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

他只是在寻找一张琴,却寻到了一段情。

一、春水

使团到达沈州的时候,正逢积雪融化的季节,雪水顺着蜿蜒的山道,淌成一条明快的小溪流。泥泞的小路根本阻挡不了孩子们嬉戏的兴致,这些小家伙纷纷跑出家门,三五成群地玩闹。

我们是从京城去往安东都护府的使团,负责运送朝廷对都护府的一些赏赐。对我来说,一路游山玩水,倒也消遣。带领我们的是御史大人周森,其余的几人也都是出使过几个小邦的老江湖了,唯有我一人是初来长见识的。

马车在一家私塾门口停下。御史大人随着私塾主人到前院闲谈,约莫着是什么旧日老友。日光西斜,渐渐冷了起来,外面的春水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周大人忙着叙旧,我便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慢慢晃悠起来。

“姑娘若闲来无事,不如与在下浅谈一二。”回廊里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不消多说,是个青年才俊。我怎么知道是青年才俊?唔,一般长得不错的,在我眼里都是。

兴许是看我眼里充满戒备,青年才俊低头抿嘴笑了一下:“姑娘放心,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不会做有违礼法之事。”

我呆愣愣地跟着他,穿过回廊,走进正中的那间屋子。屋子很大,很空旷,书架和桌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一摞的先贤著作。文人四艺,琴棋书画,分居四个角落。落日的余晖不经意间点染着窗间的缝隙,光影斑驳间透露着神秘的气息。

“沈州人也如中原一般好四艺吗?”我在屋子里转了转,手抚上蒙尘的那张琴,怕是许久没人弹过了。附庸风雅?总不至于。

才俊轻轻笑道:“别人我倒不清楚,不过先生对于四艺都是精通的。至于我,只是喜欢琴罢了。”

看着我对那琴颇有疑惑,才俊轻咳一声:“这是先生的收藏,长久未弹,恐怕音也不准了,他一向不许人碰,我也不便调试。”

“有故事?”我想我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难道这是一把有关风月的琴?

“自然。”

二、长安

我自幼在沈州长大,从未去过长安,却听到过许多有关长安的故事。先生说过的每一个故事我都记得,而在这众多故事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个他只讲过一次,含糊其辞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长安——长安,长安,长顺久安。

沈州没有春天,昏沉的冬天过了,就是清凉的夏。长安则不然,长安有春,且不管是曲江还是慈恩,春色尽了,就是我们故事的开端。

春与长安相应,人们有的外出踏青,有的赴佛寺祈福,而先生则要在春天结束之前,寻到一张好琴。

其实长安城里出名的斫琴师并不少,他一一拜访过,可是没有一个斫琴师愿意为先生斫一把属于的琴,制一张琴要两年以上,斫琴师卖出去的琴都是旧日研好的,可他们鲜少遇到用左手吃饭写字、

舞刀弄枪的人。况且,也没有几个人等得起两年的时间。

许是机缘巧合,先生走进的第一家琴行,就看到了一张反手琴。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全不似寻常店家宽敞明亮,可先生却以为,这是一家有味道的店铺。极简的布置,整齐摆放的几张琴,韵味十足。

“先生是要买琴?”内屋传来了一个女子低低的声音,先生向她看去,却只见青裙一袭,走近了,才发觉是个年轻姑娘。我朝风气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并不稀奇,只是出来经商的女子,倒真是头一次见。

惊觉盯着姑娘看实在不合礼数,先生忙低下头,道:“欲购置一张反手琴,请问姑娘售价几何?”

“这张琴吗?它不卖的,是我的个人收藏。”姑娘的声音极轻,“先生若想要,我为你斫[zhuó]一张便是了,只是这琴不卖的。”

“可是…”先生还想再说,姑娘却截住了话头:“先生若想练琴,可随时到小店来用此琴,直到您的琴斫好。不过今日怕是不行了,马上要闭市,若是赶上宵禁,你我都不得出入了。”

三、此乃

姑娘名叫陈鸢,真假不知。

长安的人多,西市尤其多。每年每月,甚至每一日,有很多来自胡邦西域的商人在长安短期居住,也有些人爱上长安,自此定居在这里。所以在长安,户籍也好,姓名也罢,都可以不固定。

先生真的没打算客气,定了琴后得空就来到陈鸢的店。其实先生之前并不会弹琴,只是看着别人弹,充满了羡慕与好奇。他虽是武人,却也有一颗风雅的心。棋书画都可以用左手,琴虽然也可以,但总是用不惯。

所以他只会看减字谱,并不会弹琴。

傍晚,离太阳落山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先生就迫不及待地拎了曲江的酒,推开了这家小店的门扉。

门依然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回身合上,看见陈鸢姑娘正坐在反手琴前,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即便先生进来了也纹丝未动。先生轻咳一下,她才回过神儿来,嫣然一笑:“你来了。”恍惚间,他竟觉着这女子有几分莫测。

先生一愣,转而笑道:“想请姑娘帮个忙,指点我弹琴。”说着晃了晃手中拎着的曲江酒,“我去东市买了上好的酒,不知陈姑娘可否愿意收下我这个弟子?”

陈鸢歪着头,清冷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他:“可谁说我要教你了呢?”正当先生稳重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陈鸢又调皮地补充道,“就当是打发时间了,你找地方坐吧。”本是表情寡淡的一个人,做起这些女儿家的娇态倒也丝毫不生硬,反而更显俏丽可人。

这个年纪的人学琴,原本就不是什么容易事,比不得从小学起的功夫。好在先生虽不会弹,也有些接触,勾挑竟也学得十分顺畅。

“这琴有名字吗?”他爱惜地抚着琴头,感受顺滑的质感,这琴恐怕制好有一阵子了,琴弦已开,是张好琴。

陈鸢袅袅的身影正在沏茶,听到这话并未转身,只是淡淡道:“我倒是没给它取名字,若有人问起,只是称此乃琴,不如叫此乃好了。”

先生瞠目结舌。此乃琴,这恐怕是整个长安城名字最特殊的一张琴了。

四、谈资

陈鸢是个神秘的姑娘,就连同这家琴铺,都显得高深莫测。

店铺的位置十分偏僻,门脸也小,虽然内有乾坤,但登门的客人却少之又少。这位陈姑娘是靠什么生活的呢?她是哪家的小姐,还是寡居的少妇?一切都没有答案。

然而当长安鼓楼的鼓声响起,先生却不得不起身告辞,毕竟长安城的宵禁从来不是开玩笑的。你可以居无籍,但决不能行无时。

自此以后,先生便时常来到西市这里闲逛,甚至还遇到过一次斩首事件。

长安西市人流密集,是理想的行刑场所,围观的人和刽子手们形成了一道别具特色的风景线。或许这么说实在太残酷,可是在长安城,这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说是犯了谋逆罪。先生心里明白,这谋逆罪岂是普通人能犯的?背后的隐情恐怕不足为外人道。

而这位陈姑娘听闻他的言论也只是略一点头,语气中带有几分无奈:“这理由嘛,不过是当个段子听听罢了。真正犯了谋逆罪的,都是当即问斩,有些说不出来理由但非死不可的,才以谋逆论斩。”

这话听得先生一个激灵,回去便寻了刑部有些交情的朋友,使了几个钱,调查这陈鸢的来历。别的倒没什么收获,只是户部的小喽啰查到了店铺的主人,登记的是陈音。

陈音这人,别人不晓得,先生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制琴世家陈氏的小女儿,十余年前被陛下看上了,差一点儿封了嫔甚至更高的位分,不过太后十分不喜欢这姑娘,此事才作罢。

没多久,陈家几个当家的就因为某皇子谋逆掺了一脚,而被斩首示众,女眷也是四散,据说陈音当时就悬梁自尽了。

陈音,陈鸢,沉冤,这名字,是否另有隐情?

五、往事

先生这人,别的不说,就是个性十分执拗。这一点从他坚持不懈地寻找反手琴便能看出,明明倒过来就可以将就,可他偏偏要去寻找那张属于他自己的琴。

所以对于陈音的这段往事,他也要追根究底。

陈家自打入京来代代制琴,在长安算得上是斫琴世家。无论长安是陪都还是京城,这家人都在东市鼎立,是风雅人士选琴的不二之选。商而优则仕,商人终究不是什么正经职业,所以陈家的男子开始参加科举,后来便由陈氏女承袭家业,传承制琴之艺,招赘夫婿。

到了陈音这一代,她的几个哥哥都考取进士科,制琴的工艺便落在她一人身上。机缘巧合,陈音竟被巡游的天子看上,想给个不高不低的名分带回宫里,可惜红颜薄命。先生虽然并未见过陈音,但也听人说过诂的。风姿,清冷自持,却是气质如谪仙。

那么这位陈鸢姑娘又是谁呢,总不会是阴间的鬼魂吧?

先生开始观察陈鸢的一举一动,她喜欢喝浓茶,饮淡酒,眉间略施粉黛,很少用胭脂点染,爱着青衫白裙,笑起来冷冷清清,素日里一贯不咸不淡的表情。这和他见过的姑娘都不一样。

陈鸢是个细致的姑娘,尽管她的琴行鲜少有人踏入,却每日都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她不爱说话,先生也不爱说话,可是两个人待在一起,竟也丝毫没有尴尬。

先生想,他兴许是喜欢上陈鸢了。但是她究竟是谁呢?听说陈音是左撇子,但陈鸢分明是用右手教琴写字。这谜太深,先生不敢问,却又想探寻。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陈姑娘就关了店铺,不知所踪。

只把此乃琴托人送到了先生的住所。

才俊的故事讲到这里便断了线,他惆怅地叹了口气,道:“再往后的事,先生没提过,我也没多问,总之是件憾事。”

而让我真正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我听?他怎会知道我与这故事有关?

六、承情

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生下我便去了。可我长得同母亲实在太像,父亲既恨我夺走了他喜欢的女人,又怜惜我这张脸,便让我随了母亲的姓。姓陈,唤我陈婉。

对于父母的爱情,从小听说过很多版本,也算得上是宫里的一段风月事。传闻母亲是个杀手,在刺杀祖母也就是太后的时候被已然登上帝位的父亲所救,并成为他的女人。这个版本流传得很广,导致同父异母的姐妹兄弟都不喜欢我,我只能跟着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一起玩。也是因此,我听说了更加栩栩如生的一个版本,和青年才俊的叙述,拼凑出一段完整的旧事。

陈鸢,我的母亲,是制琴世家陈氏的小女儿。母亲出生时,家中已经败落,外祖父等人被判谋逆,直接斩首。外祖母怀着身孕,偷偷把孩子生下并托付给家里人,然后殉情了。母亲有个姑姑,是倾城的美人,母亲长得极像她,名字也像。陈音、陈鸢,说是姑侄,更像是姐妹。

母亲没能在制琴世家长大,却也凭借着自己的聪慧学了一手出众的斫琴本事,在闹市开了一家琴行,结交能人义士,秦晟就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他是皇宫里的人,君王的护卫。母亲从他手里,拿到了通往皇宫的令牌。

其实我不大明白所谓的报仇究竟是含着怎样的情感,我性子冷,对于一切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听说这是随了母亲,但既然不在意就不应该报仇,不应该进宫行刺太后。

陈氏是冤死的,因为太后想要阻止先帝纳陈音为嫔,陈音既是逆贼的手足,理应充军发配,或者是入宫为婢。谁想到她径自悬了根白绫。我想她也是知道这场祸端是因自己而起,无法面对还活着的亲人吧。

只是没想到,二十余年后,父亲也步了先帝的后尘,喜欢上陈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这次无论太后怎么施压,也没能阻止得了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庶子。父亲终究给了母亲一个名分,留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听说那位曾经帮过母亲的秦晟神秘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逃去了塞外,总之君王是容不下他的。

七、尾声

我和才俊一起离开了书房,沉默在我俩之中蔓延,心怀鬼胎大概是此刻形容我二人最恰当的词语,于是只好一起在庭院里散散步。

日光已沉,夜色渐起,迎面走来一个瘦削的身影。才俊低头行礼:“先生。”那人微微颔首,目光移至我的脸上,一愣。才俊很有眼色地离开。

秦晟,我知道他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我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关于一个木讷的美男子,若不是令牌外传这件事,估计他也能在宫里混得个好位置,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他很年轻,至少要比我父亲看上去年轻许多。也许是保养得好,岁月只在他的眉间留下一丝痕迹,更加平添了几分男人的英气。

“你就是婉婉?”他轻轻开口,仿佛声音大了我便会消失。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惜,也许他是把我当作母亲了。这人也是有趣,少年时把母亲当作陈音,现在又把我当作母亲。

我点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竟没有躲开,他说:“你和她很像。”

看起来同样冷清又固执的脸,所以才造成诸多的猜测与怀疑。两代甚至三代的恩怨纠葛,到底是谁欠谁,我不知道,只是又在秦晟这里加强了一次回忆。

“…鸢鸢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没明说而已,故意把令牌落在她那儿,是想成全她的心愿。如果陛下当年不救她,我做足了准备保她性命。只是她不肯信我,跟了陛下。有时候想起来很遗憾,总希望能达成她的愿望,却也因此失去了相守的机会。”

日已落尽,我安静地看着这个眉目俊朗的男人,想必当年的陈鸢很爱他,不然怎么会因为父亲一句要追究秦晟的责任而留下,没人能勉强她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她从来,都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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