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承转合之 起
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垮掉?
我坐在候车厅沉重地思考这个问题,大概短时间不能思考出来。
一旁的大妈大爷因为一个候车厅的座位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哥争吵起来,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便没有了看到底的欲望。眼瞅着我坐的火车开始检票,我就拉了行李箱,淡定地往检票口移动。谁知大爷大妈也是这辆车,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检票口挪,还不时往前挤一挤插个队。
大约是现在的时段,太过太平了,前段时间闹的传染病,看来还没有引起半点重视。
我把口罩往鼻子上扶了扶,匆匆忙忙把火车票塞进口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终于上了车。
上铺的位子实在难爬,我弯了腰,弓着身子,脑袋在车顶撞的生疼。可爬在床铺上,又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爽。
因为,再睡一觉,就能到家了。
翻开手机,疫情越发严重了,学医的阿D一连发了好几个无比严肃的表情包,再加上一系列科学报告和聊天记录,用以证明此次疫情大约要高过我们小时候出现的那场灾难。我有些怕了,把被褥往脸上再挡一挡,毕竟我是始发站上的车,这还算干净的被子估计能挡住一些病毒吧。
男朋友祁轩说的突发事件,真的来了一个。
那时候我们刚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住了一个月,各自找到了工作,我就随口问了句:“我们这小日子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挺好的。”他便乌鸦嘴来了句:“除非遭遇什么变故,比方说突然有个家人得了大病,不然,我们能一直这样在一起。”
我愣了愣,他正背对着路灯在黑夜里看着我,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我懂,我跟他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家乡的距离。我抓紧了他的胳膊。
“不管发生什么,在我们这个年纪,一定不要垮掉。”
不会的,我们努力谋一份未来。
没想到,不过半年,一场瘟疫在春节席卷全国,我们终于彼此分离,所在地区将互相隔离,相见遥遥无期。
我趴在火车上铺无奈地苦笑一声,这是一场浩劫,兴许是人们安逸了太久,又兴许,是一场来自上天的考验。
夜绵长而悠远,不知何时就远离了S省,途径灾祸连连的H1省,一边害怕,一边希望大家挺过去。终于到达H2省,没有手机上说的那么天朗气清,反倒是雾霾连接着蒙蒙雪,我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压抑,生怕空气里有我不想遇到的病毒。
感染人数不断增长,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我在回家旅程的最后一段,不可终日。
这种事情,大概刚开始都觉得轮不到自己,甚至这种事情会发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太平日子过久了,忽然有一天生活变得凝重起来,反倒又开始怀念以往的平淡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尤其是在接到聚会邀请的时候,面对聚会成员有人是从疫区逃离出来的这件事情,越发希望这件事是一场梦了。
回家第二天,我收拾收拾行李,涂了个被弟弟成为“鬼妆”的口红,准备赴宴。
阿M说,你们真好,是我的生死之交。
我们几个都潇洒地举起杯子:
“喝了这杯,我们就更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要感染一起感染。”
我默默笑着,不置可否。
如果真的因她感染了,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人性会在一夜之间爆发,我们会传给好久不见的家人、其他朋友。疫情会像一粒得到了温床的种子,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快速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吃饭之间,我们开始打探起彼此的消息。好几年的交情,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尤其是如此的多事之秋,也算是情真意切了,恍惚间忆起了当年一起爬山的场景,那时的我皮肤有多黑,阿梦和大Z哥还有L妹的感情纠葛就有多深。
一顿大餐,瞬间拉回了一年不见的距离感,喝着阿D带来的娃哈哈,我甚至还想回到小时候了。大约人心就是这样贪得无厌。
准备离去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近况,有关那个意味深长的三角恋,L妹跟我躲在角落里,只是笑着回避我的问题,阿M也跟大Z离得远远的,仿佛,她们都在故意躲着他。
兴许是一腔热血被浇的凉透,甚至有冰冻的趋势,她们两个都讨厌着当初的自己,唯独一个孩童一般傻乎乎的阿D,维持了最单纯的气氛。
而我,真是太爱管闲事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准备把S弟弟看着L妹的眼神、以及阿D和W哥之间飘忽不定的暧昧眼神全都忽略掉,再这样下去,我是不能好好享受这个聚会的。
在人迹罕至的KTV里,我们一行八个人成了今天下午唯一一组包房的来客,在W市封城之时,歌舞升平的城市还有很多。隔省犹唱后庭花的,心里大约是觉得疾病永远传不到自己身上。我们几个也在冒险。
男生女生们愉快地玩起了纸牌,作为全场唯一不会玩的,我拎着话筒坐在点歌台旁,我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阿D的生日。再一回头,Z和Y又溜去了哪里?
就在我思量着我们已经不如当初那般的时候,两个人拎着一只漂亮的小蛋糕回来了。我想起了去年载着我弟冲去阿D家里送生日礼物的我,一年而已,我已经再没有那种勇气和意识。
“宣宣,发什么呆啊?快过来啊。”
我犹豫地看了看手机上打开的游戏,迎着阿D的召唤,终于挪了过去。
“D的生日,另外,也是纪念一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大Z笑着说的,我感觉我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不争气地问了句:“也不知道明年还能聚不能。”
大Z哥嫌弃地骂了句:“就你乌鸦嘴。”
我吐吐舌头,不再回话。
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会不会庆幸今天和他们重聚了?
一定会的。
回到家,万家灯火已渐灭。家里一阵沉默,这是大年二十九的夜晚,本不该这样平静。
不久,传来了不平静。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烟花声,也不是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希望远在天边。
我裹了件外套不情不愿地往声音处走,妈妈气的脸颊通红,眼角挂着泪,爸爸沉默不语,一时间,我甚至没了问话的立场。
我把弟弟扯到一旁,他长长叹了口气,果然知道些什么。
“对面那家人。托爸爸替他们盖铁房子,盖好之后,明明没有付钱却非得说已经付过了,我们这边没有证据,爸爸也没有签合同。所以妈妈气的说不出话。”
我心底一惊,这,是个难解的局啊。我想起多年前那件事…如果想让父母不受委屈,我应该怎样做?
如果我大学学了法律,会不会这些年的事情,都可以避免了?
第二天,我去见了半年未见的堂姐冷婕,苍天可怜,她已经瘦得不像样子,脸上一阵阵苦笑,却固执得不愿回家,我想,她大概是被伤了心,被痛苦时未给予她足够帮助的家人伤了心。我默默喝了口面前温热的橙汁,不置可否。弟弟冷桓啃着汉堡急急忙忙地插嘴说:
“事情发生得太急,爸妈也没有办法。”
我看着姐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然后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还好,周围没有很多人,并没有很多人看到她的脆弱。
在很多人眼里,她失踪了半年,人间蒸发一样,可她选择的方式,或许已经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法了,没人在经历欠债几十万、被男友甩、被公司辞退、身体出问题这一系列责难中很轻易地就脱身,起码我不能。
这是债,是她爸妈的债,也是留给她的祸根。她选择哭过之后坦然接受,然后用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改变,而不是选择逃避问题。
我爸妈的选择我能懂,即便是我们三个像亲姐弟似的,毕竟不是亲姐弟,有些事不能帮她,她心里有怨,虽然能理解,但是不能做到让她满意。
回家途中,月河桥上朦胧的雾霾,我停下了电动车,站在大桥的中央,想着它过去的样子。
还记得这桥刚建好时,我和表哥还一起来玩过。十几年过去,我们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没有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不知谁家的烟火已经悄悄点燃,警车也开始为禁烟忙碌不停。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还算平静。
然后,大年初一,爸爸凌晨五点出走,整日未归。
什么样的事情能把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压垮?
大概就是信了不该信的人,却辜负了自己;本以为家人是最能与自己同行的存在,却只得到了埋怨;苦于无证据,天地不应。
可留下来的人呢?
怕离家出走的人做傻事,出意外。而且外边疫情越发严重,妈妈哭成了一个泪人,大半夜走遍整个小城去寻他。
究竟谁对谁错?罪魁祸首我应该归结到那个欠债不还的人身上,走到这一步,我也有一份责任。如果我是个力挽狂澜的男孩子,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瘟疫仍在蔓延。
即便是求法律帮助,那也得等到疫情结束,不然,看着逐渐增长的感染人数,我心底有些发毛。钱财乃身外之物,即便那是父母的血汗钱,再等等,再等等,我不想家人冒险出封闭的村镇,我想日后我会给你们一份交代。
最终找到爸爸,是在村口不起眼的角落处,车门半开着,冬日寒风把他吹醉了,满身颤抖地躺在车前座上,车里的空调起不到半点应有的作用,我把妈妈拥回怀里,再一次,再一次对自己的无力心痛不已。
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真的想过得废柴一点,可是眼前的场景让我怕了自己的角色。一直以来依靠的人终于不能再依靠,自己就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价值根本没有。
网上查了查葡萄糖溶液的配制方法,端到昏睡的爸爸面前。自从被隔壁好邻居帮忙找回来,他就一直没有醒,妈妈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即便是刀子嘴经常埋怨,在她眼里,他也真的是她的全部。
我放下糖水,回到自己的房间,提笔写下一句话:人生在世,想要的,何其简单。
这是大年初二的早上,却半点欢愉的气氛都没有。
又过几天,快到回去的日子了,我越发害怕出门。
疫情地图上播报,人数较昨日已经翻倍,我缩在床上,翻到了工作日延期的消息。可悲的是,我们公司竟然以“延期时间太短没差为理由”,拒绝延期,我一边愤怒,一边查看火车票,竟然是半点生路都不给。
据说,C市感染人数也在迅速增加,加上买不到票,我甚至想晚点回去。可是生活所迫,不回去意味着失业。
大概这就是成年人的纠结吧。
即便是晚上难过到捂着被子偷偷哭,到第二天也要表现得百毒不侵,不管是看书还是打游戏,都要十分精神。
我默默翻开一本《名人传》,准备将这个问题拖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