,两个蓄发还俗。率十几个强健武士日夜护卫田中尉。王策时死,田元照向老和尚求援,老和尚亦孤注一掷,不再隐藏幕后,亲为田元照奔走。中尉府诸老太监皆佞佛,信任老和尚,常往报国寺施舍钱物。逢大事多令老和尚占卜。此次未等老太监来请,老和尚便亲登其门,游说他们当举田元照为左中尉,并为之交易,一日之间竟然商议妥当。杨玄机召开中尉会与众谋,见众一致举荐田元照,暗暗吃惊。他原本想扶持一个老实听话的老太监做左中尉,教田元照做枢密使之职,不与之兵权。此时他稍显迟缓,其一是对王策时被刺极为震惊,不免亲自查验府内护卫,其二他素来行事谨慎,不肯贸然行事,故欲先探众老太监之口气,见众口一词,措手不及。他百思不解:田元照何来如此势力,竟能教众人畏惧。他于是令人起草奏表。
回到府内,打发人请张景略,时间不大,马进引着进来。见面施礼,分宾主落座。
杨玄机:我教你打探之事可有消息。
张景略:正欲相告。前者绑架马兄及行刺杨将军幕后之人,乃高复,前陈晋王,网罗了一些江湖刺客为其效命。
杨玄机双目一闪:晋王?朱贵妃之子?想当年,朱贵妃当年甚得闵宗宠爱,数次欲废后扶之,生子便封为王。彼时,咱也在她居住的庆淑宫当差。只是她恃宠娇纵,待下人刻薄,宫娥太监皆畏惧之。闵宗崩,未立太子,兄弟诸子皆掌兵,遂乱。禁军大将慕容庆之率军护朱贵妃母子走,于江左建国,溃败逃亡海外,渺无消息。不想四十年后卷土重来。想来,他亦过半百之年,昔日之臣民想亦凋零。
张景略点头:明公所知甚详。高复欲与田元照亲近,扶其得势,挟为傀儡,掌左军而布亲信于津要之地。不想雷焕刺死王策时,形势急转,高复之谋落空。
杨玄机沉吟:中尉众太监一直推举田元照为左中尉,谁人为之奔走筹划。
张景略:我今观消息,有提老和尚者,不知何意。
杨玄机脑中电光一闪,瞬时明白:必报国寺主持智正和尚也。我派人打探其底细,至今未得。
张景略喃喃念道:高复....老和尚...此二人是何干系。
杨玄机微微一笑:我所料不差,老和尚必慕容庆之也。
张景略不解:如此高复何以欲亲结田元照?
杨玄机徐徐道:五十王子岂能忍受事事任人摆布?
张景略:既知他两个底细,何不将两个及其党羽一举铲除。免生后患。
杨玄机摇摇头:老和尚在报国寺经营多年,亲信或密布朝堂及各州府,贸然行事,必受其害, 且暗中追查之。
张景略:若田元照做了中尉,岂不正中其谋。
杨炫金:咱观田元照非是任人摆布之人。兵法: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且看高复与老和尚欲何为。
张景略拱手:明公高见
杨玄机:昔朝臣甚惧怕王策时,事事仰其脸色。今王策时死,崔弼等辈皆交接各镇将帅,闻其与并州往来甚密。令我颇忧,欲得新锐朝士为我效命,你能为我物色否。
张景略:敢不从命!恕某狂言,今侧立朝堂者多无能之辈,或不堪所托也。
杨玄机道:我奏明天子开恩科,你可结新锐之士进。可设翰林院,教你等皆为翰林学士,皆得议论朝政。则崔弼辈欲排挤欲无计。
张景略:若得志,当革故鼎新,振作朝纲。
杨玄机:此时机密,万勿泄漏。
次日,杨玄机进宫,奏请杨炼下旨封田元照为左中尉之职,掌左军;开恩科取士,笼络天下读书之人。教唐王在扬州选秀女三十名进宫。
杨炼自无不可,尤对选秀女之事。
王策时一死,他喜欢的一夜没睡,纵酒狂欢。饮到半醉,想起王策时常日跋扈嘴脸,大笑大哭,宫娥大惊,以为他得了癔症,田元照不在宫中,太监们面面相觑。杨炼看到王策时安插在身边的亲信太监,从宫娥手里夺了琵琶照他们头顶猛砸,碎了一把,又抢另一把。一面狂呼:取刀来,朕欲亲自斩了这几个奴才。几个太监听闻王策时死,如丧考妣,料想大难将至,只得跪下任杨炼打骂。杨炼一连砸碎了四把琵琶,还不解气,拳打脚踢。将几个太监打得皮青脸肿。狠狠道:待朕在后苑养一群虎狼,将你等奴才皆投入喂之。天明,田元照匆匆入宫,老和尚教他守住杨炼,一步不离。杨炼见他来,喜不自禁,拍掌道:这个雷焕,替朕除掉了老奴才,朕欲重重封赏。
田元照慌忙叉手:官家,此话切莫再说,雷焕刺杀朝廷重臣,犯下族灭之罪。若不惩处,中尉府诸贵及禁军将士必寒心。
杨炼:朕正欲趁此将王策时党羽除掉。
田元照:陛下且忍,俗语:打蛇不成反被咬。杨中尉尚未入宫觐见,官家岂可轻言。
杨炼:朕不管,老奴才死,朕心甚悦。田元照一直在宫中忐忑不安等着杨玄机进宫。
杨玄机奏完,田元照慌忙朝杨炼跪下:奴才何德何能,敢居此高位。与杨中尉并肩。
杨玄机笑道:众人推举,田中尉必能负荷重任,替官家分忧。
杨炼笑道:既如此,朕就封你做左中尉吧。
田元照跪下叩头
杨炼看着杨玄机笑道:杨中尉,缘何只叫扬州选秀女。只怕杨亮不肯。
杨玄机禀道:唐王进表进贡表示顺从之意。各州镇必不敢情动。天下美女莫过扬州,正可令他进献,教天下人看他如何效忠。。
杨炼满心欢喜:日后你两个商议来,朕自然应允。
杨玄机又奏请,将王策时的府邸赐给田元照。田元照不敢不要,他知道杨策时暗含警策之意。
于雷焕,杨玄机竟一字为提。田元照颇觉诧异,想了想,明白了,原是留给自己,左军教王策时喂养的骄纵,如今他新任,必得对他们有所抚慰。于是他向杨玄机投以感激一瞥。
杨玄机退后,田元照奏请厚葬王策时。
杨炼大怒:你竟心向老奴才
田元照:官家息怒,老奴岂有异心,唯欲为官家收揽将士之心,缓急能得其用。
杨炼:好为之,若欺朕,定不饶恕。
田元照:老奴不敢。
于是,田元照厚葬王策时,亲为扶棺。中尉府众太监及左军将校乃安。你乃奏请全国通缉雷焕,琐拿京城问罪。故意避开幽州将士。将王策时府内所藏财货珍宝皆赏赐诸老太监及左军将校,府内奴婢皆出之。择吉日搬进去。大门匾额换作一个斗大田字。隔了几日,教贴身护卫修德去军中任大将,改名时博。老和尚趁势教徒弟悟心悟道来护卫。田元照明知他用意,假意欢喜收纳。
田元照又撒了一把鱼食,向跟边小太监说:你等看池中鱼儿,昔日饱食无忧,不想主人死,府内大乱,无人照料,饿得狂躁,为争食竟互相挤压撕咬。
小太监:中尉若不喜欢,教人换肥壮的鱼来。
田元照摇摇手:饥鱼更可观也。
摆了摆手,站起来,吩咐小太监:将我的宝琴抬来,我今欲抚新普水龙吟之曲。
池边有凉亭,内有石桌石椅,两个小太监把琴抬来,在石桌架稳了。过来回禀:主公,琴已摆好。田元照笑了笑,站起来,又朝池中洒了一把鱼食。走到凉亭中坐下。小太监们见他要抚琴,皆喜上眉梢,在后相随。昭文、昭武及诸护卫武士未曾听闻。主不召唤,不敢贴身跟随。田元照扭头望着他两个,招了招手,两个抢步上前,叉手:田中尉有何吩咐?田元照微微一笑:我虽未剃度出家,与你两个如出同门,彼此不必拘礼方好。坐下说话。
两个彼此看了一眼,昭文:既中尉抬爱,恭敬不如从命。便在游廊栏杆坐下。
田元照笑道:不满两位师兄,我净身之前却是乐师,亦有虚名,爱好音律,但得暇便精研之。近日新谱得一曲,未尝演奏,今试为你二人奏之。
昭文、昭武连忙站起来,叉手道:我两个寸功未建,何劳走中尉如此高看。
田元照又摆了摆手:日后还要多多仰仗。
两个慨然道:中尉吩咐,水火不避。
田元照笑道:此曲非我一人所创,去年萧远宁与三子临刑弹奏之曲已成绝唱。其哀而不怨,悲而不伤,激而不越,我甚爱之,回府便记之,以此为基,增删数十稿,谱城此曲,名之曰:水龙吟。
昭文、昭武不通音律,只是频频点头。
田元照端坐,敛容,微闭双目,双手抚琴。其音高古辽远,渐转激亢,金戈铁马,春风拂面,令人沉醉。一曲了,睁开眼睛开两个时,乜呆呆发愣。
田元照笑道:两位师兄以为如何。
两人一激灵,昭文叉手道:在下听此曲,似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无往不利。
昭武:我不师兄颇不同,梦见一蛟龙腾水而出,入云霄翱翔。
田元照呵呵一笑:唯英雄能会曲中之意。两位师兄前途不可限量。
两个满心喜欢,又站起来叉手:全仗中尉栽培。
田元照吩咐小太监:将唐王新进献的葡萄酒取来,我与两位师兄共饮。
两个小太监将琴抬下去,少时婢女奉来蔬果,井水浸了一夜的葡萄酒,皆是各州府进献的难得之货。摆满石桌台面。三只夜光杯斟满紫红色的酒。田元照请他两个入座,两个受宠若惊。在报国寺不得不长年素食,虽出寺偶偷荤腥,未曾如此受用过。田元照端起酒杯来,笑道:师兄,尝尝味道如何,若不好,教唐王再献。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看两个时,端起来一口喝下一大半,二目瞬时放光。
昭文:肠肚如同被熨过一般,极是舒坦。
昭武:飘然欲仙,不意天下竟有如此美味。
田元照笑道:两位师兄只管吃喝,日后各州府珍馐美味,源源不绝而来。
两人见说,放量大吃起来。
不一时,管家田元吉领着一个探马进来,跑得满头满脑的汗。田元吉与他拜在同一个姓田的老太监门下,算是兄弟。因此田元照发迹了,便把他唤来管家。
田元吉:哥,高渐鸿派人来报消息。
探马见田元照跪倒:小人乃高将军麾下亲随,有机密事禀报中尉。
昭文、昭武听了,慌忙起身欲回避
田元照:两位师兄不是外人。起来说话。
探马称:是。站起来躬身禀道:高将军到任之日便整顿防务,严查城内奸细,前日寻得消息有一股贼人藏身邙山荒寺,亲率人马突袭,捕得几个贼人,严刑审问,或牵连报国寺。因此特来请中尉示下:是否将贼人押解回京,请中尉亲自审问。
田元照对高渐鸿的表现颇为满意,点点头:高将军努力为国,不枉我在皇上跟前保举他。贼囚就不必押到京城来了,报国寺名声极大,想必贼想借此脱罪也未可知。回去告诉高将军,便宜行事即可。元吉,你带他下去安排酒食,赏银一百两。
探马又跪下叩了个头:深谢中尉。田元吉便将他带下去。高渐鸿在禁军阶位不高,故查抄萧之时,有脸面的都避而不去。他急于出头,便主动请缨,与田元照搭上关系。不想田元照很快失势。人情冷暖,昔日烧高香的都不来了。谁知这高渐鸿生性好赌,心想,别的门路也攀不上,田太监再不济,也是皇帝身边的人,说不得哪天复飞黄腾达了,便押上这一宝,因此,如常出入田府,如常恭敬。
田元照一得势便把他视做心腹。直接擢拔做禁军大将怕人不服,王襄死, 刺史空缺,田元照便想让他先洛州做两年刺史,有些功绩,再擢拔好塞人口舌。然杨玄机若不赞同,他亦无能为力。两个同在宫中与杨炼商议事情,杨玄机告退,田元照亦退,追上杨玄机,并肩而行。他便提出来:杨中尉,洛州近京,非他州可比,刺史空悬,士绅百姓皆不安宁,须遣一精干之将前去整顿。
杨玄机笑:田中尉可有合适人选
田元照:左军校尉高渐鸿勇而有谋,可有任事
杨玄机见他急于安插心腹,并不急着回应,笑道:朝廷无人,朝臣皆贪腐无能之辈,咱请皇上开恩科取士,又惧怕崔弼辈把持,新锐之士不得进入,则皇上虽有大计,无堪用之人。田中尉有何良策?
田元照是聪明人,中尉府太监谁人不知以前两个中尉欲有所求,皆讨价还价交易。
便道:杨中尉老诚谋国,咱岂能袖手,但有可用之人,必令皇上任用之。
彼此会意,也不必说破。
昭文、昭武见说道报国寺,心里有鬼,早坐不住。未被老和尚派来给田元照贴身护卫之时,在寺院隐秘之处,常见高复趾高气扬,吆喝左右。两个听了心里不忿。又不敢顶撞。一天深夜,两个正欲去方丈室禀事,房门紧闭,听得里面有争持之声。
两个止步静听,老和尚的话语颇喊愠怒:你如何教人去行刺杨建仁,搅乱我苦心部署。田元照非我不能制之,你急于与之结交,他如何服你,如何听命与你。
高复亦怒:相父,我年且半百,任你摆布,虽为你君,实你臣也,你若不耐烦,何不将我废黜,另寻明君。
老和尚:我受贵妃托孤之重,有死而已,岂有不忠之心。
两个不敢多听,便悄悄走开。明日,高复负气走。
田元照见他两个不自在,便问道:本欲将师父接入府内,事事咨询而后行,然恐朝野议论,今逢事先说你两个知,昭武再入寺咨恩师而后行。
两个唯唯诺诺。
这日中尉府会议,商议山东军情。王策时死,杨玄机勉为其难主持大局。田元照坐于昔日王策时之位。他于军国大事尚不甚了然,因此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杨玄机道:诸位,昨日杨保又差心腹人来奏。李仙芝早有降意,数次差使去宋威营中纳降,皆被其拒,只得拼死抵抗。李仙芝麾下皆饥民,多被裹挟,但求一饱,若得免死,必散。杨保准其纳降,甚喜,杨保谨慎,令其遣心腹虽禁军入京细说原委。宋威初始百般梗阻,后因青州被海盗袭击,极是狼狈,自顾无暇。故杨保与李仙芝往来顺畅。朝臣中,王铎因其弟王僚被贼俘虏,结纳一帮朝臣,力主招抚。
有个老太监问:听闻贼人中,黄棠威势过于李仙芝,不知他欲战欲降
杨玄机点头:贼众大部欲降,黄棠虽欲战,势必孤。依杨保之见,黄棠及麾下诸将尚在观望形势。若朝廷封赏合其意,多半亦降,诸位,李仙芝、黄棠辈若降,咱何以处之。
于是诸太监议论纷纷,有说可教他们率军戍边,有说可封他们州府之任,有说免其死罪已是开恩,何必封赏,令开侥幸之心。不一而足。
杨玄机望着田元照:田中尉,你以为如何。
田元照一愣:这...咱尚未考虑周全,还是请杨中尉主张
杨玄机望了望下面,道:诸位,李仙芝、黄棠之乱,不及一年,靡费巨万,诸道将帅观望,持两端,怀异心,若不能即刻平息,必成巨祸。依咱之见,何妨多封赏他几个官爵,日后自有朝臣们排挤他们。咱速平息祸端,再整顿军国之务,稳固根基。
众人见他有了主意,没有异议,当即散会。
田元照坐在马车上,由昭文、昭武等护卫着回府,路上掀开侧目车帘,见不少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男女向市民乞讨,看自己身上衣着华丽,穷困之时亦如他们一般,顿心生怜悯,便掀开侧面的车帘,叫车夫停车。昭文在车前,勒住缰绳扭头探身问:主公有何吩咐。
田元照解下随身所携钱囊递给昭文:我不忍见穷苦之人,你可将囊中碎银分赐他们。昭文解开钱囊,将碎银皆撒在乞丐面前,喊道:我家主公田中尉赏你等钱银。乞丐们一哄而上抢在手里,朝马车拜呼:田中伟如此善行,神明庇佑。田元照听了,心中欢喜,教车夫驾车回府。
未至府门,田元吉早迎出来。昭文、昭武两个跳下马来。左右戒备。一个小太监搬来一个凳子放在车前,田元照掀帘子踩在凳子上下了车。摸了摸脸上的汗珠:坐车虽令可教外间不可,然颇闷热。闻听王策时夏日怕热,每坐车内必放一盆冰。此法可效之。
田元吉笑道:昔制冰之仆我已寻来,令其每日制冰。凑近田元照得耳边轻声道:哥,智正方丈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田元照一怔:老和尚不轻易离开寺院,此来必有紧要之事,难道急于功成分肥。面上不动声色,冲昭文昭武笑道:恩师不告而至,速随我去参见。
两个亦觉意外,师父行事一向谨慎,因何如此匆忙,竟瞒着自己两个,兴许是因高复之事也。
田元照由众人簇拥者从容入了府。并不急惶惶赶往书房见老和尚,吩咐昭文、昭武道:你两个先随元吉去陪师父吃茶,待我更衣,稍后便至。于是随小太监前往内庭,坐于塌上,目光逡巡,暗道:须得有十几个漂亮姬妾在内伺候方好。王策时死时,府内尚有数十名娇妾美姬,田元照担心她们来历不明,不敢收留,皆分赐诸老太监及诸将。唐王进来对他极为殷勤,镇远侯苏焕清数次教人递话,愿不顾年迈前来拜会。田元照知他是为唐王说项,不置可否。扬州奏办处今由徐璐主持,替唐王结交京中权贵。
原来,徐璐见自己失宠,深知其主刻薄寡恩,杀戮果敢,于是向宋熙求计,宋熙正不欲他在唐王身边作梗,便商议荐他来京城奏办处。来时,知晓新贵田元照雅好音律,便重金从胡商手中购得一把琵琶。紫铜色,琴头修以夜明珠。据闻琵琶通体蒙了一层少女之皮。徐璐进京后,便寻到田元吉的门路,厚贿之,将琵琶由他进献。田元照看了,爱不释手,藏于内庭,夜阑之时,常取出观之,一室之内光华璨烂,抚琴之时如抚少女之肌肤。于是,次日令田元吉带徐璐来见,见时,徐璐观田元照颜色,谀词泉涌,田元照令其移座上前,不觉促膝,大悦之。自是,徐璐出入田府无碍。与田元吉称兄道弟,说笑无所顾忌。田元照想,下月徐璐带着中使去扬州采选秀女,要不要为自己也选一批来。
想着,小太监伺候了更换一身常衣,门庭边立着大面铜镜,田元照端详了一回,这才慢慢出门,想到老和尚,心生一种恐惧、厌恶之感。
田元照来到书房,老和尚坐左侧第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静。昭文、昭武两个坐在对面,颇有些心猿意马。见田元照来,老和尚双目精芒一闪,随即慈和下来。田元照急走几步到老和尚跟前,双掌合十:恩师赎怠慢之罪,尚有杂冗缠身。
老和尚笑道:你如今家业甚大,须多加奴仆方好。
田元照:恩师何须屈尊来敝府,旦教一个师兄弟来,我即入寺向师父请教。恩师,请上座,我与两个师兄听候法旨。
老和尚摆摆手:元照,今日不同往时,如今你是高居在上的左中尉,出入皆令人瞩目,岂可轻动,不如老僧来去自如也。且入主人之位。
田元照:恩师在此,我岂能坐得心安。
老和尚:若此,老僧下次难来。
田元照便不再谦让,入主位坐下,朝小太监道:速教厨下准备上好素食。
老和尚摆摆手:不必,老僧不过有几句话嘱咐你。说完便回寺去也。
田元照欠了欠身:恩师,请吩咐。
老和尚看着田元照道:元照,你资历尚浅,初掌握权柄,为师费尽心机教诸中贵保举你,然他们内心尚在观望;左军中你心腹之将极少,虽令修德为大将,然其孤身一人,又无根基,难以号令将士。因此,难与杨玄机抗衡,若其猝然发难,你何以匹敌?
田元照不知老和尚说此何意,沉吟良久,道:还望恩师鼎力相助
老和尚道:闻听中尉及朝廷权贵皆欲纳李、黄之降,意在姑息,元照,你意如何?
田元照一惊,老和尚消息甚是灵通呀,中尉府会议机密他如何得知,心里不免一阵恐惧。
恩师,杨中尉之意,速平息叛乱,于我辈有利。
老和尚淡淡一笑:元照,以你之聪明,竟不能看明其中利害,若叛乱平息,中尉府无外忧,则必生内扰。你自度能与杨玄机抗衡否?昔日王策时如何将你摆布,你记之否?
田元照一点被透:可不是,若诸州府无事,诸事皆有杨玄机主张,自己这个中尉不过是伴坐而已。
他沉吟半晌:恩师烛照鉴,只是众皆欲纳其降,我独不允,其势必孤!
老和尚笑道:兵法有云,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崔弼之辈挟并州、青州等地自固,必为之营。疏勒小儿正欲施展,宋威老儿百般玩寇,岂愿叛乱骤平?必竭力梗阻,未有内应强援尔。你只需隐幕后筹谋,何须亲自大动干戈。
田元照忙站起来:恩师深谋远虑,元照远不及,日后诸事需及时请教。
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道:元照,老僧八十老翁,夫复何求。我知你心中疑虑,不必担忧,断无陷害弟子之理, 到时自然教你知晓内情也。
说着,站起来:老僧回寺吧。
田元照慌忙站起来:弟子送恩师。
老和尚摆手:想此府,老僧往来入出何止百次。草木皆熟也。迈步从容离开。
田元照和昭文、昭武两个送到门口,望着老和尚背影直到不见。
田元照心里一直盘算:老和尚不欲乱平,所为何故?
激变
汝州,宋军营寨二十里的密林深处,水坑边饮水的一群麋鹿突然受惊,四散奔逃,七八只身量细长的猎犬一面吠叫,一面在后紧追。树丛后的空地上,杨保及十余骑勒住马缰绳,望着猎物朝这边奔来。战马们听见急促的奔跑声,亢奋起来,摇头打着响鼻,时不时提起前蹄,鬃毛似乎要炸起来。杨保二目彪彪地盯着麋鹿,等它们冲到一射之地。松开缰绳,双脚夹紧马肚,马便腾身而起,十余骑朝鹿群包抄上去。杨保瞄着头鹿,看觑的仔细,一箭射去,正中脖颈,带箭而逃。欲转身猎犬又扑上来,便往斜侧冲去。杨保从骑便绕过去围堵。这些禁军将校为讨杨保喜欢,并不放箭,将猎物赶来任杨保先尽兴。
杨保所部靠一村镇。村民初始畏惧,远近避开,时间稍长,见并不滋扰百姓,有胆大的整理了酒食到营门口叫卖。禁军初出京,赏赐优渥,正愁有钱没处花,便叫入营来买了吃喝。一来二去,附近村民见士卒出手阔绰,但有好的皆拿来卖,夜间亦有三五女子进营门操其皮肉生意。杨保为笼络麾下,并不禁止。山脚猎户闻知,便将打着的麋鹿、狍子、野猪送到营中,将校见了野味如何不喜,厚赏猎户,捡好的孝敬杨保。谁知竟勾起杨保的畋猎之瘾。将猎户叫来一问。十几里外林中便可为猎场,杨保颇为踌躇,亲随看出来了:将军怕怎的,宋威自顾不暇,王建功暗中归顺,不能从中梗阻,何不趁此走动弓马。杨保与亲信左右十几人随猎户到林中勘察,初猎射杀了一只野猪,两只麋鹿。天黑回营,教伙军整理了犒劳士卒。众皆喜欢。次日又来,更从猎户那里借了七八只猎犬。
杨保麾下飞马围堵鹿群,杨保在后,张弓又是一箭,正中一只大个公鹿的脖颈,翻身栽倒在地,草木;里打了几个滚,四蹄朝天挣扎不能起。杨保大喜,打马飞驰。猎犬们士气亦大震,扑喊的更凶悍。杨保麾下冲进一片树丛,欲绕近道截住鹿群。杨保和猎狗在后猛追。抹过树丛,鹿群往林中冲去,杨保心中纳闷,他们哪里去了,为何不将鹿群截住。冲在最前方的猎狗忽地顿住,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朝林中呜呜低鸣,其他狗皆止步逡巡,望着林中不敢往前。杨保顿时警觉起来,暗忖:难道林中有大虫,便有,他们十余人,便被它扑倒二三人,其余亦可逃出,鹿群霎时逃得踪迹全无。林间蓦然一片死寂。杨保勒住缰绳,教坐骑慢下来。猛然间,一阵弓弦响动,杨保一提马缰绳,那马前蹄竖起,脖项、肚皮、心窝处在被射成刺猬,马稀溜溜一阵悲鸣,倒毙于地。杨保功夫了得,跃下马背,就地一滚,隐藏在灌木丛后,往左右看时,猎狗们逃得无影无踪。杨保拔出宝剑,躬身往林外退,心中暗想:定宋威老贼派人暗算,若能逃得性命,如何能将他放过。退了十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大笑。慌忙转身,只见七八个黑色劲装蒙面人立在十步开外,虎视眈眈。
往林子方向瞥了一眼,只见林中亦走出十余蒙面人,一手提刀,一手提着首级,朝杨保围上来。不消说,人头皆是他麾下亲随的。
杨保见状,心中一阵悲凉,今翻在劫难逃矣,可连我堂堂七尺男儿,为图富贵,净身易祖,到头却是一场空。于是驻足不前。横剑在胸前,等着敌人近前。
敌众很快将其困在当中。为首一人上前冷笑道:阉狗,今日死期至矣。若欲得全尸,速伏剑自裁。若叫我等动手,剁为肉泥。
杨保双目闪着凶狠的光芒,尖叫道:何必遮掩面目,我知你等必是宋威老贼所遣,恨不能将老匹夫碎尸万段,今日大爷以死相拼。话音刚落,朝敌首当胸便刺,迅疾异常。那人忙将手中刀往外一磕。两个斗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难见难分,那人朝杨保猛刺一刀,杨保躲过,他托地跳出圈外,笑道:老太监武艺颇不赖。老二,你若十合内取下,我输你一锭金子。 有人嗖跳进个圈,拔刀朝杨保猛攻,一面喊道,接招接招接招。杨保教他攻得手忙脚乱,左右遮拦不定。忽而为首那汉喊道:且止,老二,十招已过,看老三了。
老二退下,摇头叹息,颇似懊恼。老三又上,杨保撑过十合。累得大口喘气。如是车轮战过六人,已经无招架之力。敌手嘿嘿望着笑道:我兄弟众多,皆欲与你较量,尚有十人等得心焦。今我观你举剑不能,为之奈何?
杨保脸上汗如雨下,喘着粗气:士..可杀不可,,辱,杀剐悉听尊便!
敌首哈哈大笑:你无势之人敢称作士。今日不杀你,却不能不辱你也。你可自掘一坑,将己埋于其中,若运气好,或有人将你救出,若运气不济,死亦无伤。
杨保恨恨道:奸贼,我不能任你羞辱,说吧,挥剑便欲自裁
这人见此,挥刀将剑打掉,笑道:与你戏尔,何必当真。今日权当初见,异日或去你营帐叨扰。朝其众喝道:我等去也。说着,与其众从容朝林间走去。
杨保惊魂未定,瘫软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已经黑下来了,杨保恍如从梦魇中醒来,步出林外。他的坐骑已死,亲随战马亦逃逸。不敢往村庄去,径直往营地急走。当营门外,天已大黑。岗哨见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狼狈不敢。一个跳上前抽刀喝止。杨保烦躁:瞎了眼的狗奴,连我也认不出来。抬手一剑刺杀岗哨。其余岗哨大惊,筛锣告警,纷纷抽刀拦住杨保。不多时,营中将校冲出来。杨保见了,怒不可遏,奸奴,你等欲聚众谋反不成。副将游琮将他认出来。朝士卒喝道:蠢材,收刀,杨监军至也。众士卒听了,各个惊惶,不知所为。杨保气咻咻进了大营往帅帐去了。众人望着被倒地死尸龇牙咧嘴,皆望着副将,看他如何主张。游琮把头摇摇:只怨他自己运气不好,速将他安葬了吧。士卒们见他如此说,各个脸色郁郁。副将无心照管士卒们,回到营中,在帐中逡巡半晌,一跺脚,径往杨保帅帐而来,杨保两个亲随太监在账门把守,往常见他来,嘻皮笑脸,相互消遣几句。见他走近,灯下看的分明了,喝道:站住,做什么的!
游琮拱手道:二位上差,我欲进账慰劳监军,请去通禀一声。
一个太监摇摇头,低声说:游将军,依我看,不如明日再来,监军他心绪不佳。
游琮一呆,不敢多说什么。他想劝谏监军,安抚士卒。
左军士卒素来骄惯。将校时常其聚饮,无贵贱之别,赏赐无算,士卒尤觉不足。杨保久别禁军,已不了然,若不及时抚慰,恐生祸变。
游琮无奈,只得回到营中,不时听得营中士卒喧哗。一夜不敢安席,找了一把胡椅了,顶盔掼甲端坐在帐外,准备随时奔逃。
大雨滂沱,雷声滚滚,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在雨中策马疾驰的三骑,人马浑身湿漉漉,劈天盖地的落雨之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战马被闪电吓得浑身震颤,稀溜溜提起前蹄,差点将人掀下来,赶紧楼紧马颈。马蹄落下,轰隆隆又是一个巨雷,咔嚓一道闪电划过,战马受惊,只顾在昏暗的雨中狂奔。骑手伏在马脖子,楼紧马脖,任意东西。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外,雨势渐小,三匹马亦平息下来,骑手们方得空隙抹去脸上的雨水。前方有一凉亭可避雨,三人跳下马来,牵马过去,栓得。径坐在栏杆上大口喘息。雨水汗水泥水从脸上衣襟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良久,左侧一人长出一口气:好急的雨
中间一人朝他叉手道:游将军辛劳,在下有一事不解,我等何故冒雨而进,岂非欲避宋威尔。
游琮淡淡一笑:为将者岂计劳逸,但有使命,不避水火。京成局势瞬息万变,纳降之策未成定局,岂可大意。若不成,你我须再回战场厮杀。
这人叉手道:杨监军、游将军有心如此,焉有不成之力。
游琮嘿嘿一笑:张神剑,我等在禁军厮混许多事日,且不如你一招纳降,说不得位竟在我之上。
张神剑慌忙躬了躬身,道:游将军见笑,在下愿得一百夫长足以。岂敢望与将军比肩。来时匆忙,未曾与将军准备厚礼,事成必有厚谢。
游琮哼了一声:听闻你等劫掠所得皆赂宋威。
张神剑笑道:汝州财货亦不少。
游琮道:中尉府诸贵欲壑难填, 你等须努力也。
张神剑:我等亦颇堪驱使也。
游琮颇看不上张神剑,因此便扭头望着雨,心里暗暗怅怨:大爷在大营每日酒肉厚味,村姑虽比不上京城歌姬,亦别有风韵,若不是惧怕士卒哗变,堂堂一副将,何苦风餐露宿,与反贼做向导
张神剑察其脸色,讪讪有道:游将军,宋威料无瑕从中梗阻,我部黄将军暗遣送曾元奕走海路接连海盗袭了他的老巢青州。
游琮转过脸来:你等与海盗亦有勾结
张神剑见他问起,颇为得意:非也,竟是宋威叛将,因与宋威婢女有私情,惧怕被处死,径投黄将军,其本海盗出身,因此与诸海盗首领有首尾。
游琮嘿嘿笑了几声,又不说话了。
张神剑的右侧是他的心腹校尉,随他出入杨保营中,一路缄口不言。张神剑亦扭头望着雨,暗想此番去京城见了诸中贵,须得巧舌如簧,教他们另眼相看,或能攀附上田、杨二位中尉,自此发迹有望。偷眼瞟了一眼游琮,心里一阵冷笑:阉奴,如此托大傲慢,若不是有求与你,一剑扎透心窝。
自他为盟主特使出入杨保营中,商议纳降之事,掌握机要。李仙芝越发倚重,地位渐隆,孙劲府以下诸将皆不能比肩。昔日孙秀麾下故旧常来打探消息,谁不想纳降事成捞得一官半职,张神剑粗陋之辈,便趁势索贿,得钱货数箱,夜枕于其上睡眠。此番远行,竟于深夜在内庭亲掘一坑,将钱货埋藏,外覆其床。隐秘妥当,才略略安心。又憎恨李进韬,每酒后言及,必咬牙切齿,尝醉后拔剑夜闯李进韬之府,大言为王精堂报仇。李进韬闻之,走避,不与争。诸将会,常称病,张神剑以为畏己,当众宣言,乞儿亦得为大将,纳降成,必杀之。
临行进帅府与盟主辞行,李仙芝不免勉慰一番。
张神剑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道:盟主恕罪,末将斗胆禀明一事。
李仙芝笑道:你我恩同兄弟,有话尽管讲来
张神剑压低声音道:盟主有所不知,士卒皆传言,李进韬与玄女有首尾,请盟主详察之
李仙芝听了,面色顿僵,沉吟良久方说:李将军少年新进,或恃功娇纵,令诸将嫉恨,与玄女有私情,断不至于。
张神剑见碰了钉子,颇不甘心,又道:盟主若不信,何不找军师询之。
李仙芝脸色微微一变:纳降,事关三军生死,此时不宜滋事,日后我自有主张。
诸将之间早就传闻盟主惧内,或被殴击不敢还手。言及丽娘,颇多猥亵之词。
黄棠暗遣曾元裕海路偷袭青州,一千精锐,无一折损,于是所部士气大振,练兵不懈。李仙芝心中慌乱,便来探他口气,欲战欲降。
黄棠从容道:但如约而行,盟主自与其议降,我自备战,可进可退。
李仙芝心中忐忑,黄棠再三好言安慰,乃定。秘遣张神剑与心腹校尉潜行见杨保。恰风雨大作,游琮至杨保帅帐,主动请缨。于是三人冒雨而进。
三人各怀心思看了一阵雨,雨势已小。游琮站起来;抓紧赶路吧。解开马缰绳跃上马背。张神剑两个跟上。走了一阵,见游琮往小道上走,打马赶过去问:游将军,因何不走官道,前方不远有驿站,可稍作歇息,马匹亦需喂饮。游琮:宋威老奸巨猾,或派人刺杀,岂可掉以轻心。张神剑听了默然,只得着湿漉漉的衣服往小径走。走出十里,摸过树丛,见前方有几户人家。张神剑笑道:好了,且过去歇歇脚,烤烤衣服,讨些吃喝。打马径去。一块田地之中有七八间茅舍,田地的稻苗皆被水淹没,几个老农披着蓑衣正在放水。
张神剑驰马至,勒住缰绳,喊道:老丈,我三个乃是过往官军,遭了风雨,欲往你家歇脚,吃喝荤素不忌,旦有拿来。
老汉见他凶猛,不敢不依,只得领着他三个到了一间茅舍,地面七八尺漏了雨水,家徒四壁。老汉苦着脸对三个说:官爷,如今盗贼四处杀人劫掠,小民朝不保夕,逃死不暇,无人稼穑,哪有粮食,老儿前几日做了蒸饼,本做干粮,旦有风声,便逃入山中。还剩数只,若不嫌弃,取来与官爷受用。
游琮见了,面有惭色,忙摆了摆手:老丈,不必惊慌,我三个略歇息便去。张神剑腹内正饥渴,听游琮说了,只得悻悻作罢。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拧干,张神剑身上七八处疮伤,两处处胸前,五处后背。
游琮见了冷笑:张将军奔逃辛苦。
张神剑反唇相讥:游将军未经战阵。
游琮:我不食人肉
张神剑脸色涨红,呆了半晌,忽而笑道:我亦不食。游将军,我等还是赶路要紧。
于是三人解开马缰绳,跃上马背往前。又敢了几十里,路过村户皆败落,游琮仍不忍夺人之食,三人饥肠号腹,游琮不惯忍饥挨饿,当下饿得头晕眼花。便道:我身上有盘缠,待到大村镇有酒家处,好好买些酒食受用。
张神剑道:此去皆是荒僻山径,多半无食肆酒家。将军再行怜悯,只怕我三个数日内皆不得食也。
游琮无力说道:不意百姓凄苦如此,我不忍也。
张神剑:我亦非残忍之人,势不得不如此尔。若能饱食无忧,我亦有怜悯之心。
天近黄昏,三个又进入了个小山村,村民皆愁困,张神剑径打马闯进去,凶神恶煞喝道:谁是此间伍长,速来搭话,若敢迟避,休怪我无情。
少时一个老丈颤巍巍到马前搭话,张神剑喝道:我乃汝州军官,闻听你庄窝藏贼寇,因此特来讯问。
村民们听了,皆吓得面如土色,跪下叩头如捣蒜泥。老丈拱手道:军爷,敝村荒僻,贼寇未曾至,我等如何窝藏。请军爷详察。
张神剑脸色缓下来:或官吏误传未知也,害我三个一路冒雨赶来。水米未曾大牙,如今天色又黑下来。待我歇息一夜,明日在察看。
老丈会意,慌忙道:小老儿速去教人安排酒食。
张神剑跳下马来,吩咐道:将我三个坐骑好生照看,喂饱草料。
三个村民慌忙牵过去。老丈请三人来到一户稍殷实的人家。坐定,少时,搬上来几盘菜,几个蒸饼。游琮看是竟有一盘鸡了。
老丈拱手道:军爷莫嫌寒酸,近年多灾,又闹贼匪,民甚饥苦。一日或不得一食。得食皆粗粝之食。
三个哪有心听他怅怨,操起箸来,放量大吃。
饱餐之后,教主人让出床铺,一夜酣睡,次日醒来,老汉及村民早早在外伺候。张神剑装模作样申斥一番,教他们留心稼穑,勿荒废农田。跳上马背扬长而去。游琮自愧不如,慨叹道:张将军甚有官威,百姓竟如此畏惧。
张神剑笑道:俺幼年在乡穷困,旦见官吏莫不如此。
于是沿途但逢人家,皆照此而行,莫不如意。游琮亦渐坦然。走了三日,来到一处山脚,翻过一座山陵,便是洛州境。三日跳下马背,放开缰绳叫马吃草,却来到路边一棵参天的古松下坐下歇息。张神剑挪过一快石头教游琮先坐,他两天且在草地坐了。一路行来,游琮对他们两个不似先前倨傲,有时与张神剑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张神剑望着蜿蜒而去的山径笑道:俺闻听长安繁华似锦,楼阁巍峨似仙境。俺两个是山野之人,怕入长安迷失道路。
游琮笑道:无妨,我可教两个禁军为你向导。
张神剑:如此深谢将军。便不得封赏,亦不枉此行也。
正说着,林中扑棱棱一群鸟惊起
张神剑腾地站起来,拔剑在手,径往战马飞奔。一阵弓弦响动,一阵箭雨射在他前方,将他逼住。柴琮与另一人亦起,躲于大树之后,弯弓在手。
只听林中一阵大笑,王建功与宋义两个率领二三十精干武士从林间走出来。
张神剑不认得他两个,游琮却识的,他在禁军原隶王建功麾下。顿时脸色大变,将弓刀丢弃于地,从树后走出来,向他们走去。
游琮:王将军,末将不得已为杨太监所逼,引着两个贼子去长安见老太监,今将军来,一切听凭主张。
王建功温厚一笑:游琮,你,乃我之手足兄弟,无须惊慌,日后照旧随我拼杀,自有你出头之日。冲他招了招手。
游琮弃张神剑如敝履,急向王建功跑去。张神剑见难以逃脱,便回到树后,与心腹两个各自戒备一侧。但见王建功笑吟吟迎着游琮而来,伸出左手欲与之相握,游琮受宠若惊,忙双手去接,王建功拔出短刀扎入游琮心窝,快如闪电,脸色顿变得狰狞可怖,冷笑道:本将军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辈,你随老太监来监军一月有余,见我干爹死,竟不来招呼一声;我往杨太监营中,你竟装作素不相识。如何能将你饶恕。拔出刀来,一抹将脑袋砍下,一脚踢开死尸,人头将落地之时,一脚踢飞击中张神剑躲藏松树树干,脑浆迸裂。
王建功望着宋义笑道:二将军,我球技如何?
宋义把大拇指一挑:王将军不愧高手,异日得一方面之任,可筑一大球场,逐日与麾下兄弟击鞠。
王建功大笑,指了指松树:此二贼便留给二将军发落。
宋义笑道:待我去去便来。说着一挥手,率领七八个武士包抄过去。
张神剑哭丧喊道:军爷,我两个汝州小卒,家属被贼质,因此不得不来,愿勿相害。宋义与麾下皆大笑,皆有轻视之心。
张神剑轻喝一声,射死他。两个同时朝宋义突施冷箭。
宋义笑声未歇,两箭正中脖项,往后便倒毙。
张神剑见得手,精神一阵。两个又急射数剑,射翻几个。
王建功大惊:贼人奸诈,不可大意。令手下朝这边射箭,皆钉在树上。王建功挥士卒包抄上来。他麾下皆是禁军精锐,箭法颇准。张神剑与手下两个不敢离开树干。
王建功拉满弓对着树后,一面冷笑道:想你手段高强,必是贼中大将,却不知被同党所卖,不然我等如何知你冒雨而进。
张神剑不说话
王建功又道:有李进勇者冒雨往宋老将军之营将你告发,想此人你必认识。
张神剑听了,咬牙切齿:乞儿可恨。他心腹校尉沉不住气,冒头弯弓欲射王建功,不想王建功正等此时,一箭射中他眼眶,登时倒毙。
张神剑失去一面依仗,顿时孤立。王建功喝令士卒四面包抄,三面箭来,张神剑难易抵挡。遮拦不定,脚上中了一箭。他将弓丢开,大喊道:敌将,若有胆色,何不与我一一对决,倚多胜少,不是英雄。说吧将弓丢出去。
王建功慨然道:好,今日便叫你死的明白,我与你一决高低,若赢得我手中宝刀,任你走脱。
张神剑冲树后走出来,一剑将脚上箭杆截断,把剑一横,冲王建功招招手:放马过来。
王建功嘿嘿一笑:射死他。麾下十几日照张神剑便射。张神剑大喝一声:奸贼。用剑拨打箭矢,忽而往后一退,肩头中了一箭。
王建功冲麾下一摆手:看本将如何取他首级,挥刀竟进。直取对手脖颈。
张神剑一闪身,悠忽刺出一剑,极为迅疾。王建功大惊,不想他剑招如此狠辣,往后一跃。张神剑得势便进,一剑紧似一剑将王建功裹住。王建功左格右挡,一时手忙脚乱。
王建功麾下见他招架不住,挥刀相助,将张神剑困在当中。
张神剑大吼一声:狗贼,大爷何惧你等。拼死相搏,一剑刺中一敌。王建功有了帮手,渐缓过势来,挥刀猛攻。张神剑身披三创,又以寡敌众,渐不支,教王建功一刀刺中大腿,难以站立。王建功与麾下乱刃交加,张神剑血流如注,自知难以支持,将剑刺在地上扶着。望着王建功冷笑:禁军大将不过如此,我竟向此辈纳降,恨瞎眼也。说罢放声大笑。
王建功一刀将其人头看下。抬脚欲踢时,踌躇良久,乃罢。
当即教人裹了张伸进及游琮首级。有人问:宋将军尸首如何处置。王建功望着宋义麾下:此你等之事。我径取人头向老将军交差。
太阳西沉,落日余晖照得山顶血红。
王建功与麾下骑着马往山下去,宋义麾下望了望横七竖八的尸体,亦跃上马背,跟随在王建功身后。
林中传来一阵枭鸣
夜半,王建功率领麾下来到驿站,将驿丞从床上赶下来,叫他安排酒食。酒至半酣,王建功敲着几案,望着麾下似笑非笑:众兄弟,自后决意做贼也。
来的都是他心腹左右,皆喊道:生死随将军。
王建功咕咚咕咚连饮数杯,颇有几分醉意,站起来指着长安方向,骂道:想当初我爹在日,谁不来把我巴结。田元照阉狗,每见咱未尝不低眉顺眼,每旬必携好货上门孝敬,。如今他走运走做了左中尉,翻脸不认人。若下次教本将军撞着,一刀扎个透明窟窿。
原来,杨保来监军,为拉拢王建功及麾下禁军,不使得生变,杨玄机特意教他从左军中捡拔了一百禁军。王策时死,宋威及诸假子对王建功换了一幅嘴脸,王建功忧闷欲死。于是暗与杨保交通,杨保亦有笼络之意,温言抚慰。他渐心安。筹谋借机与杨保合营。
然他毕竟在禁军中沉浮多年,深知官场诡谲难测,于是秘遣身边两个心腹前往京城打探。
等两个回来一回禀,王建功大失所望。两个至京师,昔日他手下将校皆避而不见。欲见田元照势必登天。两个厚赂了中尉府的一个老太监了,打探内幕。说如今左军来了田元照心腹时博为大将,昔日王建功交厚之人皆失势,且正网罗王建功罪状,而田中尉素怨王策时亲信左右,虽暂为隐忍,后必报复。
两个听了,狼狈而回。王建功听了,一夜未曾合眼。若乱平之后,率军回京,禁军恐无自己立锥之地。 欲与宋威合谋,失去假父依仗,宋威不以为意,竟教宋义讽言他再改换门庭,拜在他门下,位在宋信之后。更教他忧虑的是,若田元照另遣将来替他,麾下将士谁能与他同生死,共进退。届时孤身一人,何处可投。
如是惶惶不可终日,十几日一步不离营寨。这日宋信扣门而来,谁是老将军有请。王建功心说:老贼唤我何事,莫不是欲将我羞辱。惴惴不安来到帅帐,不想宋威竟亲在门口恭候。
见面假意吃惊道:王将军何意如此憔悴,老夫之罪也。竟欲下拜。
王建功心里纳闷,宋威何意如此恭敬,慌忙叉手道:老将军欲折煞末将也。
宋威拉着他手,引到帅案左侧之位。王建功看时,宋仁、宋智、宋恭未在坐, 其余诸子见他来皆起立相迎,王建功暗忖,必有大事发生。
宋威回到帅案,吩咐亲兵置酒。
酒食摆上,宋威殷勤相劝。
饮酒中间,王建功苦笑道:蒙老将军不弃,竟招我饮。今我乃失意之人,故旧避之不及,唯恐被连累。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
宋威听了,看着王建功捻然道:朝廷最喜负人,若贼祸平息,将军又无王中尉庇佑,虽立功,必遭殃。朝廷暗弱,意在姑息,若任杨保招降众贼成,朝中恶我等之人不少,必罗织我两个罪名,阉竖素无信用,杨保之言恐不可信也。
王建功知其所指,淡淡道:老将军亦不必疑虑,昔我与他并无交情,今亦无往来。其麾下虽我往日部众,然见我失势,皆避我不及。
宋威笑道:将军何须忧闷,旦有军马在握,任我横行。老夫前朝降将尔,素不被信任,仇雠众多,老太监数次欲夺我之兵,终不能奈我何。
王建功叹息道:我麾下不过一千之众,且又有家属在京,必不能与我同进退。
宋威笑道:将军听我一言,若与我分,你势必孤,若朝廷下旨换将,将军何以抗拒?
王将军叉手道:老将军何以教我?
宋威道:实不相瞒,黄贼暗结海盗突袭我青州,我亦教宋仁、宋智等将分兵救援,昨夜遣人来报,贼寇不过沿岸滋扰,杀了十几个百姓,烧了一些房屋,然老夫亦不敢大意,只得教宋仁、宋智驻兵防守。
王建功恍然大悟,宋威何意对自己如此恭敬,青州必然损失惨重,故不得不留宋仁麾下精兵驻守。宋威惧怕自己转投杨保而去,其势必孤,因此不惜屈尊笼络自己。当即笑道:李仙芝不足惧,黄棠则不然,昔在京师欲在禁军谋的差使,常与我往来,我颇知其人,沉勇有智略,枭雄之资,不可轻之也。
宋威点头:老夫之过也,日后凡大事须多与将军谋。
王建功叉手道:末将麾下军马亦颇堪一战。
宋威笑道:日后我两个精诚合作,何须畏惧阉狗辈。
于是饮酒尽兴,主客尽欢。
二日后,王建功提着游琮、张神剑人头见宋威。
宋威见了大喜:摆酒为王将军庆功。
王建功摆手道:老将军容禀。指了指张神剑人头道:二将军吃此贼暗算,被射中脖颈,不幸身亡。
宋威听罢,呆了半晌,脸色阴沉不定。
王建功知他疑心自己,便道:二将军率麾下九人同往,战亡二人,其余七人正在账外,老将军可详讯问之。
宋威摇摇头:我对这些孩儿倾注了许多心血,教他们武艺兵法,未得其报。不意竟如此死法,深令老夫伤心。
王建功:此贼甚狡诈,末将亦险些吃他暗算。
宋威:若教杨保得逞,我两个被天下人耻笑。
王建功见他面带几分忧虑,也无心吃酒,回到自己营中,教来自己心腹左右讯问答大营消息。
细问之下方知,宋仁、宋智轻骑驰援青州,昼夜兼行,三昼夜至青州城外十里已成强弩之末,被曾元奕设伏袭击,一千精骑,只有宋仁率十余骑逃得性命。宋智、宋恭等数十将亦没于此役。曾元奕与鸠山在城内大掠,烧毁宋威粮仓,从容沿海路撤退。宋仁收笼残部,抚慰军民,然青州百姓皆怨宋威残暴,四处乱起,宋仁军心不稳,不能剪灭,急遣使向宋威告急。宋威大惊,教宋礼率二千步骑疾驰青州,大营严密封锁消息。谁知将士家属多在青州,各遣家人往军中告急。于是将士嚣嚣,军心动荡。
这夜义字营有老卒大大喊道:朝廷欲招安贼寇,我等在此何为。青州被袭,我等家人受饥苦,何不回去养活家人要紧。一呼百应,呼声动地。百数百士卒竟往营外闯。宋义时与王建功出营劫张神剑等去,不在营中。副将听见,睡梦中爬起,慌忙前去阻拦,青州将驭士卒严暴,副将拿出往日气派,大喝一声:该死的猪奴,胆敢聚众谋乱,诛灭九族。
乱卒听了大怒:我等出生入死,为你效命,竟不如猪狗。有个士卒挥刀跃上,砍下副将人头。大喊道:今日出营死,不出营亦死,不如往汝州城投黄棠去。
有人站出来喊道:我等杀贼甚众,如今去投他,岂不是自投罗网。不如径寻老将军去,看他如何发落我等,若不合我等之意,杀出营去,落草为寇亦可。
士卒中少有见识之辈,听了皆纷纷附和,于是众汹汹往宋威帅帐而来。宋威亲兵数十人,日夜在他帅帐左右保护,此时皆聚拢在宋威身边,为首亲将手执长刀,望着帐外:老将军,乱兵且至,速裹甲,我等保护老将军至出营.
宋威身着常服,摆了摆手:你等皆散去,待老夫亲去见他们.
亲将:乱兵狼狠,杀死义子营副将。恐有发狂之人对老将军不利。
宋威淡淡一笑:我若叫他们吓退,何以号令三军。让开。说着往账外去。忽听账外一阵橐橐靴声,宋信率领一哨精兵前来:父帅:乱兵直奔帅帐而来,孩儿率麾下前来保护,父帅往我营中,万无一失。
宋威挥挥手:你速率人回去,给为父稳住你麾下士卒,不可教他哗变。
宋信:孩儿亦安排妥当,父亲一声令下,便可将乱兵铲除,一个不留。
宋威点头:你能如此,我复何忧。速回营等我指令。
诸假子皆深知宋威脾气,最恨有人不听他号令,不敢坚持,一叉手率领麾下离开。
宋威将两个亲军解下佩刀,举着灯笼迎着乱军而去。
半途撞着,士卒们见是他蜂拥围上来,有几个士卒喊道:老将军为我等做主,老将军为我等做主。
宋威笑容可掬,面色慈和,举手朝众人摇了摇手:众兄弟,听老夫一言。士卒们安静下来。
宋威望着他们笑道:我等抛家至此所为何故?
众议纷纷,有说是前来剿贼,有说吃粮打仗,不一而足。
宋威听了,又将手摇了摇,大声道:非也,若为粮饷,亦不必冒寒暑前来。老夫率你等前来剿贼,正为你等发迹。钱货官爵,皆可求也。朝廷欲招安,不欲你等发迹也。贼人袭扰青州,教你等士心不稳,不欲你等发迹也。若你等欲回青州驻防,亦无妨,我教礼字营回,换你等前往。日后诸营兄弟皆发迹了,带回钱货无数,或得封赏,你等休要怅怨。
众士卒听了,没了主意,有个士卒喊道:我等仍愿为先锋。众皆附和。
宋威笑道:如今你将军出营在外,老夫不责罚你,你等速回营安歇,数日必与贼寇战,汝州甚富,钱货皆为其所掠,不过替你等暂存。信字营素欲得先锋之职,老夫至今未加理会,倘若你等不依军纪,今翻我却叫他们去做先锋了。
为首一个士卒喊道:老将军不会哄骗我等吧
宋威假意怒道:军前岂有戏言。
于是又几个士卒唱道:我等听老将军号令,速速回营,来日还做先锋。士卒们大喊:听老将军号令。于是又如潮水一般回自己营地。
宋威回到营中,面色阴沉:吩咐亲随将宋信寻来,令他密查唱乱士卒。次日校场擂鼓聚三军。宋威亲至将台,大喝一声:将义子营唱乱之人拿下。宋信率领士卒突入捆那一百人押到队伍前面。皆大声喊冤。
宋威勃然大怒:老夫为将帅五十年,未尝有士卒敢唱乱者,若不加严惩,日后难以号令三军。
斩!
刀光一片,人头滚滚,血流满地,三军股栗。
王建功听罢冷笑几声:想来老贼欲倚重本将军也。
亲随又说:杨保麾下士卒皆怨怒,颇离心,若有变,必然反戈。
王建功哈哈大笑:天不亡我。正欲教人知我王建功为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