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进

  孔方太守病,虚静子往问之。既登其室:翼飞甍之云构,抗应龙之虹梁。砌精雕之玉瑱,峙繁饰之丹楹。叠翠玉以缥壁,描赤金以明堂。铺参差之瓴甓,象玳瑁之文章。修碝磩以为阶,裁珊瑚以装饰。委欂栌以崔嵬,高穹顶而晧旰。风过而沾珠光,雨积则积宝气。于是目炤烂,心从容。潜吁噫,太守出。前侍越女,后随楚娥。冠冕旒,镌珠缀玉;衣黼黻,绣银描金。腰雷焕之剑,铸流光之铦锋;佩隋侯之珠,系蜀锦之绦带。陈珍馐,列丰宴。金盘呈犓牛之腴,银杯奉琼浆之液。凤肝龙髓,杂陈其间,豹胎熊蹯,坟积其案。对美馔而泽槁干,衣华服而色惨淡。精神越渫,百病咸生。心惚意恍,形销骨立。惕怵怵如沉昏,虚恍恍似将亡。虚静子因称曰:“太守玉体不安,是华奢靡志,中心淤涩之故也。仆感枚叔子之言,遂有微言以进。不欲闻之乎?”太守曰:“仆愿闻之。”

虚静子曰:“仆闻近天之所,名曰阳山,气如骐骥,势若龙盘。峨峨岑崟,参差迭峦。道夷峰险,上干青天。朝霞披拂,素霓萦纡。深窟归云,岩岫出烟。山岚高而鸣凤,幽谷深而居仙。芬芳发而炫目,赤玉陈而琳琅。梧桐茂而青鸾栖,清涧阔而蛟龙卧。其东则石兰杜蘅,菖蒲芷若,四时皆兴;其南则烟泽沃野,沙汀白沚,百禽齐聚。其西则曲水深潭,悬泉瀑布,黛石青岩,将将其间;其北则桂椒黄檗,木兰朱杨,鹖旦莺鹊,啾啾其顶。崔嵬峥嵘,峰凝岳峙。临是山也,则膺怀丘壑,气若山凝。筋舒骨健,堕窳遂起。是可以生胆魄,壮豪情,挽颓意,回遁佚。太守岂无意乎?”太守曰:“壮哉!愿更闻之。”

虚静子曰:“阳山之泉,名曰漱玉。湍似素匹,迸如飞珠。声似碎玉,波如流玑。澹澹兮,汤汤兮,泻瑶池而倜傥;颙颙兮,卬卬兮,垂银河而蜿蜒。涌细浪而激越,溯清流而琤琤。时击岸而却转,或随隈而穷曲。奇禽飞而来萃,佳卉灼而摛延。翠蔓垂而凝露,焱鳞跃而回旋。于是随朋携侣,以遨以嬉。杂陈野蔌,遍采香菌。曲水流觞,负吭而歌。师襄抚琴,相如为赋。当是时也,汲水而饮,则清胸臆,泯俗念,陶阳气,荡春心。灵烁神飞,如饮醽醁;心旷思远,似服醴泉。是可以濯尘垢,息贪欲,起昏蒙,解烦酲。太守岂无意乎?”太守曰:“愿更闻之。”

虚静子曰:“漱泉之谷,蕙草生焉。荃兰香茝,炫耀春华;芎薛荔,郁郁芬馥。仙株奇而艳异,佳葩缤而芳馨。萦屈子之流眄,牵湘妃之凝睇。撷为隐者之华裳,散若宓女之轻裾。华容灼灼,芳烈訚訚。其丹若翡翠散红珠,其素若霰雪辅青玉。含太阳之初夏,蕴月精之凝露。羽士集而灵丹成,仙娥釆而瑞脑具。引纤蜂以徘徊,招粉蝶而萦聚。赌其荣而忘忧,嗅其馨而舒郁,是可以平争心,释忉怛,太守岂无意乎?”太守曰:“信可乐也。愿更闻之。”

虚静子曰:“香集之处,时聚鹤焉。顶蕴丹珠,精含星曜。翼叠霜雪,翎砌汉玉。延秀项之纤影,弄修趾之洪姱。时独跱而静立,或翩跹而颉颃。唳素云而圆纤,凌碧空而夭矫。尔乃敛翅曲颈,婷婷姣妍。临霞弄影,踯躅徘徊:倏尔扬翮舒羽,迁延矜顾,步从容而举翼,意翱翥而未翔。即腾疾跃逸,飒杳轻扬。仙曲灵音,萦回幽谷;英姿丽影,浮映波光。薄渌波以徐饮,唳清响而凌云。集翼而舞,或驰或张;连羽而飞,乍阴乍阳。急纵缓翾,矫若游龙。倩影万端,宛如鲍赋。睹此良禽,则性逸而灵息动,体静而身躯轻。是可以怡心养性,舒意还神,涤情适意,释懑消忧。太守岂无意乎?”太守悦曰:“愿更闻之。”

虚静子曰:“饲鹤者谁,洞中仙也。洞仙之琴,斫半焦之桐,文流云之章。弦烛龙之筋,轸九寡之珥。其音也,似晚云而淑静,若飞花而轻扬。比松涛而意密,如山泉而樛流。悠悠兮宛如夜雨击蕉叶,寥寥兮恍若金风扫竹林。岑岑兮如奇峰之突起,琮琮兮若幽涧而坠珠。旋彩蝶以容与,悦百鸟而来朝。翡翠飞而肋翼,鸾凤翔而北南。撼清波而鱼驻,干重霄而云凝。感灵猿以长啸,动潜蛟以回环。樵子得闻,停柯而忘返;渔者如聆,释筌而流连。曲虽终而音萦,乐已寂而意远。观此乐也,则发聋醒聩,聪耳明心。百骸轻畅,两腋生风。由是则悒郁舒展,意兴遄飞。心思驰而周寰宇,胸襟博而济众生。此琴声之乐也,太守岂无意乎?”太守起而问曰:“其人若何?仆深欲访而见之。”

虚静子曰;“仆闻从游者易,而入见者难也。惟正心诚意,德明性淑者,择吉日,定良辰,持斋沐浴,弃辇离舆,时通而福弘者方得见之。既得入见,即赠香荈。其茶也;当阳春之时,择融融之日。遣翠衫之僮,使青衣之女。驾祥云,腾紫雾。负黄竹之籝,荷青籐之筥。临阳崖,转阴林,择峡州之嘉木,撷糜石之新茗。其形也,蜷若西子蛾眉;其色也,碧如春水凝玉波。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以呈佳客。翟取太阳之焰,彪鼓箕宿之风,鱼运石间之水,徐徐而烹之。水初吟而芳蕴,及三沸而英成。龙烟缭而窈窕,牙笋浮而翩跹。于是焚龙脑之香,拈越瓷之碗。聆弦桐之雅音,羌斟酌而细饮。啜而苦,咽而甘,膻腻去而明堂清,昏寐醒而文思畅。更酌之,则明霞曜于紫府,精光转于泥丸。强筋力而悦志,涤腑脏而娱肠。于是明轮扁之所言,通金经之真意。太守岂无意乎?”太守曰:“愿更闻之。”

虚静子曰:“洞中之仙,其德如瀚海之波,浩淼无涯;其智若藏龙志云,奇谲莫辩。裁白云以为衣,披鹤翎以为氅。朝餐沆瀣,夕服玄芝,扶疏梅以曜室,植碧桃而流芳。调素琴已娱兴,诵黄庭以怡情。听其言则明其意,参其理而忘其容。其音也,深若洪钟鸣古刹,坚似玉石转山崖;其辩也,质若苍松生空谷,幻似青烟绕紫竹;其论也,明若金乌升幽涧,玄似彩蜃起泽间;其理也,昭若平川落霜雪,隐似深山藏沕林。狭六合,隘八荒。离凡俗而悉天下,远红尘而洞世情。解尘鞅以遐思,濯尘垢以醍醐。开心窍之壅塞,启耳目以聪明。由是则识金银之本色,绝贪念而息心。怀天下而涩结舒,恤民意而惕怵解。于是太守之玉体可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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