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河南蛋私奔的阿毛姑姑是腊八节这天早饭的时候回来的。
我们这个村子叫百龙村,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村子,传说古时候村里人给皇帝进献过一件绣有上百条龙的龙袍,因此皇帝赐名百龙村。这件事是真是假至今已经无从考证,但是它确实无形中让村里人有了某种荣誉感。我小时候就听爷爷提起过好多次,每每说起他那布满皱纹的瘦脸上就泛着荣耀的光芒,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仿佛他真的见过。
农历腊八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是要喝腊八粥的,小米、红豆、绿豆、花生……人们有时候把能想到的都往里边放,尤其是过去遇到好的年景。这不,昨天夜里降雪了,今天许多人家的腊八粥肯定稀不了。其实昨天晚上,母亲就已经把腊八粥的原材料都洗好泡着了。这些晒干的豆类,经过这一晚上的浸泡,喝足了水,熬粥的时候就容易烂。想必这个小窍门家家户户都知道,也都是这么做的吧。扫完雪的时候,村庄上空已经一片炊烟升起的景象了,母亲也开始生火做饭。
我们这个家里,总共分两个院子。前院我们家住,后院二伯春山家住。说是前院后院,其实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前后方位。站在正街上来看这两个院落是并排的,中间由一堵土墙隔开,在墙上挖了个圆形的孔,叫做土门。前院进门正上方四间上房,原来爷爷奶奶住的,两边各是大三间的房子,阳面我们家住着,阴面二伯家原来住过。只不过后来在后院重新盖了五间房,这阴面的三间房子就空了出来,我住了进去。二伯家的后院是由原来的菜园改造而来的,直到现在也没有开个正门,所以两个兄弟都由同一个大门出入。
吃早饭的时候,街道上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群鼎沸声,还有汽车的鸣笛声。“这是谁家的大人物今天回来了,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哩。”父亲嘴里说着,很快将碗里剩下的粥两口喝完,将披在肩上的棉衣穿好起身走了出去。我也放下碗紧随其后,这时候住后院的二伯已经跨过土门走进前院了。“这外边声音这么大,还有车声,怕是来什么人了吧。”春山二伯嘴里嘟囔着。
这个穷地方的人,大都有这个习惯,谁家过个喜事或者丧事,往往大半个村子的人能议论大半个月。更别说2003年这会,村里还没有几户人家买汽车呢,所以对汽车这种高档玩意还是比较稀罕的,尤其是在孩子们眼里。
刚走出大门,老远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周围都是村里的孩子和大人门围着。二伯往烟锅里塞满了烟草点火吸了起来,父亲右腿一抬蹲在了门边的石墩上,都在注视着这辆车,仿佛是在行注目礼。车慢慢前行,不时有小孩跑到车子正前方的时候,喇叭就会响起。
等车子快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前后看了看朝我们家这边走了过来。远看她长发飘飘,一身黑色的皮衣显得修长而苗条,墨镜上反射着太阳的光,亮晃晃的,有些刺眼。“看这派头,估计是谁家的城里人回来了。”二伯嘴里念叨着。
只见那黑衣女人朝我们走来,我仿佛看到了二伯做好接腔给人指路的准备。走近的时候她朝二伯喊了声“二哥”,二伯愣在那里仿佛被自己嘴里吐出的烟圈给搞迷糊了,又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这女人。她摘下了墨镜,见二伯还呆在那里,目光又转向了蹲在石墩上的父亲。
“哎呀……是阿毛吧?”父亲从石墩上跳下来迎了上去。“你是阿毛吧?”
“嗯,是的,是我,三哥。”这时候我也认出来了,我朝她笑了笑。“拴子都长这么大了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就是多年前离家出走的阿毛姑姑吗?完全变样了啊。
“快,快,快……赶紧回屋里坐,外边冷……”这时候二伯仿佛清醒了过来。我们进院子的时候,后边车上下来个男人,拎着一大包东西跟了进来……
二伯在前边走着,不知道是过度兴奋还是想什么事情身子左右晃动,着急地往前走,看着有些不稳。刚一进门就喊着“阿毛回来了,阿毛回来了。”父亲和阿毛姑姑并排走在后边,他本要接过这男人手中的包,男人笑着摆了摆手没有给。才踏进院子,母亲就从厨房冲了出来,二婶也出现在了土门口,看着亲人回来了,俩人都欢快地跑出来迎接。
大家踏进了爷爷生前住的房子,阿毛一声惊呼“爹娘呢?”所有人都愣住了,“都去世几年了,娘先走的,隔了七个月爹也去了。”二伯悻悻的说到。阿毛扑通一声跪在爷爷奶奶的遗像前失声痛哭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这身皮衣已经粘了脚地上的土,母亲和二婶急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把她拉着坐到了炕沿上。
不多时阿毛姑姑擦干了眼泪,给二伯和父亲介绍跟她来的这个男人,这是她的司机张师傅,另一辆车路上抛锚了,钟卿在镇上正修呢就没有跟她一块回来。随后吩咐张师傅把包放在进门的墙角,让他先去镇上看看车修的怎么样了,快午饭的时候来接就行。
这个张师傅胖胖的身材,不高的个。宽大的国字脸上一对小眼睛,像是两颗小黑豆镶嵌在脸上,一笑起来那两颗小黑豆调皮地眯成了一条缝,给人一种憨厚而亲切的感觉。
说到钟卿,他就是那年带着阿毛出走的男人,也就是当年在村头铸锅的河南蛋。听说他比我父亲只小了几岁而已,想来现在也有四十岁了。
这张师傅给二伯和父亲每人发了支烟就跨步出门了,父亲吩咐我跟出去送一下。我陪着司机走出院子的时候,发现车子周围都是些小孩围着看,我才注意到这个车标好像在哪见过,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了。这种车的标志五角星缺了俩角,看着蛮特别的,那会在我们本地是很少见到的,后来我才知道这车叫奔驰。
司机才跨步出门,阿毛姑姑就又轻声哭了起来,母亲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二婶用手抚摸着她的背。“人死了享福了,身体又不好,况且都活了那么大年龄了,你就别哭了……”母亲和二婶轮流说着。二伯坐在正堂桌边的椅子上,父亲挠着头坐在躺椅里,俩人都点起了刚才那位司机递的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阿毛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她会在许多年后这么个寒冬腊月里回来,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来,可是她多年来牵挂的老爹老妈却已经不在人世了。可生活就是这样,回忆里物是人非的事情时常充满了整个人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