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殁世
醒来时已春末,四处搜寻不见照纯身影。问询无人来过。监控影像证实。坐在窗边出神。等待他的只有十三粒药。温水送服后,再次入睡。
负债,置业,成家,离婚,子别,意外,不醒。让人忘了什么是日子。或许这就是顾升樟的日子。捉襟见肘,祸不单行的常态。
百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他吗?他只是普通百姓未贡献。唯一激起波澜,是年轻时对抗。但知晓范围未超过大队。
关于他是如何脱贫的,怎么从那段晦暗不见光活过来的。没人知道也无兴趣。不会有人以“从前”讲故事。他就这样悄没声的活,又要悄没声的走。
千千万万人都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似乎得见世界。不过,是活动于因果一隅。宇宙世界又是谁呢。他从没见过那守恒。
最近总是困倦。讨厌人,扎堆,大声说话。探讨无用的房产,保险,儿孙,吃喝,玩乐。
胃部持续不适,让他难以进食。每到周末便感到痛心。没人来看他,整个世界都将他遗忘。他试图拨开人群,找寻光亮温暖。
走廊壁镜映射,一皱缩干瘪老人。他无江口活泛。对青春无向往,因知晓那是怎样艰难冲撞。
若人被爱,被呵护,被关照,记挂。是会像作物一样,发光,饱满,茁壮。可他被现实扼喉,创伤裹挟。至死,未走出阴沟。
如能重新活过,他希望自己能爱与被爱。因未被友善对待,才会过度自省苛责。因不被理解,才会沉默无尽,连说明动念都无。
因未被接纳,所以满弓紧绷,战兢临渊。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指责嗔怪,恶语相向。因无安稳富足,一刻不歇,迫命前行。
因主权剥夺,不哭闹反抗,作吸收转化。往复运行,累积压抑,直至沤烂发臭。
短暂从繁忙中抽离。视线移至窗外。
“要回去吗?他已离世。”
“痛苦伤害,会因施加者幻灭而消退吗?”
“不会。”
打开办公软件,申请:送葬。后邮件交接。飞机上快速入睡。入住大学附近熟知宾馆。毕业后没再回来过。
学校没什么人,独自慢踱。过往已散却。在长椅上坐会,阳光裹在衣上,暖。
26 三十
更多时候照纯是没有家的人。到哪里都是暂留。毕业后辗转几个城市。租用后离开。合租总是不便。最后只好搬到偏远处独居。
他对靠近警戒,相处像是遇袭。希望人们可以,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不回应之地,已是绝境。
墓地于乡野山中,枕河。土是新的,几颗杂草被拔除。照纯站了一会,斜蹲坐下。
“大圣叔给你选了个好地方。”
“我本不想来看你。你是否凋亡,与我并没干系。来之前,我甚至下了很大决心。”
“你未正视我真正需求。也未守护好彼此边界。你不断的控制,逼近,把我打造成你想要的样子。以生死相逼,切断幼时供养为胁。”
“你以权为正当职业,用以消灭权。你爱你的职业,意图有所作为。但我不明白,你曾遭受的忽视,虐待,冷眼,险恶。为何施于我?”
“我以遗传你的基因为耻。好在,我已长成真正的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还是仅为你家庭美满假象的一颗棋?”
“我是顾照纯,30 岁。1995 年 4 月 21 日生。冷漠,刚硬,寡言,临深,履薄。独自生活在申,没有朋友家人。从规模性传染性疾病中死里逃生,从诡谲纠纷中争义求活。”
“我不爱任何人,人心并不可靠。背叛抛弃人性,我已在你身上深刻体验过。在我的认知里。金钱利益远比血缘坚实。”
“对所有伤害我的人事物,都将永久封禁。千万人吾往矣。我成为我。不可挡。如有,杀之。”
“我本不该入局,有健康松泛少时,而非偏离世界异教徒。抗战是为了建国。非破损与健全的持久战。”
“清理狭窄的父母权,用无知与昏聩,搭就有限威仪。闭塞,蛮夷,侵略,扩张。”
“不退,不疑,不迟,不摇摆。在寻找拼凑中,接受灭亡解放并存。接受伤痛,主观,片面。”
“父子,夫妻,兄友,关系是交换。我独立存活于世,不需善、孝、从,换取生存保障。”
“若为人父母,暴虐,遏制,逼迫。子女无需忍让。如今,我等到了。用了三十年。”
27 无解
照纯拿出打火机,回身拿纸钱,供奉酒精倒地。在墓边燃烧起来。
钴蓝火焰,寒芒。许久不动作。此生,终阴阳相隔,不必再见。烧完,天已黑。
境况难以言说,伤害已穿透心脏。裂痕,震颤,破碎,封闭。他走在路上。不知如何重启。
“至申 4 年 35 天。现实,冰冷,碰壁,等待,蛰伏,斡旋,破碎。持续无望。”
“住在混杂旅馆,9月16天。触发咽炎,恐惧发作,失恋,求助警察4次。”
“住在破败公寓,3年3月19天。断电,过敏,迷烟,争吵,硫化氢,挥发性有机物。无基本保障。”
“彻底失去双亲。3年10月12天。如今,终死生不见。”
“大规模传染病,救护车。几近晕倒。封锁 。3月14天。”
“事故。司法。撕扯。市民热线31次。警察5次。总2年3月9天。”
他被磨成最薄的刀。他看见自己,捍卫自己,最后遗忘自己。
法医用小型数码相机,为他拍下照片。举身份证在胸前平视镜头,想起电视中犯罪分子。材料有辞典般厚。略略翻几页。
与其对话,问答无延展。门外还有许多他这样的人。时而进出递送材料。时而提出一些问题。均被妥善答复。
法医试探触碰伤处。检查灵活度,疼痛感知。他没有想到,那只手是暖的。摸过尸体的手,不是冰冷僵固么。
最后对方说,我已将你的痛,记录下来了。照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他一直试图寻找解药出口,最后以失败告终。伤痛一直在,从未愈合复原。他终于明白,此题无解。
苦难有时像麻醉剂。重复封闭制造将好假象。这样说你可能不清楚,但等你一天一天熬过去。
你就会明白我的来时路。明白此刻须臾,空旷与寻常。明了施暴者站在阳光下,伤者活在阴湿现实。
清楚意识从前无爱,以后也不会有。知道怎么走都终是死路。就只是活着,不抱任何希望。
28 完全
所以,顾照纯我等你:
等你恢复,重建,如常。等你不再对世界,充满恶意与防御。等你不再发作封闭。等你不再耗用失焦。等你不再避忌。
等你换轻便的衣,等你住在整洁安静的家。等你理直气壮稳稳当当。等你安全富足温暖。等你感受更迭,万物同生同长。
等你体会爱与被爱,等你与世界相拥。等你不让正义温暖的期待落空。等你实践自我救助义务。从千万次绝望痛苦中,将自己托起。
等你建立完善边界。等你不受利益纠葛,不在意观点看法意见。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件。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等你不读取,不回复,不牵扯。屏蔽所有异常信号。不愚蠢的使用情感拉近距离,而是靠权力划分清净之地。
等你建造自己的帝国。永无落日。等你舒展自我。等你以逸待劳,射程之内,剑锋之上。等你将犯进夷为平地。
等你绝望,无助,疲惫不堪。连哭的力气都无。如烧灰不复燃。等你平静接受所有现实。不再贪婪,虚妄,幻想。
等你毫无征兆倒地,无声无息。等你甘心,认输。等你承认平凡,无力,不足道。尊重无情,拨弄,挣扎。
等你被中靶心,分析心理,不压缩,不极限。娓娓道来。尊重思考的秩序与运动。不侧重动作态度外在表现。
等你承担矛盾,徘徊,捉摸不定,犹豫不决。在有限生命中,补足,求索,坦然。
等你不害怕。几十万年,人类未述尽。它们用结绳,符号,象形,文字,气味,影像表达着你的来时路。
不等施害者找赎罪办法。别用这样的天真折磨自己。它们的精神早已腐朽。粗粝与迟钝,是对你才有。
不等热情消退才行动。对自我欲望阉割,留下那些干瘪,呆板,空洞切片。抚摸,浸润,贴合,相拥。感受有限潮汐与攀爬。
不等深刻冲突弥合。那本就贯穿你的生命。即使没人听,你也要和自己说明。这是对叙事及存活的尊重与敬畏。
不等人群走向你。你本就敏感脆弱。它们把你对意识的探索当成矫揉造作。并以此诋毁你的心理密度。这是你的自我展露,与它人无关。
不等自己被视作英雄。不允许被毁灭挫败。大胆合理使用你的镜头和胶片。这是属于你的生平。因为你值得,才赋予你生命与使用权。
不等巫医动手术。时间与知识吸取足以让你康复。拿着柳叶刀的,也可能是觅食鬣狗,四条腿缠满利益的绷带。
不等背叛强加,不论内因外因。不必给予同情或超然。人性的内容,同样毁灭人。比斗争惨烈的是持久沦丧,与无计可施。
不等廉价闹剧施展。最大限度紧张,自顾自推进发展。意图动机都不重要,不论从圣经那里借用多少慈悲,本质都是一出闹剧。
不等吹嘘幻化壮观。无能者才靠这秘语。让它拙劣的自欺,让它提升分贝。看它敲响命受的丧钟,以不能,做不到,畏首尾,退散幻灭。
不等假珠宝推销。呈现的精巧,灵动,顿挫,逼人,常被斗牛式的叫好。但品质上的差距带来毁坏与阵痛。
不等打死才算数。大门敞开,不谈的时候。就把桥,铁路,交通干线炸掉。此时,聋子能听见了,也能听懂了。
不等人吃杀青宴。开场结束后,用回叙铺垫。真正的杀人者,是那些轻浮陈腐,把片面当卓越,并寻求认同高呼的人。
顾照纯,我认为你的第一意愿正确。是无需修复与补足的完整。你的叙述真实可靠,这是几代人的现实与创面。它会被导向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