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海》第五章 对话时间

        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

        黑色的丝袜闪着油亮的光泽。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分外妖艳。

        “你怎么还是这么......算了,你喜欢就好。”我无奈地笑笑,眼睛从她的腿上挪开。

        “怎么这样,你以前不是喜欢这个吗?现在又嫌弃起来?”她的眼睛真是太妩媚了。

        “以前......”

        “像第一次见面,你不是眼都看直了?”

        “那是惊讶,可不是喜欢看,搞清楚啊。咖啡店老板,不应该是那种知性、优雅而又素净的形象么?”

        “刻板印象么?那我觉得我这样拜托出来,相当值得自豪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极了屋里的熏香。

        是啊,从见到花子小姐的第一面起,我就被她的跳脱与不羁震惊到了。原来我曾经深刻思考过的生活,在她这里竟然可以这么顺理成章,可以那么随心所欲。

        “当时你傻得可爱。”

        “你不也是天真么。今年又亏损多少?”我从胸兜里拈出一根烟来。

        “喂喂喂,停下停下。怎么能就在这儿吸烟,没看到我点的熏香和旁边的盆景吗?真是的,什么时候染上的这毛病。”她相当不满。

        我知道她不过是玩笑话。真吸一口烟,也不会怎么样,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我点上火,略用力地吸了一口。两指间的小物件竟有那么大的能量,让无数人为之不知不觉中献出大把大把的金钱。说实话,若非过去满是绝望透顶的糟心事,我还不会靠着这东西来当麻痹药。

        “所以呢。”

        “还是老样子咯,算下来不过亏几十万而已。”她倒是满不在乎。

        我不禁咋舌。“真阔气......我倒想学学你这种阔气,有这种阔气才能洒脱起来啊。”

        “哪有这种道理。洒不洒脱全在内心,想去做就做呗。”她摆弄着新做的美甲,闪亮亮的,应该是镶了碎钻,看起来多了些珠光老气。

        “想去做就做,我觉得真是个最大的谎言。家里没有背景,银行账户里的余额总是五六位数,连去一趟札幌旅游都要考虑许久,一个这样的人,“想去做就去做”,美好粉饰的口号下,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她倒是沉默了。

        “也许......算不上谎言,只是这绝不是箴言。”我缓和地说道,而后又吸了一口。

        “不......也许,它就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她再抬起头看我时,脸上已经没了那充满风情的妩媚的笑容。

        幽微的烛火摇曳着,我们面对面相对,茶几上的熏香台座,将我们无言的影子投射在白墙上,她倚靠着,我前倾着,袅袅的轻烟在白墙上升起,忽隐忽现,好似迷雾幽灵。



        好疲惫。

        我从店里走了出来。

        天早已经黑透了,但抬头仰望,完全看不见星星。整条街都是灯火通明,各式的灯,旋转的,立牌式的,悬挂着的,都竞相发着光,久了便觉刺眼。仍旧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前几小时并无二异。

        我低头看了看腕表。

        21:00。

        还不算太迟,坐电车回去,再走到家,不到一小时。时间算不上太晚。

        从喧哗的人群中穿过,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渺小的逆行者。

        “借过借过,真是不好意思。”险些撞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我赶忙道歉。

        向左的人群,向右的人群,并行的相背的人群,都挡住我的去路。我小心翼翼地慢步前行,生怕蹭到了哪位的衣服,碰到了哪位的小吃。

        他们都有说有笑着,手里提着装着各种名牌的包装袋,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手镯,都反射着整条街道奢靡的光芒。他们的脸上都是那么灿烂,嘴角永远是高高的向上,像旁边一大堆人排着队向里进的香奈儿店铺门口的耀眼白灯,未带半点忧郁。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异类,我的深沉,我的思考,我的忧愁,都好像是孤芳自赏的笑话。就像一个没穿上衣瘦的皮包骨的乞丐站在纽约时代广场,滔滔不绝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独特的哲学理论,希冀着华尔街穿金带银拥搂着身材火热的女郎的投机者对自己发出一声佩服的赞叹,然后自己对他说道——“我就是这样的,就是如此高深奥妙,深谙人生的真谛”。

        投机者微笑着对你肯定,而后转身走进了Louis Vuitton的店里,只留下褴褛衣衫吹够寒风的你。

        天气略微带着些寒气。初春毕竟还未摆脱冬天的余韵,何况天色也晚,温度对只穿着个西装短袖的我来说算不上怡人。

        “呼......”我刚呼了口气,便觉得肩上披上了什么。

        我扭头一看,是花子小姐。

        “出来走走,没想到竟还有些冷。刚好看到你还呆在这儿,是不是也觉得冷了?”花子小姐温柔地说道。

        “嗯,的确冷了些。”

        “就是嘛,看你穿的,单薄了些。午间倒是舒服,到晚上可不就冷了。”花子小姐咯咯的笑了几声,“好了,一件小外套,穿着可能有点小,但也算暖和,穿着吧。”

        花子小姐给我披上了她的黑色外套,刚才手的余温的感触还停留在我肩上。

        “真是麻烦您了,穿您的外套,这怎么可以,我还是还给您......”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想到花子小姐倒摆出了母亲那副教育人的姿态。“麻烦什么,好好穿着,你要是吹着冷风哆哆嗦嗦地回去,第二天感冒了怎么办?现在年轻,觉得冷风冷雨都是小事,身子受的住,就这样留下了小毛病,一堆一堆的小毛病,到老了就成了大毛病。像我家老头子一样,年轻的时候为了创业奔波来奔波去,总觉得身体扛得住,现在一天咳嗽吃药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多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好好关心,不然你身边的人就要花费精力来关心你了。”

        花子小姐的一番话倒是把我说愧疚了。确实啊,感冒发烧的时候,为我端来热水泡上药的,永远是母亲,而我竟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享用着这一切。

        “现在说不定还能刚好赶上电车呢,还呆站着吗?”

        “那我走了,花子小姐。真是感谢您的关心了。”我十分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这也是我发自内心的鞠躬,而非在校与各种学生干部打交道时的虚伪礼貌。

        “关心员工嘛,应该的。”花子小姐留给了我一个值得玩味的微笑,便与我挥手告别了。

        直到店门关上的那一刻,花子小姐也未回头。真是个干练果决的人。

        想到这,我也微微的笑了,而后便走向了车站。

        电车里倒是比不得外面冷,但也透着些寒气,好在坐电车的人不少,空间里也算有了些温度。

        我倚在靠背上。连靠背也是冰凉的,似乎这个座位已经很久没人光顾。在座上我习惯性地收住手脚,但一次无意识的伸手,当手臂毫无阻碍地从空中划过时,我才醒悟,我的身边并没有人。第一次来时,高桥与七生都在我的身边,我坐着听他们交流新鲜的话题,一路上只三言两语,便过去了许多站,而现在,连上一次“电车即将到达下一站......”的播报都无比真切地隔了十分漫长的时间。现在的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都相隔远远地坐着,都低着头,将自己的目光藏在脚底的阴影。在灯光下洁白无比的偌大的车厢里,我感到了些微的寂寞与无助。

        “叮。”清脆的电子提示音响起,门开了。我整理好外套,快步走出车厢。接着就是熟悉的回家路线。听着路上稀疏传来的车声,我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快到家了,我赶忙将花子小姐的外套脱下来,工工整整的叠好,用左手拿着偷藏在身后。要是被父母看到我穿着家中未曾见过的女士外套回家,恐怕我会被严刑拷打,逼问个水落石出。

        站在家门前,借着昏暗的楼道灯光,我插进钥匙,轻轻拧动。

        啪嗒,门开了。

        但却不是我拉开的门。

        父亲攥着门把手,眼睛半眯着盯着我。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去那个什么地方,打工了?”

        “嗯。”我简短的回答,我怕说的太多引来更麻烦的追问。左手的衣服也悄乎往身后隐藏。

        父亲的眼睛没往我的身后瞟。看来他并未发现,这倒是好事。

        但难得的、惊诧的,我竟从父亲脸上看到了笑容。

        “干的不错啊。应该吃过饭了吧,不过离饭点也过去挺久了,桌子上有我和你母亲给你留下的糕点,要是不饿就装进袋子里放进冰箱。”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临进卧室前还不忘将客厅桌子上的半瓶朝日的啤酒带走。

        刚将手中的外套压到枕头下,母亲便走了进来。她自然地将一杯牛奶放到我的书桌上,而后边收拾我杂乱的书桌,边对我说道:“热牛奶,趁着还没凉,快喝了吧。”

        “父亲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发生什么了吗?”我询问道,然后便端起那杯牛奶,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没什么大事,年底没发的薪资补发了而已,这下子家里手头又宽裕了许多。不过,哎......给他说过好多遍了,工作不如意,就及时脱身,他却总有他那一套理由,一直顽固着。现在不过是一些小甜头,谁知道以后又有什么折腾的。”

        父亲的顽固,一直是这个家的动荡浪潮。每当他满身酒气地从公司饭局回来后,嘟囔的恶语和粗鲁的手脚总是会令母亲疼痛。不止身体,也是精神。尽管父亲并非有意所为,但作为一个传统的大男子,他从未低声下气地安慰过一下母亲。哪怕一次我也未曾见到,对父亲的爱与尊敬,对父亲的恨与不解,让我和母亲深陷囹圄。

        “母亲还是多关心下自己吧,离上次买新衣服很久了吧。”

        “衣服够日常更换就足够了,攒下钱总是好的。花钱别大手大脚啊,现在觉得宽裕,就把钱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就像锻刀匠平日里总打些锅碗瓢盆,等到山贼来到需要兵刃傍身的时候,才警觉原料早已不够了。未来还很长呢。”

        我懂得。但到底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呢。我不清楚,母亲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太多,我觉得无关紧要的太少。谁正确呢?母亲多经历的岁月,一定教会了她正确的道理吗,我的短暂岁月中的感悟,就缺少真理的基础吗。母亲总是尝试用她的道理来指导我的人生道路,可我连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未来,我又如何能安然的听从母亲的话,做母亲想做的人呢?

        我遇到了许多问题,但没有人能为我解答,我自己尝试性的作答,但除了得到情绪堆压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收获。高桥,还有花子小姐,都是有特性的人,他们权且教会了我些道理,但遇到的许许多多的早已熟识的人,我竟未曾从他们那里得到些微的指引。父亲母亲,从小学到高中的许许多多的同学,七生,我自己,甚至看及书店里发怔一刻的高桥,似乎每个人走的路都是没有终点的路。我只能这样看到。

        无法拥有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深刻的思维,而又思考太多太深,会溺死在深海吧。

        我拿起花子小姐的外套,放在腿上,轻轻地抚摸。该说不愧是花子小姐昂贵的衣物吗,外套的质量十分好,摸上去就是丝绸一般的触感,相当出色的面料,竟还不勾丝。

        我又嗅了嗅。只穿了一会儿,上面倒还并未沾染上我的味道,不然不将它清洗干净再送回去,总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嗅,密密的丝线里充斥着淡淡的清香,也许是花子小姐的香水留下的味道吧。这跟当初路上身边走过的女郎身上的香水味全然不同,前者淡雅地沁人心脾。后者则是工业香精的化学堆砌,令我作呕。美好的人,充斥着美好的味道,而可怜的人,连美好的味道都不配得到。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早已过了十点。今夜没有星星,夜空到底是漆黑还是墨蓝的呢。街灯有故障的,让长灯的河流断了档。

        好像有只花猫还在活动,树丛动了动,隐隐约约的跑走了。天还有些冷,它该找个暖和的家。

        刚准备拉上窗帘,我却看到了令我瞳孔骤缩的熟悉的,一抹颜色。她吗?好像仍是那红色的围巾,好像仍是倚靠在路灯下。

        怎么可能是七生?那又是谁?红色的围巾,似乎在主动告诉我她的身份。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些,但再次看去,竟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那抹鲜红的颜色。哪里有。只有路灯投射的黄色灯光,阴影里黑绿的树丛,还有一点点零星未消融尽的雪。

        我突然发疯似的想给七生打去个电话,但却又担心叨扰了她。早已深夜了,打去个电话,为了什么呢?而且,那个她怎么可能会是七生呢。

        或者另说,她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吗?每一次我都不能准确的看到她的身影,仅仅是一个红色围巾的飘渺形象,在一瞬间,进入了我的眼睛。那真的不是我的臆想吗?

        别去想。深刻并不会导致真实,我早已领教过其道理。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在某一个飘渺的瞬间,仿若抓住春日的柳絮,张开双手时,发现被汗水打湿的真相。



        今天校园里竟然格外热闹。田径场上熙熙攘攘,身着运动服的少男少女围簇在一起,在欢声笑语中蹦跳。

        把书包放在座位上,我走到教室后面,拍了拍还在埋头吃早餐的高桥。

        “昨晚如何,都干了些什么?”高桥一边咀嚼一边嘟囔。“还不错吧?”

        “不错,哪方面都是这样呢。”

        不错是真的,疲惫也是真的,一晚上脑子里都在紧绷着一根弦。

        “喂,花子,我来了哦。”

        刚一进来,她就跟花子小姐亲切地打了招呼。笑得真灿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是那种有那么多话要找人倾诉的人。原本我和花子小姐坐在沙发上,她走过来,自然而然地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虽然隔着段距离,但闻着身边若隐若现弥漫着的香气,我还是有些局促难安。

        “还在上高中?呵呵,真是年轻的小朋友啊,今晚能好好陪陪姐姐吗?”她又极为自然地将上半身倾向了我,魅惑的眼睛让我险些慌乱起来。

“啊......陪......”

        花子小姐笑仰了身,半倚着沙发靠对她笑骂道:“喂喂,听得我都身体发麻,你真像歌舞伎町里那些浪荡情人。别这样说话,会让别人误会啊。你老是摆出这样子,不怕招引太多蜂蝶吗?”

        “魅力所在。”她俏皮地挤了挤眼睛,看上去极不符合她表面看来的成熟。

        “真是抱歉,没吓到你吧。我来花子这儿,就是想找人来聊聊天,花子很有趣,她的员工也是呢。”她又回到了刚进店那种贵妇般的端庄状态,转来对我说道。

        “没有,没有......姐姐说话真有趣。”我只能讪讪答道,同时长气一舒。

        “你还真是机灵,还知道对渴望年轻的女人叫姐姐。喂,小鬼头,你不会是那种在学校里沾花惹草的不良小青年吧,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她又对我打趣起来,“哎呀,还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铃木月生,叫我月生就好了。”

        “这样啊,月生君。我是不是应该也告诉你我的名字,毕竟以后或许会经常见面呢。”她又饶有玩味地往我贴过来。“爱野,藤原爱野。喂,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还没。也许考进大学会再做打算吧。”我很乖巧地答道,同时也不忘补上对客人的称呼,“大概如此吧,藤原小姐。”乖巧并非假话,在她那双成熟的眼睛面前,我的深刻似乎都太过理想太过浅薄。

        “想要做什么还是尽早下定决心为好。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什么?”

        “很美丽,看起来有神而又深邃。”我很难形容它的美感,只能用尽可能宽泛的词语来描述出我的感受。

        “哇,是真的吗!那你觉得它会有故事吗?”藤原小姐刚抛下问题,花子小姐就拍了拍我:“爱野,月生,要是口渴了去前台说一声,最近才新进口的坦桑尼亚的咖啡豆,可花费了我不少,想品尝的话请随意。我有些事,去去就回咯。你们两个,可别把我的店闹翻了啊。”开完小玩笑后,花子小姐就轻盈地飘出店门。

        “那怎么能不品尝一下呢。走吧,去楼上,或许换个地方说更好。”藤原小姐起身,走到前台,“老样子哦,一杯康宝蓝,谢谢。”她还不忘回头咨询我的意见:“拿铁,美式,卡布奇诺,还是别的,要什么?”

        我对咖啡一道一无所究,种类花哨,我也不知各自区别,只知几个简单的名称。

        “我......一杯卡布奇诺吧。”卡布奇诺,总能在耳边听到的咖啡,既然大众都喜欢,应该很适合我这样的咖啡新人吧。

        “果真?”藤原小姐狐疑地问道。可还未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她便重又露出笑靥。“卡布奇诺,也很好呢,看来你口味也蛮清淡的。”

        挥了挥手招呼我,藤原小姐走上了二楼。红色的高跟鞋,看起来充满风尘的俗气,但在藤原小姐这儿,似乎并未那么明显。鞋跟踩在典雅的意式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响声,敲击着整个咖啡厅的空气,舒适的黄色灯光下,这清脆的声音似乎在挑逗这沉默慵懒的氛围。

        我还像一只呆滞的鸟,坐在沙发上,显得是那么的手足无措。

        “泉子,一会儿还是送到我那个房间哦。”藤原小姐的身影已经不见,但声音从二楼传来。

        “月生君,楼上右面第二个小隔间,就是藤原小姐的隔间,请别走错。对了,藤原小姐时不时会去阳台那儿的沙发坐着,如果找不到她,去那里就好了。”泉子——那个前台的侍者,善意地提醒我。

        “该说真任性吗......”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朝着楼上走去。

        找到隔间,掀起厚重的布帘,便走了进去。

        藤原小姐正透过玻璃往外看。隔间似乎是沿着落地窗建设的,看风景相当便利。二楼虽然不高,但胜在面前没什么遮挡,高楼商厦等都在后身,窗前景色近乎一收眼底,一览无余。

        “喂,你看你看,电车要发车了。”藤原小姐指着远处的车站。尽管离得远,但车站灯光相当明亮,将电车照的犹如贴上了月亮。人的影子在上面攒动,像鬼魂夜游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藤原小姐,如此平常的事情,我实在无法报以如此的激情。因此我选择沉默,乖巧的站在藤原小姐的身旁。

        “你不觉得从远处,从平时未曾注意的角度,去观察这样平常的事是很新奇有趣的吗?”藤原小姐对这样做似乎很感兴趣,扭过头来问我。

        “也许吧,不过也可能是我坐多了电车,总感觉不出来那股趣味。”我讪讪地笑道。

        “什么啊,坐电车当然算不上什么新奇事,不过亲眼看到电车从乘客上车到缓缓启动的过程,不是很有趣吗?在这样一个完美的观景点,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里。”藤原小姐很享受这样的观察。

        藤原小姐的眼角有着细细的皱纹,但被遮瑕的脂粉掩盖的很好,若非像我这样离近观察,是完全看不出的。藤原小姐的眼尾细长,勾出优雅的弧度,同时勾起的,还有一抹淡淡的石榴红。

        “不喜欢看么。”藤原小姐伸出手,将我拉到她的身边。相隔甚近,较刚才更甚。

        “不喜欢看,那就坐下聊聊天。坐这儿,现在周围又没人哦,拘谨什么。”

        “咖啡,咖啡......快到了吧。”我实在难以应付。但与此同时,身子竟不自觉地缓缓贴过去。直到坐在沙发上,刚才如同悬空一般的紧张感才有所消解。

        但藤原小姐又将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微微搂住。

        脸自然而然地红了起来。藤原小姐像听了笑话,别过头去咯咯地笑起来。

        “这么看,你还真是个乖孩子。”她拨弄了拨弄我右鬓垂着的几根头发。一瞬间像是触电一样,酥麻的感觉穿过全身。

        “乖孩子,我吗?也可能不是吧。”我绷直了身子,尽量不接触到藤原小姐。如此出格的接触,让我对这份兼职产生了怀疑——高桥,别把我推下水啊。

        “喝酒么?”

        “不喝。”当然,这算不得真话,与高桥聚餐时,他总会拉着我喝几杯,但就我自己,的确不常喝酒,或者说,独处时我不喜欢喝酒。烧酒,啤酒,果酒,抑或是威士忌等洋酒——高桥曾偷偷从家带出过,我俩一饮而尽后便倒头不起,天光大亮才狼狈地从居酒屋中逃出,好在是周末,提前向家里捏造过借宿高桥家的好骗语——都曾自然滑入我的喉中。但都是与高桥。若非陪高桥,我也不会尝过那么多种类的酒吧。

        “况且还有几年才成年,如何能喝酒。这样子当然不行。”合理的解释自然地从口中脱出。

        “也是。以后有了烦心事,还想请你来陪我喝酒呢,现在看来不成了。在咖啡厅喝咖啡静下来谈心快成像去买衣服一样平淡了,还是痛痛快快地摄入酒精,然后迷迷糊糊睡一觉更能解决烦恼呢。”

        “藤原小姐,藤原小姐......”轻柔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是,那位泉子。

        “咖啡好了哦。”

        “送进来吧,真是麻烦了。”藤原小姐朝着帘外说道。

        泉子左手端着精致的瓷盘,右手拉开了帘子,走了进来。

        “藤原小姐,冰奶油还没化很多。请享受。”

        “哎,可惜,楼下到楼上花了些时间,不能品尝到最初的那份美味了。”

        何以得到最美味的享受,我并不热于这一命题。烤肉,咖啡,酒,曲奇......或许统称为美食并不失妥当,对于美食,我相当喜欢,但费尽心思,做出许多复杂的行为,去追求让其多出百分之十几的微不足道的美味,我打心底里觉得缺乏必要性,甚至为这种简单动机却要求繁琐行为的事情而微微生厌。烤肉只需要是烤肉,穿起它的签子,无所谓是带着清香的竹签,还是带着金属腥味的金属签子,盛着它的盘子,无所谓是普通廉价,还是镶金带玉的昂贵。仪式,不需要,简化掉就好,我们的追求不是仪式,而是所谓仪式要通往的东西。

        泉子将我的卡布奇诺放在茶几上。“可能会有些热呢。月生,这里是方糖哦。”

        “可以随便加,但请别加太多块,不然咖啡本身的味道就要被掩盖了。”泉子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月生很喜欢甜,也可以多加几块哦。”

        “谢谢你,泉子。”

        泉子礼貌一笑,将方糖盒放在茶几上,端着瓷盘转身款款离开。

        泉子的样貌并不出色,身材也并非但她温婉的气质,以及来的恰好的关心,总是能令客人感到舒适。在前台的年轻女性里,只有泉子给人一种一接触便感到温暖的感觉,也许这便是花子小姐很喜欢泉子的原因吧。

        可我并不想跟泉子接触太多,此后每日来咖啡馆,我都与泉子说不了几句话。与花子小姐不同,花子小姐的温暖,像是一种理性的温暖,在经过计算分析后,选择施以援手。但泉子。也许是身为服务员的身份,也许是骨子里的温婉,与人贴近,与人亲密相处的那股潜意识,令我感到有些难以招架。何以回报,何以报以同样的笑容?做不到。浅薄的谢谢,又会带来自己内心的谴责与愧疚。

        保持距离,便不会被刺伤。善良只需要必要的一些与非必要的一点——至少,我目前是如此认为的,当成箴言也未尝不可。

        “这样不是蛮好的吗?有什么累的,难不成你还做了体力活?”高桥一直想要寻根究底。

        “藤原小姐......哎,我实在应付不来那样主动大胆的女性。一直绷着身体,生怕碰到她,可是很累的啊。”

        “听起来还挺不错的,不如让我也去玩几天?”

        “哪里算得上玩。要跟对方互相谈心,要顺着别人来,累得很。”说来奇怪,从外表的确看不出来藤原小姐是那种人。

        “跟泉子比起来,你觉得我怎么样?”藤原小姐抛出的问题令我难以接住。

        支支吾吾的回答显然显得缺乏诚意,不如大方地直说。“藤原小姐在外表上,更美丽些,比起泉子,更有高贵清冷的气质,像是贵妇人。泉子小姐,虽然外貌不出众,但比藤原小姐更接地气。用花来比较的话,藤原小姐应当是玫瑰,泉子小姐,就应该是水仙花。”

        “像玫瑰一样,是说我带刺吗?”藤原小姐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咖啡。像玫瑰花在风中摇曳一样优美。

        “自然不是这样。玫瑰如果不带刺,哪会有现在的美丽呢?”

        “可带刺会扎到别人啊。比起保全自己的美丽而扎伤他人,选择收起尖刺保全他人的美丽,这样又如何呢?”藤原小姐的反问令我顿感无措。我原本只是想借这些饶有的话语来接住藤原小姐的问题,没想到藤原小姐又发出了尖锐的一击。该说是奇怪吗。

        “那,藤原小姐,比起会伤人的玫瑰,更喜欢柔弱无害的水仙吗?”

        藤原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又抿了口咖啡。咖啡上的冷奶油已经所剩无几了,残余的咖啡也只是一两口的问题。藤原小姐却总端着,像欣赏艺术品。

        棕褐色的咖啡,混合着奶泡,看上去像一大块软软的奶油太妃糖。

        “水仙,那不是太柔弱了吗?轻轻一折根茎,便折了,太脆弱了。你觉得,我是个脆弱的女人吗?”

        直觉告诉我,藤原小姐能走到今天,绝非脆弱的小女子。她喜欢笑,风情万种,款款大方。但她眉宇中时不时展露出来的淡淡的忧愁,如同甜品里混入了一滴苦瓜汁,让我在品尝甜蜜时感到些许心悸。

        该如何回答呢?

        “也许是呢。不然,藤原小姐,你为什么要来谈心呢。”我尽力地压低我的声音,怕这个直白而鲁莽的答案惹得藤原小姐不快,虽然藤原小姐的态度一直都很好,但我们终究是陌生人,她终究是客人,在这里,我终究是为客人服务的,要是我的行为让客人不开心,我自然难免被追责。话说和他人谈心,怎么会真的谈到心里去呢,能从心里拿出去的话,我不认为是真正的内心。

        忐忑不安。

        出乎意料的,藤原小姐好像很开心。她大笑了两声,但嗓子有些许沙哑。但接下来我却一把拉过我,用力地抱住。很用力,我被勒的无法自由移动我的手臂。她浓密芳香的秀发像水一样,被我们两人的脖颈挤在一起,感觉毛茸茸的、软软的。她愈加用力地搂住我,右手还紧紧地攥着我的左肩,如同我与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感受着后颈的温热,感受着液体的滴落。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钟响,应该是花子小姐放在柜台处的那座大座钟。合计时间,现在已二十一点了。

        藤原小姐像是被钟声惊醒,松开了紧紧搂住我的手臂,身体临分离时,还将我推在沙发上。虽然并不算用力,但却令我的心莫名地一震。

        藤原小姐的头发散落,遮住了大半的面庞。她转过身去,整理了下散发。她还是如之前一般优雅,食指从杯柄里伸入,跟拇指一起轻握着咖啡杯,特殊的是,她用小拇指托住杯底。

        “里面的冷奶油该化尽了吧。”

        藤原小姐没回答。

        空气不知寂静了多久。

        “当然化尽了,早就没了。喂,你该走了吧。”藤原小姐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一丝颤抖都没有。

        “时间......的确到了快走的时候。”

        “小心赶不上电车。”藤原小姐话语简洁了许多。

        “那我,先行离开了。藤原小姐还要再待一会儿吗。

        “叫我爱野。”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藤......啊,爱野小姐,要等花子小姐来再......”

        “叫我爱野。

        “爱野......这样子,合适吗。”

        “嗯,这样就好。我会等花子小姐来的,还有些事情要说,快回家吧。已经不早了。”藤原小姐还是没回头。

        拉开帘子,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藤原小姐——也许该叫爱野,她还是没动,即使喝完了那杯康宝蓝,咖啡杯还在那只纤细的手里。

        我拉上了帘子。

        “再见。”

        如此三十天未见。

        “你呢,高桥。”

        “你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喂,笔记,对就是那本,你的那本数学笔记。借我一用。”

        “原来如此。”看来高桥又在外面过了个好夜,不知又遇上了哪种街头女孩。

        “怎么现在不放松了?”我倒乐于见高桥着急临时补习应对提问的境况。

        “还放松,上次提问已经被那老头盯住了,这次再不答对肯定有麻烦。话说你怎么不去外面,运动节快到了,各社团都提前让新人熟悉,准备捞人呢。”说完,高桥还往外面瞅了一眼,“那个短裤扎马尾的女孩,是排球部的呢,如此看来,排球也是不错的运动。”

        “这是如何得来?”

        “你就不用知道了,我的想法,你们向来无法理解。”高桥笑得像个电影里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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