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在我印象中，手背总是斑驳着黑褐色，掌心总是堆积着老茧，指头总是纵横着裂开的血口，手指总是佝偻曲弯。

    那双手，是妈妈的手。

    我从来没有试过如此近距离的看妈妈的手。那夜医院里很安静，我睡不着，拉着妈妈的手，细细观察。遥想当年，这双手也曾饱满丰腴，在美丽的微山湖边，穿越苍苍蒹葭，编织青青苇席；然后用这双手，拉着满满一地排车的苇席，徒步数十里去城里售卖；这双手，很小就参与家务和农田劳作，寒冬里去地里挖野菜，补给生活。妈妈的青春的年华，就在这双手不断的劳作中，轻轻飞过。

    我想象中的那双年轻丰腴的手，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见过的妈妈的手，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粗糙。因为她要在打麦场里扬锹挥耙，要在田野地里握锄拿镰，要不断的擦拭辛苦的汗水，那双手，在猪栏、鸡窝、鸭塘、狗舍、锅台、案板不停忙碌，辛苦的岁月就在这手的忙碌中，匆匆流转。

    妈妈的手，是一双极灵巧的手。在那个穷苦的日子里，被褥床铺，衣帽鞋袜，连同上学的书包都需要亲手缝制，面条馒头，包子煎饼都需要用手来做。平常日子里的缝漏补创更是不在话下。因为灵巧，邻居们也会拿衣服来找她裁剪，乃至缝制。妈妈还会简单的理发技术，在困难的岁月里，她经常为左邻右舍的邻居剪发，发型虽然简单，却也干净利落。

    妈妈用她不再年轻丰腴的手，牵着我们姐妹，走过无数的日日夜夜，为我们不停辛劳。在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难岁月，让妈妈的手不得不一如往常的沾染凉水，提拿重物。我对那双手的记忆，清晰而痛楚。劳作在地里时，要时常捶捶伤痛的腰腿，还要支撑因为腰腿疼而无法支撑的身躯来爬行。

    因为长期的裂口，那双手对盐和洗衣粉等有刺激性的东西很是惧怕，因为那样就是绝对的“伤口撒盐”。但妈妈每天还是要做饭洗衣服，这种遇上躲之不及的刺激，每天都会深深的刺痛裂口，总会有一声轻轻的因为太疼而无法隐忍的唏嘘。但这必经的生活，每天的痛楚，妈妈却无法逃避。

    昨天衣服掉了纽扣，匆忙找我的针线筐，突然不可控制的掉下眼泪，失声痛哭良久。这个针线筐，是妈妈的，因为我从不做针线，妈妈每年帮我做几次，于是便有了针线筐，这是以前我没有也不需要的。现在对着妈妈的针线筐，自己笨拙的拿起针线，不断的想起妈妈的手。因为一次意外，妈妈的手已经不完整，残缺不全。

    从出嫁开始，妈妈一直“被勤劳”。婆婆如天下所有婆婆一样，疼爱着自己亲生女儿，尽管她们的年纪与母亲相当。于是便压榨着同样是别人女儿的媳妇，将所有活计推给那双同样单薄的身躯和娇嫩的手。妈妈的手干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吃了常人几倍的苦头，却很少有机会触碰家里的馒头煎饼，粗面窝窝和咸菜是家常便饭。

    妈妈曾经最渴望拿笔写字，捧书阅读。但她却从来没有拿过。因为家境的原因，妈妈没有上学的条件。于是妈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拿我学过的书看，并向我学习最基础的—识字。妹妹们上学的时候，她如法炮制，继续识字。现在妈妈已经能够端起一般的杂志和书籍，并从中学习到很多生活的道理。因为女儿女婿众多，家里将厕所改为两个。妈妈第一次拿起笔，写了男、女二字，兴奋的不能自抑。而后她学会了在一些需要签字的例如养老保险确认上签字，这样简单的进步，是妈妈积累了几十年的努力。

    在人生的长河里，妈妈用她的手，不停辛劳，浸染柴米油盐酱醋茶，浸染雨雪风霜岁月情。如今妈妈连同她的手，一起老去，变成了我开头说的那个样子。然而最最重要的却不是外表，而是她不似年轻时候的有力。长期的腰疾和腿疾，长期的肩背酸痛，让身体积贫积弱，再也无法恢复年轻的力量和丰腴。

    今天我费了一个小时的劲，终于把女儿的美羊羊和布娃娃的衣服缝好，我手艺进步很多，没有把线头留在外面。但还是比妈妈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知道，以后这些事情我要自己承担了。即便妈妈的手依旧完整，我终究也要自己承担这些。可是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会让我想起妈妈的手，因为妈妈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无微不至，就算我已经成家十几年，也从未疏远。

    其实，无微不至不仅仅是妈妈的手，还有妈妈慈爱的心。从小时候的养育，到长大以后的牵肠挂肚，直到我成年成家，妈妈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担忧和关心。虽然，她只能担忧和关心。关心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我能做的，只能是尽量的避免妈妈的担忧，报喜不报忧自然是一种方法，努力的过好，更加是事实胜于雄辩。

    妹妹来电话说，又给妈妈的手换了两次药，但是依然要包扎着，因为还很痛。真的很感谢妹妹，她有一个四合院，适合妈妈生活起居，我虽然很想也最有责任照顾妈妈，可六楼对于腿脚不便的妈妈，实在太高了。

    妹妹们长大以后，就承担了照顾妈妈的责任，所做的比我这个老大更多。她们也很照顾多病的我，暗自承担了家里很多事情。即便妈妈伤手的时候，她们还担心我的身体，说一切有她们，让我不要过度忧心伤了身体。说实话，她们小的时候，我牵着她们的小手照顾带着她们到处玩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她们的手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暖。

    生命中或许有很多的精彩，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但是陪你走过生命最前面一段的一定是你的家人。每个人的家人都是不一样的，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就是我的妈妈和妹妹。尽管我们没有经历过缺衣少食的困窘，但是小时候物质相对贫乏，家人的互相关心和扶持就显得更加珍贵。我很怀念我和妹妹们一起蒸馒头的情景：因为人小无力揉面，我们就用擀面杖帮忙。我压住一头，两个小的压住另外一头，然后不停的挪擀面杖，压着压着面就会很劲道，然后我们就开始揉馒头，真的，奇形怪状的馒头在我们手下揉出来，然后摆上笼屉，盖上锅盖。

    就这样，我们姐妹从小到大，一直心手相牵，走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我很想告诉妈妈，即便你的手不再有力，也无须担心。因为你多了好几双更加有力更加年轻的手，这些手，会让你的晚年无虞。就像当年你的大手护翼着我们人生最初阶段一样，在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我们还是要一起走过，只不过，这次是我们一起，护翼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