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设不太行

作者:陈隐

1 你纹什么?小猪佩奇?

“您已到达目的地,目标在道路左侧。感谢使用xx导航。”

手机里机械般的女音戛然而止,钟未时站在宽阔的天桥上,一脸茫然。

他的面前是两条已经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左手边是刚才上来的地方,右手边和身后的方向都有上下的楼梯。

他转身数了数,一共有七条不同的岔道口,延伸向马路的各个方位。

这他妈到底是天桥还是八爪鱼?

到底是谁设计的路?

人干事?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丧尸一般涌上天桥,大声喧哗的同时,步履不停。

他的脚底下是接连不断的车流。

根据那甜美的语音提示,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就是从天桥上跳下去。

真是要了他这种路痴的命。

钟未时重新点开步行导航,搜索目的地时,跳出来一行小字:您的位置距离目标地太近,无法使用导航哦~

……他娘的。

钟未时压着一肚子火气,退出软件拨通了强子的电话。

强子全名皇甫强,是他发小,顶着玛丽苏言情剧男主顶配级的姓氏,结果跟了个仅次于铁柱的名,实力演绎什么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强子很快接了电话,“哥,你什么时候到啊?我们就等你一个人了。”

强子的声音沙哑含糊,一听就知道是在抽烟。

“我他妈…”钟未时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天桥这儿来来回回绕了快半小时也没找着地方,“手机快没电了,你出来接我一下,我在一个长得像八爪鱼一样的天桥上。”

“哦,那你往西面那条道下来走个十来米就到了,这店门脸小,我站门口迎接你。”强子叼着香烟,不紧不慢地往楼下走。

西面。

他要知道西面在哪儿还至于浪费这电话费么。

钟未时站在天桥中央,往各个方向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什么纹身店,倒是看到一家卖女士内衣的,落地窗户擦得透亮,门口竖着一排姿态妖娆妆容诡异的女模。

“我看到一内衣店,什么我钟爱一生的洛丽塔。”钟未时拧着眉毛说。

“什么?”强子也茫然了,大声强调,“西面啊,往西走几步就到了。”

真是日了狗。

钟未时拉高嗓门,“我他妈又不是指南针,我哪知道西面在哪里!?”

皇甫强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时哥的智商竟然能到达这么空灵的境界,果然老天爷都是公平的,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是徒有其表。

但他怕死,只敢委婉地提醒:“你现在抬头,迎着太阳的方向,然后……”

紧接着电话那端生硬的“哦”了一声,挂了。

钟未时顺着原路返回的时候,心里在骂娘,天知道他刚才在这地儿绕了四五圈怎么都没瞅见强子嘴里那所谓的‘整条街上技术第一牛逼,很多人都赶几十公里路过去纹的’的纹身店。

他在想,一家这么名声大噪的店铺,怎么着也得是比公共厕所大一点的地方吧,可放眼望去,就一些小吃饭馆和奶茶店。

“嘿!哥!”强子在一辆电瓶车边上挥了挥手,“这儿呢!”

钟未时回头走过去,瞅了一眼广告牌:巴黎魅力精品男装

透明的橱窗内挂满了夏季新款男士T恤裤子以及…各色高仿款CK内裤。

靠近门口的那个男模身上还穿着条海绵宝宝图案的卡通内裤。

骚是真的骚。

钟未时在男模的脚边看到一张巴掌大的黑色广告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纹身,纹眉,采耳,理发,修指甲上二楼。

……拓展业务还挺齐全。

“你纹好了?”钟未时上下打量着他,胳膊上没什么变化。

“没呢,等你一起。”皇甫强勾着他脖子往里走,“我刚挑了款特别有设计感的图案,血色玫瑰,老板说能搞成3D的。”

“什么玩意儿?”钟未时有些无语,“你怎么不干脆搞成5D的,更刺激。”

就在昨晚,皇甫强忽然打电话跟说他接到了一个私活,对方企业方向明确,特有发展前景,工作任务也特别简单,结果聊到最后说是去帮人要债。

“我们是合法要债,服务全国,不成功不收费,绝对的诚信经营。”强子在电话里滔滔不绝。

“不去!”钟未时回绝得相当利落。

“不行啊!这种事情,没有你带头怎么行!我们兄弟几个里,也就你演过流氓!你演什么像什么,我们得向你学习学习!”强子简直慷慨激昂。

“……”

钟未时,常年混迹于娱乐圈边缘的替身演员,同时还出演过太监,宫女,侍卫,死尸,流氓,变态等各种出场不超过十秒的角色。

但怎么说,也算是拥有丰富多彩的演艺经历。

地痞流氓,根本不在话下。

可他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要债这种活,他只在电视里看过。

被抓到是要被砍头的……不是,是要被拎去警局盘问的。

他的演艺生涯不能沾染上这种污点!

“一单能拿三千块钱的提成,回头我分你一半。”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

头上又没有皇冠,为什么要怕低头?

在这之前,强子都在一家网吧当网管,没接触过这类被魔幻化的兼职业务。

他理解的要债就是吓唬人,胜在人多力量大,于是就拉了钟未时和几个兄弟一起壮壮怂人胆。

耍流氓的第一步,当然就是抽烟烫头搞纹身。

这家店面门脸虽小,但面积大,装修简约大气,低调奢华,收银台是一张实木的大桌子,中年老板正翘着二郎腿看电影,桌上品茶的设施一应俱全。

旋转式镂空红木楼梯通向二楼。

有人进门,老板习惯性地抬头望去。

愣了一下。

门口与他对视的那男孩儿大约二十四五岁模样,给人第一感觉就是赏心悦目的好看。

皮肤被边上那位衬着,显得格外白净,五官轮廓很深,细碎的刘海半遮住眉,标准的桃花眼型。

按理说长这么对眼睛的脸应该亲切勾人,但他眉梢微微上挑,偏偏带出了几分冷淡散漫的味道。

简简单单的卫衣搭运动裤,也遮掩不住他修长紧实的身段。

“小强,这你朋友啊。”老板认识皇甫强,就顺口带了一句。

“嗯,我跟他一起来搞个纹身。”强子咧嘴笑笑。

“你想弄什么啊?”老板看着钟未时,觉得怎么着也比皇甫强有种,便兴致盎然地介绍,“我们这儿有从设计学院出道的纹身师傅,除了青龙白虎那些玩意儿还可以另外替你设计一套独一无二的图案,全身性覆盖,最近流行的就是3D机械纹身,颜色华丽,造型立体……”

老板撩起T恤展示他性感的纹身,“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视觉冲击力!”

钟未时顿时眯缝起眼睛。

——那白花花的肚皮上是一片牡丹花开富贵盈的图案,腰际是一只正欲开屏的孔雀。

的确是猛烈的冲击。

图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和他家楼下那家十字绣店里挂墙上展览的那幅‘富贵牡丹图’简直一模一样!

钟未时对上老板那殷切期盼的眼神,冷酷决绝地回道:“有没有那种一次性纹身贴。”

老板:“……”

强子:“……”

“你自己挑个图案吧。”老板从柜子里取出一塌厚厚的一次性纹身贴。

最上面就是粉色的小猪佩奇,各种造型款式都有,看来最近很流行。

有一只长着翅膀,手里抓着仙女棒,居然有点可爱。

皇甫强见兄弟对那几头猪投去了深情款款的眼神,赶忙将人拉到一边,“说了我请你啊,不用替我心疼钱!回头过去要钱,你一露膀子,四五头吹风机,怎么唬得住人?还是说……你怕疼?”

钟未时想说你那艳丽的血色玫瑰究竟比这几头猪好在哪里啊,根本就是在搞笑好么。

但又懒得打击他积极性,毕竟强子从小就念叨有朝一日要搞个大花臂,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番勇气。

“我是真不想纹身。”钟未时很认真地说道。

他不是傻子,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份鬼兼职跟着强子胡来,且不说什么3D牡丹玫瑰,就算是平面的麒麟凤凰他也没兴趣。

他不想在身上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的身体,不光是他自己的。

皇甫强盯了他一会,似乎是明白过来了,“那就贴吧,你看你喜欢什么款式?我给你买。”

他状似不经意地抽走了上面的佩奇家庭大套餐,不想他哥成为整座城里最帅气的神经病。

钟未时最后挑了上古神话里的四大凶兽之一。

穷奇。

形象酷似虎头狮身,尖利的爪牙配上一对羽翼,凶悍地张着血盆大口,浑身像是裹着一团邪火,图案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胳膊。

图案还挺像回事,加上钟未时眉宇间带出的痞气,将流氓形象刻画得相当传神——只要不凑近了看。

“这玩意儿防水不?”钟未时摸了摸胳膊上的穷奇尾巴,手上还是干净的,没掉色。

神奇。

“只要你别用力搓它,基本能维持个十天左右。”老板说。

十天的话,时间应该够了。

不就是要个债,实在不行就把人家里东西给抄了。

欠钱不还,反了他了。

“哦对了,”钟未时套上卫衣,“欠钱那人什么情况啊?你这几天认真摸排走访了吗?”

皇甫强身为网吧资深主管,交友广泛,各行各业都有他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竞技群里那么一问,999+的小道消息就冲出屏幕。

“二狗,全名叫张苟,三十多岁,誉城里的流窜型人口,据说人模狗样长得挺不赖,勾搭了一位离异妇女,叫李玉勤,那女的就住在南城区清风苑那边,二狗常去。”

清风苑是老小区,靠近市区,这十几年房价飞涨,一户百来个平方,就得三百来万。

现在住里头的基本上都是有钱人。

“那女的有家里人吗?我们是直接去她家堵着?”钟未时心说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嗯,据说很早就离婚了,一直一个人住,实在不行干脆问那女人要得了,反正也是她养的小白脸。”皇甫强说。

“……”就对付一女的,生生把自己搞成了整条街最耀眼的神经病。

钟未时挺替兄弟的智商感到堪忧。

等皇甫强折腾完那妖艳的3D血色玫瑰,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这钱还没到手呢,强子就先透支掉了一千五。

钟未时挺心疼,他没想到身上那一次性纹身贴居然要一百!

强子倒是心宽,“哥,你就这么想,这玩意儿能支撑10天,也就是一天10块钱,少抽一包烟不就完了么。”

“算了。”钟未时也想开了,“反正不是我的钱。”

强子:“……”

两人和纹身店老板告别时,老板还提醒一句,“洗澡别用力搓,你搓下来的不是泥,都是钱。”

“……知道了。””钟未时说。

纹身师双手奉上自己的名片,“欢迎常来,我觉得你的后背真的很适合纹一幅蒙娜丽莎的微笑,我自己设计的,和达芬奇的不太一样,但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钟未时很想说你他妈怎么不干脆说清明上河图?不是赚更多。

但强子比他抢先一步,“会的会的,等我年底拿了奖金一定来。”

“……”个破网吧居然还有奖金的吗?

愣了两秒,钟未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重点好像跑偏了。

皇甫强也递给纹身师一张名片。

白底红字,耀眼夺目。

西城区特快追债小组:工程款,三角债,婚外情调查取证,合法讨债,服务全国,不成功不收费,欢迎致电:xxx。项目负责人:皇甫魅影。

“欢迎联系我,小额贷款也可以的,只要提供身份证照片,或是户口本复印件,不用抵押物也行……”强子开始拓展新业务。

钟未时坐在强子的电动车上,指缝间夹着他的新名片,感慨万千:“这个魅影是什么鬼?你们皇甫家族当年不小心流落在外的第二个孩子?”

“我的艺名,听起来不是比较神秘嘛。”强子笑呵呵地从他手里抽走名片。

在路边摊上吃过晚饭,强子又开始纠结他的形象问题,“哥,你说我弄都弄了,要不要顺便把头发也一起搞了,就那种现在特别流行的冷紫色,上面一层带点炫酷的灰,我看网吧里好几个学生崽都染了那颜色,很衬肤色,显得很有精神……”

钟未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那是人家肤白貌美衬发色,你一地地道道的黄种人,搞成那样跟在屎上扣了盆花有什么区别?”

“……”强子忍辱负重地添了一碗牛肉盖饭,“一会他付钱。”

2 毕竟你是演过尸体的人

钟未时坐在电瓶车后座,听强子条缕清晰地规划明天的工作安排。

“主要是这样,咱们先让女的打电话把二狗忽悠回家,然后我和大非,蹲门口,防止他中途跑掉,阿伟负责蹲阳台,防止他跳楼,你就负责进去跟人交涉谈判。”

“ 像‘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还钱就烧了你老宅!’这样,语气尽量凶狠残暴一点,拿出你黑帮老大三米二的气场出来,需要的时候,我们会站出来替你加油打气。”

“……”合着整半天一窝人全都调整成观战模式,就他一个人上?

“那你们还站出来干什么?捧哏?”钟未时翻着白眼呛他,这还不如直接蹲在走廊里吃盒饭。

强子觉得他时哥是自信超群,“那成吧,到时候我们都不说话。”

“……”钟未时开始后悔接了这个业务,“大非阿伟他们一起去,钱怎么分?一人四分之一?”

“回头我请他们吃饭呀,嘿嘿。”强子迎着风,咧着嘴,“你跟他们哪能一样。”

钟未时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慰藉。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强者总是孤独的。

随后就听见强子一本正经地说:“毕竟你是演过尸体的人,浑身上下充满了艺术细胞,要是打不过对方还能顺便往地上一躺,表演一个当场猝死,我们再借势讹他们一笔!”

钟未时咬着牙齿,把“滚”字念得跌宕起伏。

沿途的景色不断变化,从鳞次栉比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变成高低错落墙皮掉落的居民楼房。

街上的空气里除了弥漫着一股污浊的地沟油味道,还夹杂着食物腐烂变质的味道,像是从常年未清理的下水管通道里散发出来的。

车子停了下来。

“明天中午十二点,不见不散啊,一会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上,到时候你就穿件小背心,给你胸口的纹身来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强子转身说。

钟未时望着破旧不堪的公寓楼大门,神色恍惚。

在强子撞了下他胳膊之后,才回过神来,没头没尾地“啊”了一声,“什么?”

强子又重复了一遍,顺手把地址发到他微信上。

清风苑-13栋-701室。

钟未时盯着手机上的这个地址,步履缓慢地踏上楼道里的水泥阶梯。

他所住的这栋公寓楼一共八层,但是没有电梯,整栋大楼呈凹字型设计,每层大约住了十多户人家,有原先就住在这里几十年的爷爷奶奶,但更多的是像他这样无依无靠又买不起房的打工者。

这里是整个誉城最老最破的公寓楼,没有之一。

昏暗狭窄的走道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不停回响。

走廊的声控灯坏了好几个月了,也没有人来修。

这地方没有物业。

邻居们互不相识,通常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人愿意掏钱修灯。

他自然也不例外。

没钱。

他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这个月交掉房租的话,还剩下一千二,刨去各种必要开支,勉强能撑到月末。

他没钱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之前跟他合租的那个男生换工作退了房子,新房客还没找到,所以他现在每个月都得付双倍房租。

微信置顶的,一个名叫‘逐梦人’群里未读消息有好几十条。

群里是二十多个和他一样在影视城混角色的临时演员,哪个剧组缺人都会第一时间在群里互相通知。

他是在三年前加进去的,当时里头一共有五十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

时常抱团取暖。

有几个运气好的,已经成功挤进十八线当起了小明星,退了群,但大多都是被骨感现实淘汰,回家‘继承家业’的无名小卒。

今天群里又是一片怨声载道,理由是《远房表哥来城里》的剧组当时说好了给两百块钱一天,但到最后只给了一百五,剩下的说是伙食费。

[楠楠]:一盒白米饭配俩素菜,喂猪猪都不要吃,真tm恶心。

[孙小舟]:以后不去他们组了,抠死了,而且导演要求还特多,竟然说我诈尸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真实感。我他妈又没见过人诈尸,我哪知道诈尸是什么样子的。

底下跟着一连串的哈哈哈哈。

钟未时笑笑,没发话。

他最初加入这个群的目的其实就是捡捡漏,没和里面的人交过心。

不过他倒是希望这个群里越热闹越好,至少还能找到一点未来的方向感。

看。

有那么一群人,和他一样,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前进。

这条路并不孤独,而且也已经有人成功。

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的尝试,生活仍然是充满希望的啊……

十点多的时候,夜幕将城市包裹得密不透风,公寓楼外仍然嘈杂一片。

钟未时站在逼仄的卫生间里冲澡,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马路对面一排排夜宵摊位。

炒面,炒饭,炒河粉,煎饼,烤鸭,关东煮……每辆车上都挂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远远望去,就像是融入进夜幕里的点点星光。

他来到这里四年,已经习惯了这样一成不变的夜景与街道。

喧嚣……却孤寂。

孤独的人,不止他一个。

临睡前,他瞪着脱落的墙皮祈祷,明天要债能够一切顺利。

结果一夜噩梦。

醒来时,依稀记得梦里的最后一个镜头。

一身材健硕的光头流氓吼了一声:“来人啊,给我上!”

十来个花衬衣古惑仔一字排开,手里都拿着兵器,追着他们几个狂砍,强子被砍掉了一条胳膊,当场死亡。

眼看着手枪的洞口对着自己,他就惊醒了。

起床刷牙洗漱之前,他冲着对面马路上的煎饼摊喊了一声:“宋阿姨,给我来一份煎饼!”

“欸~好嘞~”

这地方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个样子。

街道看着有些冷清。

八点左右城管就会开始巡逻,见摊就收,要交好几百罚款才能拿回摊车,所以大家都会赶在城管上班之前收摊。

这会七点半,街上就剩下宋阿姨的那辆摊车了。

之前听人说,她男人好赌,败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之后跑了,留下宋阿姨和两孩子,租住在这附近。

宋阿姨每晚六点准时出摊,夜宵时间结束之后回去筹备第二天一早用的东西,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早上四点就再一次出摊,一直忙到八点结束。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供俩儿子读书。

有些人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这么一对比,钟未时就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他是自由的。

至少还有梦可以追。

结束了一上午的临演工作,钟未时换下日本鬼子的土黄色制服,坐车赶往南城区。

在站台等公交的时间,他把从剧组打包出来的便宜盒饭一扫而光。

边上一起等车的阿婆都忍不住劝他:“小伙子啊,你这样吃东西不容易消化,要吃坏胃的。”

钟未时扔掉餐盒,抓抓脑袋,含糊道:“我都习惯了。”

刚坐上公交,兜里的手机就开始震。

他发现强子还煞有介事地把群名从‘西城区的高穷帅们’改成了‘西城区特快追债小组’。

[皇甫]:哥,到哪儿了?我们已经就位!

这条信息下面跟着的是一张自拍合影,强子,大非和阿伟,三个沙雕并排站在701室门口,手指都指向门牌的方向,表情浮夸做作,跟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一样。

他往上翻着聊天记录。

[皇甫]:一会我们一定要吼出气势,二狗!你已经被包围了!交出十万!饶你不死!

[大非]:到时候他一定会吓得尿裤子哈哈哈。

“……”

[未时]:有人在家吗?

[大非]: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未时]:……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伟哥]:我们还没敲门。

[未时]:所以你们到底在干嘛?

[皇甫]:我们在等你啊!!!没有你!我们就如同在夜间的蛾子,没有了可以飞扑的火源,又如同在寂寞沙洲里行走的骆驼,失去了水源,还如同没有了爱因斯坦的地球,失去了光源。

[大非]:等会,我记得发明电灯的好像是爱迪生吧?

[伟哥]:那内个坐在轮椅上的霍金发明了什么?

[皇甫]:写了好几篇必背散文,我念书那会真是恨死他了。

[伟哥]:啊,我想起来了!那篇《灯》就是他写的吧!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钟未时忍着把群名改成‘我猪一样的队友’然后退群的冲动,在地图上搜索清风苑的具体位置。

还好嘛,下车就是小区。

富人区到底是不一样,他们贫民窟根本没有公交站点这种东西,出门赶公交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山区里翻山越岭去上学的瓜娃子。

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挑脚底的水泡。

可惜,到了清风苑门口他才发现,距离再近也没用。

对于一个路痴来说,踏进小区大门就相当于进入了移动迷宫,瞧哪儿都像是来时走过的路。

钟未时第三次拨通强子的电话:“我现在在一颗大树下面,你人到底在哪啊!?”

“巧了!我也在一棵大树下面!”强子几乎欣喜若狂,“我怎么没看到你啊!”

钟未时:“你好好观察一下你那边那棵大树,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特征,我想想看我刚才经过没有。”

强子仰头观望,“卧槽!我发现这儿居然有个鸟窝!不知道有没有鸟蛋可以掏,有的话咱们晚上加餐!”

钟未时面对诱惑,无动于衷,咬牙提醒,“强子,现在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掏鸟蛋这种小事情先放一放,你再形容一下别的特征,或者说出它的品种也行。”

强子思索片刻:“我还发现,这棵树比旁边的都要秃。”

钟未时:“……”

“我知道,13栋嘛,我又不是没来过……”

钟未时的耳根边忽然飘过这么一句话,他的双腿僵在原地,然后不动神色地偏过头去,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

白衬衣和熨烫妥帖的西裤将他的身型修饰得匀称修长,精致的皮带勾出精瘦的腰线。

两边衣袖分别挽起一小截,露出凸起的腕骨和一块手表。

钟未时常年和剧组的艺人打交道,对名表也略知一二,一看表盘设计就知道是好东西。

烈日当头,衬衣面料透了点光,男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我又不是智障,怎么可能找不到路。”

“……”

要不是对方手里拿着手机,钟未时都要认为这人是在骂他了。

“管饭吗?我还没吃东西。”男人的嗓音低沉,还挺好听的。

钟未时在电话里和强子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男人拐进13栋之后,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

那一刹那,钟未时的脑海里就飘过白天女主念叨过的一句台词:那先生长得好生俊俏,见一眼就令人怦然心动。

他头一回知道剑眉星目这词儿可以用在小说男主角以外的人身上。

男人身高其实和他差不多,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拢着,就比他高出了那么一小截,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深邃的眼型透着几分凌厉。

大概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

气场强大。

钟未时看着男人勾起食指碰了碰按键。

门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几楼?”

钟未时看着他:“7楼。”

那人按了个“7”,便没有了动作。

居然这么巧?

钟未时用余光斜斜地瞟了他一眼。

男人低头单手插兜,右手点按屏幕。

不是微博,不是微信,不是游戏……

而是新闻app。

还真是老男人啊。钟未时心想。

“叮——”电梯一响,男人便锁了屏幕,向右拐去。

清风苑的每层楼里都是两户人家,大门面对面,中间就隔着一条走道和电梯。

钟未时顺着男人的背影望过去,看见刚才还在群里议论各国伟人的大非和阿伟正蹲在701的门口瞪着他。

“是他吗?”钟未时指着那人的背影,用口型问道。

大非那个没脑子的直接起身,看着钟未时,几乎都要迎上去了,“哥,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钟未时想弄死他。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伟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男人正欲敲门的手腕,面目狰狞:“二狗,老子在这等你等得好苦啊。”

男人拧了拧眉,神情错愕地想要抽回胳膊,但发现对方死死地握着不放,“你认错人了吧。”

“哼哼……”阿伟忽然感觉自己的智商有了质的飞跃,一下就看出了敌人的奸计,于是握得更紧了,“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吗?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你。”

钟未时惊讶于这男人一表人才竟然不甘寂寞沦落成富婆的玩物的同时,也相当佩服阿伟超乎寻常的临场反应能力和台词功底。

不愧是复仇连续剧爱好者。

这跟刚才在群里讨论霍金写了什么散文的智障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钟未时内心感慨万千,好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当一个好人?又不是没有给他机会。

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将男人往大门上一推,死死地按住,代表不在现场的强子,生猛地喊出了西城区追债小组的口号:“二狗!你已经被包围了!”

3 嘴唇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耳朵

顾礼洲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的半边脸颊都被压在门上,左右手都被人扣着,这姿势要是有人拍下来,就能用来当‘‘某男子嫖.娼被抓现行,扫黄现场曝光’这样的社会新闻封面图。

且不说这些人横冲直撞不讲道理,看着精瘦力气贼大把他按得肋骨都疼,这‘二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对方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搞得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小心遗忘的,不堪入目的过去。

正准备开口,对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嘴唇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耳朵,一股股热气直往他耳朵里钻。

“我看你打扮得倒是人模狗样,好好找份工作不行?你这模样这声音,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卖奶茶都能分到最高的提成你却用来……”

钟未时说到这里忽然卡了壳。

讲实话,他都没怎么了解这二狗究竟干了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强子只说他欠钱,没说他为什么会欠钱。

但气氛都轰到这儿了,气势不能弱下去。

于是顾礼洲就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接了一句,“……玩女人。”

“说了,你,认错人了……”顾礼洲的那张俊脸此时已经被挤压变形,说这话时也含糊不清,他想方设法挣扎的时候,背后三个人更用力地将他擒住了。

手机也被人夺走了。

紧接着就感觉有人摘了他的手表,那手速相当惊人,还有一只罪恶的手,伸向了他的裤兜。

摸来摸去。

“轰——”

顾礼洲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火烧断的声音。

“撒手!”顾礼洲紧握双拳,瞪着钟未时,“别碰我!”

此时钟未时已经摸到了这人的皮夹,但对方的胯骨死死地抵在门上,连同他的手指也被卡在了裤兜里。

进退两难。

“你他妈先松开,我手抽不出来!”钟未时也吼了一句。

顾礼洲分明感觉到对方已经握住了他的皮夹,“你先把我皮夹松开!”

所以这些人是强盗吗?

清风苑他没来过几次,也压根没有留意走廊有没有监控,这帮人拿了钱就跑他恐怕也拿人没辙。

真他妈活见鬼了。

由于按不到门铃,他只得扔下老脸,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妈!——开门!”

钟未时怔住了。

什么玩意儿?

合着这人还认了富婆做干妈?

有钱人可真会玩。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从里面打开了。

李玉勤原本是在厨房弄饭菜,听见门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聊天的声音,就好奇走了过去。

猫眼被顾礼洲的脸堵着,什么都看不清。

她防备着,没敢开门,儿子的这一声震天吼把她给吓坏了。

顾礼洲的身体重心全都被压在门上,这冷不防地开门,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在玄关。

身后一股力量先是松了松,紧接着就感觉有人跟他一样刹不住车,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这下彻底绷不住了。

“扑通”一声,毫无形象地跪在地毯上。

有人还像蛤蟆一样压在他身上。

都到这种时候了,那只手居然还不忘记掏他钱包。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杀人分尸的冲动。

“未时!”阿伟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扶起,紧接着就是大非,“哥!你没事吧哥!”

钟未时揉了揉鼻梁骨,摆摆手,顺手把摸到的皮夹塞进自己兜里。

庆幸上回没听人忽悠垫什么‘时下最流行的明星同款山根假体’,否则这会岂不是要爆。

顾礼洲这才从地毯上撑起来,转过身打量起这帮强盗。

为首的就是刚才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穿着件黑色背心,估计是9.9包邮好几条的那种,圆形的领口都快耷拉成深V了,露出胸口的大片文身。

张牙舞爪的一只野兽。

虽然脸长得好看,但很明显,不是好人。

边上俩寸头,一胖一瘦,看起来就是那种智商不高开场就死的角色。

然而,此时,这两智障手里一个捏着他的手机,一个攥着他的手表。

“东西还我。”顾礼洲伸手去夺。

钟未时打掉他的手,义正辞严:“还什么还!你先把钱还了再说!”

顾礼洲觉得跟这帮人根本没法用正常的方式沟通,只能擒贼先擒王,一把揪住了钟未时那松松垮垮的领口,拉向自己。

能够清楚看见对方瞳孔里倒影的距离。

“听着,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狗。把,东,西,还,我。”

他的声线很沉,凝视对方的时候带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钟未时都被他给瞪愣了。

“什么东西?”李玉勤也懵了,“礼洲,这些都什么人?”

阿伟抗日谍战剧看多了,自认为经验丰富智商超乎常人,一把按住男人的肩膀,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小样,还挺会演戏啊,拿过奥斯卡小金人吧?不过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现实问题。”

大非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简直想为他伟哥的火眼金睛鼓掌,遂,气壮山河地附和:“对!”

顾礼洲头一回感觉自己和疯子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脑袋疼得快炸了。

就剩下一个想法:开干。

他猛地推开寸头,将纹身男一把摁在玄关处的鞋架上,用身体的力量压制住他,另外一只手向下摸索,去掏钱包。

“卧槽,”钟未时本来就怕痒,被他这么摸来摸去几乎要绷不住笑场,“你他妈在干嘛!住手!”

他今天为了展现出流里流气的地痞气质,穿的还是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兜大且深,那只大手顺着大腿一通瞎摸。

顾礼洲握住钱包,钟未时按住了他的手。

“你他妈快给我松手!”钟未时低吼一声,“往哪儿摸呢!”

顾礼洲这会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教养礼貌统统扔掉,不甘示弱地飙了句脏话,“你他妈才松手,这我的钱包!信不信你再动一下我就把你的蛋捏碎!”

“卧。槽。”钟未时愣是没想到这‘二狗’能厚颜无耻到这境界,一时间竟然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

阿伟在一旁听着,都感觉自己的私密部位有点疼,走过去拍了拍‘二狗’的肩膀,试图阻止:“欸,那个……大家都是男人,没必要把局面搞成酱紫。”

大非也适时地站了出来:“对!”

两人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意撒手,挣扎间,钟未时不停地掐着‘二狗’的肌肉,指甲盖都快要嵌进去了。

顾礼洲被他掐得生疼,也一把握紧他胳膊,用力一拧。

——奇幻的一幕就出现了。

顾礼洲眼睁睁地看着那凶神恶煞的野兽尾巴,被他搓掉了一截。

掌心里都是一条条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洗澡时搓下来的泥。

钟未时当然也看到了。

场面尴尬到窒息。

钟未时此时都想把人撕成两半。

丢脸不说,这花了一百块钱的奢华流氓特效,就这么给搓没了!?

他还指着这玩意儿应聘一个古惑仔的角色呢!

为了那一半的提成,他只得咬咬牙,祭出自己升天般的演技,“什么你的钱包!你拿什么证明这是你的钱包!现在在我兜里,就是我的东西!”

顾礼洲轻“哼”一声,露出轻蔑的表情,用力抽出手腕,“我现在就给你证明——”

在他看清手上的钱包那一刹那,声音戛然而止。

这他妈还真不是他的钱包!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钟未时把另外一个兜里的钱包塞给阿伟。

顾礼洲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去夺。

那昂贵的钱包,像是击鼓传花,从阿伟那扔到了大非手里,又从大非手里扔到了钟未时手中。

眼看着黑背心一抬手,顾礼洲蹦到半空,结果发现竟然是个假动作。

“诶嘿~”钟未时晃着钱包,贱嗖嗖地笑了一声,又将钱包扔给大非。

顾礼洲站在三角中央,感觉自己现在一定特像只盯着逗猫棒的猫,有点蠢,于是结束了抢夺的动作。

准备报警解决。

李玉勤都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又进来一个叼着香烟的男人,他的胳膊上纹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背景是一片蜘蛛网。

迷一样的3D特效。

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戴了防晒袖套。

人马全部到齐,钟未时底气十足地往沙发上一坐,“关门,放强子。”

与此同时,顾礼洲已经用李玉勤的手机,拨通了110。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女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哥们哥们哥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非,阿伟这两个已经不顾一切地把手机和手表塞回去,包括他们时哥刚才冒着生命危险抢夺到的那个钱包。

钟未时此时此刻只想回家。

强子没反应过来,“哥,这什么情况?”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接听电话的小姐姐估计是以为报警人遇到了什么麻烦,声音里透着点小紧张。

钟未时抢在顾礼洲之前开口:“没啥大事儿,就是想跟你说声,六一儿童节快乐!”

所有人:“……”

经过了报警这一出,钟未时也彻底搞清楚了这人和李玉勤的关系。

母子。

亲的。

钱包里的身份证上写着这人姓顾名礼洲。

李玉勤当年生儿子的时候还不满二十,穷乡僻壤的地方,交了点钱户口就落下了。

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看着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这儿子跟她站一起完全就是一家养小白脸。

“误会……这一切都是误会啊哥们。”强子满脸堆笑,勾着顾礼洲的肩膀,往沙发上坐,“没想到阿姨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母子,太年轻了,真的。”

钟未时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二狗竟然不是二狗,那么真正的二狗是谁?

顾礼洲往边上坐了点,一脸嫌弃地推开挂在肩上的那条胳膊,结果不小心撞到了钟未时的大腿,只得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小沙发上。

李玉勤被哄了两句,就客套上了,“你们这到底是在干嘛呀?”

强子随手捏了个茶几上的葡萄往嘴里塞:“是这样的,我们呢,是聚宝盆借贷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前来追讨一笔10万块钱的债务——这是我的名片。”

“你们以后需要贷款也可以找我,代号魅影,无需抵押,只要身份证复印件或是产权证复印件即可……”

拜托!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拓展业务了行不行!

钟未时的内心在咆哮。

强子感应到了一道火辣辣的视线,忙说:“或许,你们知道一个叫二狗的人吗?”

李玉勤说:“二狗不认识,我只认识一个叫张苟,他骗了我三十多万。”

“什么?”所有人都愣了。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的一次浪漫的邂逅开始说起。

清风苑附近有个很大的喷泉广场,自带七彩魔幻的灯光特效,视觉冲击力爆棚,点燃了无数人的激情与热血。

每晚都有不少居民齐聚在那里,进行一项有益身心健康,祸害千千万万家的休闲艺术舞蹈类健身运动——跳广场舞。

有对象的就拉着对象的小手跳双人舞,丧偶或是离异的就只能寂寞地在边上跳着扇子舞。

李玉勤属于后者。

某天,忽然有个帅小伙过来和她搭讪:“这位美女,请问我能有荣幸邀请你跳一支《小苹果》吗?”

李玉勤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小苹果》跳成了浪漫的华尔兹。

整个广场上的空巢老人,无不羡慕。

这段‘美妙’的缘分就这样缔结了……

“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是个骗子,他说要开公司,让我投资……”李玉勤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骗了我好几十万呐,我的棺材本全都搭进去了!然后他人就不见了!报警也找不到……”

顾礼洲简直无语:“你都多大岁数了,还相信这套骗小姑娘的玩意儿呢啊。”

嘴上这么说着,一只手不停地抽着纸巾替她抹眼泪。

“哎……”李玉勤眼睛红红的,声音哽咽,“我本来,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你的,心想实在不行,就这么算了……”

“怎么能算了!”强子义愤填膺,“这他妈还是个东西吗!禽兽不如!”

李玉勤被他吼得一愣,打了个嗝,眼泪也忘记了流。

“您放心阿姨,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强子拍拍胸脯,大义凛然,“我一定帮您把钱追回来……”

要债不成反而接到了一个新单子,钟未时从清风苑13栋走出来的时候,都觉得今天这一下午过得就跟演电影似的。

狗血激情又玄幻。

直到边上的人捅了捅他胳膊。

强子眼神期待:“哥,那鸟窝,咱还掏吗?”

钟未时:“……”

4 我们时哥身材火辣诱人。

顾礼洲站在阳台给誉城的旧友打电话,瞥见刚才在家闹事的那几位正勾肩搭背地向外走。

小区里绿化面积大,岔道口也多,他看见黑背心抬手往左边指了指,紧接着那三个就强行拉着他往右边走。

电话一通,顾礼洲便点开了扬声器,把手机搁在阳台的花架上。

“我上午到誉城了。”

曹智恒的声音传了出来,“那还挺快啊,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过来玩?”

“那肯定要啊,就等你邀请呢。”顾礼洲笑笑说。

曹智恒是顾礼洲的发小,两人从念幼儿园时就认识,当时顾家还只是一座面积不到100平的小平房,在西城区乡下。

父母离婚之后,顾礼洲就跟着父亲去了B市生活,很少回来。

越长大,回来的次数就越少,不过庆幸的是,年少时的友谊经久不变,哪怕是几年没见,聊起天来也完全没有生疏和尴尬。

顾礼洲正和曹智恒约着见面时间,就远远地看见那四个智障在一棵大树底下玩叠罗汉。

“大非,你腰子还行吗?”阿伟低头瞅了一眼大非的发旋。

“还,还成。”大非的脑袋死顶着树干,咬紧后槽牙,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身上的力量被抽掉了几成,“你别,别,别跟我说话。”

阿伟坐在大非的肩上,抱住粗大的树干,“那你再往上顶一顶,我马上就能够到了!我都能听见鸟叫了!”

钟未时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录像,这画面拿出来他能笑一年。

强子不知道上哪儿找了根树枝,抬手递给阿伟,“伟哥,来,用这个捅!”

大非急得都快跺脚了,“不行不行,万一鸟蛋掉地上碎了怎么办?”

强子一咬牙,准备踩着阿伟的肩膀挑战更上一层楼,“那我上去掏,大非,你再挺一会!”

“哎哎哎,我不行我不行了……”大非吼得嗓子都破了音,膝盖也慢慢弯下去。

强子拍着大非的后背鼓励道:“男人的字典里不应该有‘不行’这两个字!你可以的!”

钟未时笑出了声,“加油啊大非,挺住。”

小区巡逻的保安原本端着饭盆喂流浪猫,一抬头就看到了奇怪的画面,于是边跑边喊:“欸欸欸——那边那几个人!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顾礼洲眼瞅着刚叠起来的罗汉轰然倒塌,三个智障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连滚带爬。

黑背心翻花坛的姿势犹如火箭刘翔,冲在第一,一头碎发迎风而立。

落在最后的那个瘦子还跑掉了一只拖鞋,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捡的时候,被智障队友拽离了现场。

三步一回头。

保安大叔拎着那只人字拖,骂骂咧咧,“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顾礼洲笑得不行,声音传到了曹智恒的耳朵里。

“傻笑什么呢你?”

“没什么,一帮神经病从医院里逃出来了。”顾礼洲舔舔嘴唇,慢悠悠地走回客厅,“那等你休息的时候我过去找你。”

李玉勤把饭菜端上桌,冲着客厅喊了一声,“礼洲,吃饭。”

三菜一汤,口味清淡,都是顾礼洲以前爱吃的一些菜。

“尝尝看鸡汤的味道怎么样。”李玉勤替他盛了碗米饭。

顾礼洲舀了一勺,笑容温和,“挺好的。”

母子快有两年没见面,寒暄客套少不了,不过基本上都是顾礼洲听他妈聊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之前经营美容院和咖啡厅都因为入不敷出转让出去了,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

“做生意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顾礼洲放下碗筷,“你都到退休年纪了,就别折腾那些有的没的。”

“那我一个人不是没意思么。”李玉勤轻叹一声。

顾礼洲看着她,欲言又止。

的确。

挺没意思的。

被残忍地剥夺了所爱和追求,就相当于失去了人生方向。

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可灵魂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样的日子,他也沉沦在其中,所以感同身受。

“那你呢,现在还在写东西吗?”李玉勤问。

顾礼洲摇摇头,“不了,没什么意思。”

李玉勤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往他碗里添了只虾,“多吃点,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嗯。”顾礼洲剥着虾壳,忽然想到了什么,“这附近有大点的药房吗?我药忘拿了。”

“这都能忘啊。”李玉勤心疼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是凑巧忘记还是那些西药的副作用太厉害,“最近上医院瞧过吗?”

“嗯。”顾礼洲点头,“你放心吧,我没事儿,挺好的。”

“那就好。”李玉勤微微一笑,“其实我现在什么愿望都没有,就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顾礼洲也笑了笑:“我知道。”

“那你这阵回来住几天?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我把隔壁那房间收拾一下,下午跟你去超市买个四件套?”李玉勤一连串地问着,眼里充满期待。

“不用那么麻烦了,”顾礼洲低着头,委婉地拒绝,“我就是随便出来转转,东西都搁在酒店里了,过两天再上朋友那玩几天。”

李玉勤“噢”了一声,没再坚持。

小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时间照顾孩子,和儿子不亲,离婚之后,常年见不到面,两人的关系就更是疏远了许多。

顾礼洲从来不主动和她谈心,被逼着才跟挤牙膏似的交代两句。

她无奈,也习惯了。

李玉勤起身收拾碗筷的时候,餐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

她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微信界面自动亮了起来。

消息来自一个‘西城区特快追债小组’的群。

顾礼洲好奇地凑过去扫了一眼。

这个群里加上他老妈一共就五个人,看头像就知道是刚才那帮神经病。

[皇甫]:阿姨!刚才忘记问您,有没有二狗的近照?我想印出来去附近打听打听。

[伟哥]:其实近不近没事,只要有就行。

[大非]:对!

好友是刚才在客厅聊天时候加的,他原本还以为是闹着玩,没想到这帮人还真当回事了。

警方都找不到的人,指望他们?

顾礼洲嗤笑一声,移开了视线。

“怎么不回消息啊?”强子盯着手机好半天,“这都十分钟了,我他妈用脚搜也搜到了,会不会是没照片?”

丢失了一只‘水晶鞋’的大非把腿搁在他大腿上,争取吸引对方注意,“可能是没看到吧,不用着急。”

强子掏出香烟给大家一人发了一根,想点火的时候发现没带火机。

钟未时一摸兜,“完了,我的好像也掉小区里了。”

一帮人又把手里的香烟全都还了回去。

愁苦不堪。

“强哥,”大非晃了晃脚丫子,“我那拖鞋,能给报销吗?”

强子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制定一下逮捕二狗的具体方案。”

一帮人都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思忖半天,毫无头绪。

“找人这事儿就交给你了。”钟未时拍拍他的肩,“我还要拍戏,最近没时间瞎折腾,找到人了我负责帮忙堵。”

“你有戏可以拍么?”强子狐疑地抬起头。

钟未时的心口仿佛被射了一箭,咬牙道:“这次是男二号。”

大非瞪圆了眼睛,就像是看见媳妇和娃一起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的那种惊喜,“真的吗哥!男二号啊!那你岂不是要火了!我现在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强子:“第几集死!?”

钟未时板起了脸色,“这次是正经男二号,不会死的。”

男二号的确是男二号,不过他出演的是男二号的替身。

男二号是名游泳运动员,导演说他身材不错,跳水姿势相当潇洒,就给留下来了。

“你去给人当裸替啦?”公交车上,大非相当震惊,没想到他时哥已经沦落到要卖身的地步了。

“嘘!”钟未时恨不得把他的嘴巴缝上,“就露个上身而已,下面不拍。”

“其实裸替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啊,”阿伟说,“说明我们时哥身材火辣诱人。”

钟未时翻了个白眼:“不会形容别瞎形容,那是形容男人的吗?”

大非认真想了想:“曲线优美。”

“滚。”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未时脱掉背心随手往床上一扔,低头瞅了瞅身上那只被搓掉一截尾巴的穷奇。

洗掉吧,有点可惜,毕竟花了一百块钱,还是人生第一次。

不洗吧,他一个强迫症患者,看着心里一阵烦躁。

刚才在人家里的时候没留意,小臂上居然还被那姓顾的抓出了两道青色的手指印。

手劲可真大。

最后他找了支黑色水笔,在穷奇尾巴上涂了点颜色,准备留着去试试那个拿刀砍主角的古惑仔角色。

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露个脸。

等泡面煮开的时间,他用那台八手笔记本登录了一下租房网站,想看看有没有要合租的消息。

右上角惊现一条新消息,他惊喜地点开,结果是一条广告。

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个月房租加水电得两千多,再加上日常开销,每天起码得挣一百块以上才能撑过去,更别说报什么表演培训班了。

再这么耗下去,他恐怕也得换个地方找别人合租了。

心烦。

他最讨厌搬家了,费时费力还费钱。

这栋公寓楼老归老,但是距离影视拍摄基地很近,因为岁数大,卖相差,房租相对而言便宜许多。

他在网上随便翻了几页,地铁沿线地方,单间就得两千左右一个月。

要不起。

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依旧是追债群的消息。

看来强子是真打算挑战不可能了。

[皇甫]:阿姨,是这样子的,我们接单的话,需要先预付一笔启动资金,如果不成功是会退给您的,成功了的话,只需要补齐剩下的尾款就行。

[金玉良缘]:可以的,需要多少呢?

[皇甫]:一半吧,五千块就行。

[金玉良缘]:我微信没那么多钱,我让我儿子给你转吧。

很快地,系统提示一条新消息:‘清醒着的废人’加入群聊

微信名字看着简单粗暴,但好像又夹杂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深意。

感觉很有文化的样子。

钟未时好奇地点进去看了一眼姓顾的头像。

一盆仙人掌。

……老男人奇特的品味。

他顿时觉得那微信名字平平无奇。

[金玉良缘]:儿子,微信有钱吗?帮我付一下项目启动资金。

紧接着,系统弹出新消息。

‘清醒着的废人’已退出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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