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迅以前的经历和范可生相似,都内向、又都由书籍找到窗口。
但与其不同的是,史思迅还喜欢上了书和写作,渐渐变为整个文学。
在史思迅二年级的一个周末,他正在家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童年》,窗外时常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在那时他还没能集中注意力仔细看,但大致内容还是读得进去的。当他读到阿列克谢的外祖父对外祖母的残暴,微微眯眼,心中兴起否定的涟漪。突然,他指住一段文字,反复看了很多遍:“(阿列克谢的父母)常在一起笑很久,坐在窗户大声地歌唱;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他们。”“平等、和平、朴实、真实”的爱情观在他幼嫩的土地上悄然播种,他开始坚信真爱的存在,并期待这样纯粹的爱情。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窗外的嬉闹声已经渐渐淡逝了。
后来他便开始学着名家把所见所闻所想记录下来,加之幼稚的心特有且先天的对世界的好奇,所以很小就开始写日记,而且会写很多,也什么都写,甚至要细微到每个动作、每个神情,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篇为单位地写。有天他坐公交时看到工厂的大烟囱冒出直上的白烟,发现其颜色、形状均与云相仿,便想:天上的云是不是从工厂加工出来的呢?
在孩子们讨厌写作文、为作文发愁时,他也在发愁。但他之所以犯愁是因为自己早就开始尝试写小说以及更多其他文体,所以字数很难控制,总是超出字数限制。老师便告诉他作文要详略得当,他由此才知原来文章不是字数越多越好,也非越少越好,而是越精越好。在此基础上他又不断阅读和写作,使致他在六年级之时便已经有一套不太成熟的文章理论体系了。
在他尝试写诗的时候,总会为了一句话情愿坐着干想一小时,实在想不出来才会看其他人写的诗,并仔细品味着诗人的用词和情感。在他那个年纪,自然是读不懂且不理解的,但在生活的某些瞬间,他又会莫名冒出一句读过的诗的片段,这引起他重新审视诗歌。再结合老师的讲解,他渐渐意识到,诗歌是哲与情凝结之精华,于是便更重视起诗语言和用词的雕琢,并尝试运用在记叙文里。
然而这些快乐在他高中时,却渐渐成为了被动的慰藉心灵的麻醉剂,常常只是一时奏效。
高一伊始,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直到第一次月考后,他在成绩表上指着自己的名字,微皱着眉,嘟囔着:“哎呀,没以前高了,看来以前的学习方法果然不奏效了。”他又微微抬起头,看到第一名的名字:萧定风,嘴里不禁低声赞叹着。后来在他认识萧定风的第一反应便是凑过去兴冲冲地说:“wow,你就是萧定风吗?好厉害,全班第一,全校前二十几呢!”待他看清萧定风的脸时很快地愣住了:萧定风眼底下有层厚厚的黑眼圈,就像惊悚片里的厉鬼,如骆驼刺般深扎沙漠深处不可动摇。所幸借着眼镜框可以挡住一部分。
“哦,因为我家长看得严,做的题也多……成绩自然就高了。”
史思迅察觉到他的发音较轻,像柳絮一般,是飘进他耳朵里的。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听别人说过话。
然而萧定风只是他了解所在高中的高中生的序章。
他渐渐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大卫热情饱满、朵拉那般纯洁。书籍将很多直观地呈现给他,但毕竟只是文字,表现形式是单一的,这的确给他很大的想象空间,但深入空想只会脱离群众。
史思迅所在的高中,学生大概可以分为本质无别、极端的两类:“好”学生和“差”生。在教室座位的前排的人,通常是不走动的,渐渐让人淡忘了他们的存在;至于后面,连上课时可能都是空的。至于老师,从不关注后排,若无意外,注意力常关注前排。
认识到这些,是史思迅从温柔乡走出来的第一步。他常常因此感到窒息,不是学业,而是在校成员。
阳光格外刺眼,甚至刺眼得窒息。“读书改变命运”,老师和好学生是遵守这个教条的机器,差生是寻找暂时快乐的机器。在好学生和想成为好学生的中等生里,他们为了前程和父母,被逼着接受他们不想接受的,偶尔因老师或校长的几句励志格言而振奋片刻,但又很快萎靡下去。差生则一边受着饱受传统观念涵养的人们的嘲讽,一边在虚无中麻木地质疑自己并“快乐”着。老师们将自己没能卓越的原因归于未拼尽全力努力,用无数个“假如”、“后悔”、“过来人”试图起一些勉强的鼓励作用。即使他们都不愿意,但从未质疑过:读书,考学,大学,幸福。
很多次史思迅说出自己对文章的赏析和理解,老师都会第一时间给予否定:“不行,拿不上分,没答到点上。”同学们顿时哄笑一阵:“半天说了这么多,零分!一句没答到点上。”此时萧定风站起来,说出格式化的答案,老师欣然颔首,同学们的欢笑霎然收敛。
“我觉得‘融情于景’这是写法的方针,是写景的导向,并不能说是准确的‘法’,就像‘将计就计’一样,只是导向标,而不是具体的方法和用法,‘白描’和‘乐惊显哀情’才算是具体的方法……”
“那也只是你这么想而已,你永远都是‘我觉得’。”
“哈哈哈……”
史思迅兴致勃勃地分享自己写的作文。老师往往蹙眉摇头:“不知所云。”
“如果全解释清楚就失掉美感了……”萧定风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正在解释着的史思迅。
“但没分呀。”
“就是爱显摆……”同学们如此背后议论史思迅。“以为自己会点儿了不起了……”
史思迅的热情在学校里显得格格不入、不伦不类,灰色滔天的大浪埋没了他的光辉和天赋。所幸他和他家人并没有把在校成绩看得多重。
学校每天都会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盖,让人觉得蒸干了肉体,表皮紧紧巴着骨骼,肺艰难地呼吸,心脏的跳动剧烈得几乎让人倒地。
校长察觉到了,又好像根本不明白。
“经我观察,我校学生风气非常不好!”校长在国旗下演讲。“青年,青年,要有青春!要有朝气!什么是朝气,朝气就是干劲、是拼搏!在学生身上就是用功读书,宋濂勤能克艰,你们也可以!”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一位“好”学生的国旗下演讲,语气是一口标准的小初中用烂了的自以为感情饱满的抑扬顿挫。操场后方传来笑声,校长怒指相向,高声喝止。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操场上学生们齐声高喊着,在这一刹那,他们有人甚至在拼尽全力地高喝,就像兵临城下的誓师大会。
学生们的一声声高喊的分贝筑出灰色的铁塔一厦又一厦,黑色生铁沉锈的味道隔着三层冷砖仍然清晰分明。它们渐渐拢住了天空,使高霄之蔚蓝愈发遥不可及。
“场景没错、用处没错、对象没错……可怎么感受起来如此沉闷,像千斤钢锤砸出的闷响于十寸窄间不断回荡重弹……”他回头望去,身后的排排同学眼中都闪着光亮——是金属齿轮反射的光泽、鹅卵石上的反光,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光亮,归根结底还是石头,会反光的黑色石头,只是将眼前的所见事物传输到大脑皮层而非心灵的高精度仪器。
但是,史思迅看到在他们之中,萧定风那被眼镜框和黑眼圈包围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可怕的光泽,他眼里的光是生物性的,是如火苗般动态、热烈的,是健康的、有幸福力的。
史思迅误以为他和他一样,同样能从新知中获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