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点躺下,然后三点半又突然醒来。不知道自己最近是什么精神状态。
在实验室待了差不多一周,和师兄师姐闲扯也聊正经事,和室友百无禁忌地讨论各种话题,有很多瞬间——觉得豁然开朗,却始终迷雾在前。
室友的头二十二年时间里一向活得认真甚至拘谨,心思细腻而敏感甚至不肯放过自己,内心世界丰富却因为从小被怠慢而没有底气。
我们可能都是被中国当前的教育模式“毒害”的一群人。“毒害”,没有任何贬低当前教育模式的意思,在国家全力后发赶超的过程中,追求效率而将教育也去标准化——合理,无可指摘。我们最终相聚在浙大,可能多多少少都算是在标准化的浪潮中翻起了自己的浪花,赢得了几分增强社会流动性的可能性。
但不可否认,我们也是受害者。
从小我们就被要求behave yourself,努力做一个规矩的“好学生”,努力去讨人喜欢。我常常觉得自己骨子里藏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以及,曲意逢迎下意识讨好他人的卑微。现在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们的价值观大厦太单薄了,没有坚不可摧的信仰,没有所向披靡的自信,被认同和被喜欢似乎能给人海市蜃楼的错觉。
其实讨好老师同学上级同事,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什么呢?
是我们开始讨好市场。
室友一直有一个生物梦,曾经世界对她来说就是医学和非医学,大四保完研开始蹭很多课,认植物,学解剖。她的择偶标准里,甚至有一条是“生命科学学院”。她当初却选择了经济学,也没有勇气转专业,因为害怕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前途。
我喜欢传媒和写作,但同样不敢用生活去消磨它。
大家就这样,奔着市场的喜好而去,做着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工作,充满怨气。社会多戾气。
我们终究还是属于症状较轻、意识清醒的市场依赖症患者。尽管并非醉心于经济学,但多少还是喜欢的。只是再进一步考量这份喜欢,我们也要颤抖了。
白岩松的职业观我很认同——“做你信仰的事情”。
如果不敢用生活去消磨爱好,那么至少要从事我所信仰的工作。我相信经济学能让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想要一直走下去。
但一讨论现实细节,还是懦弱得很。
师姐云淡风轻地开口:“博士就是科研压力大了一点,其他也没什么。”
这背后是什么?全年几乎无休,想发一篇好文章就要耗进去一两年。收入甚微,要想过得不拮据就必须捞住各种兼职。
室友带着愤然感慨理想主义者的生存艰难,但,我们又不能太苛求大环境了。
读书本身,不能创造经济附加值。我们谁也不敢做纯粹的学者。害怕没有天赋,也怕在发现天赋之前抢先饿死。
搞学术,做科研——寻找人类存在的意义,找寻解决大问题的方法,这些原本应当获得巨大激励的行为却被严重低估。
大师兄本硕博都是浙大,外人看来大概也是风光无限,但他却劝弟弟妹妹不要读书了。他半真半假地说:“不要读书了,早点出来混社会,最好的是去做黑帮。”
话是假的,但辛酸是真的。
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熬夜,中学那晚上回不回家都是掷骰子决定的随机事件,现在整天被数据和课题折磨到白头,以后肯定更是少不了熬夜通宵——我们的导师年纪轻轻能做出点成绩,都是靠熬出来的。白天行政工作琐事堆积,到了晚上才能专心搞科研,两点睡七点起的作息是常态。
做到教授有多少报酬暂不讨论,就说硕士每个月一千块钱上下和博士两千上下怎么留得住人?
师兄说他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朝九晚五,下了班能什么也不想地躺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电视。
奢望罢了。
室友也说她不想成为现在的自己,忧心忡忡,思虑太多——那些大问题,想着只不过徒增烦恼。
还有什么比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让人痛心的呢?
我们一面要对那些愚蠢的“读书无用”论者予以回击,一面却又只能无奈自嘲我们自己是何其愚蠢。
我看他们几乎被磨得没脾气。
真的没脾气。
实证研究就是找不到数据,好不容易搞出了新方法还已经被人写过了。自然科学做实验就是失败,好不容易做成功了还被人截胡了。
没脾气。
起早贪黑,全年无休,挣的还不济早早出去混社会的高中同学。
没脾气。
科研的确有魅力,但成功的快感就像烟花一瞬的绚烂,如果没有货真价实的激励作为保障,铺天盖地的失败迟早会把人拉进沮丧的暗影里。
师兄很爱说“碰碰运气吧”。我之前还不以为意,就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时刻,突然明白了其中蕴含的情感——我能做的都做了,不可控的事情就随意吧。
毕竟我们选了这样一条路。那,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