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地方,种麦是为了打麦子,而在我的家乡,许多人种麦是为了种麦杆。
麦草与麦杆本质相同,命运却有天壤之别。碾过的麦草,绵软绵软的,既用来烧火做饭,又用来喂牲口,灰烬与粪便最终变成了农家肥,来年又会滋养新麦,变成绵软绵软的麦草。麦杆则不同,经过多道程序,多次加工,农闲时节经由许多妇女勤劳的巧手编织,华丽转身,会变成一根根银白色的草辫子。被专门收购的人收去,送到河南河北等地,白净的,细发的,平整的被加工成小巧玲珑,五彩缤纷的工艺品,乘火车,坐飞机,越洋过海,倚靠在富商高官的书架上,享尽荣华富贵,看尽人间风月。粗糙的,丑陋的,黑黄的被加工成一顶顶草帽,戴在农夫头上,遮阳挡雨,看着农夫挥镰扬锄。而这些,母亲不知道,也不在乎,母亲在乎的是她的麦杆能掐多少辫子,卖多少钱,补贴多少家用。
留麦子的时候,母亲总是拗着父亲多打些“壹零麦”“贤陇麦”“白麦”。这些品种穗小粒少,父亲不愿多种,但麦杆既白又细又长,每年母亲都逼着父亲种三四亩。
割麦杆的时候,母亲嫌我们割得邋遢,折损大,总是一个人割。母亲割得很小心,悬着镰刀,贴着地皮,割过的麦茬很短,很整齐。每一捆都束得很大,这样可以少打几个结,束得松松垮垮,怕太紧了勒折麦杆。割麦杆还要把握好时间,太干了易折,麦叶捋不干净,太湿了易变黄发黑。
母亲风风火火,忙忙绿碌,必须抓紧割,一场雨后,麦杆就黄了。割完必须得背完,这是我和弟弟父亲的工作。往背架上放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弄折了她的宝贝麦杆。刚割的麦杆很重,八九捆便压得我们喘不过气,而且越背越重,背架系直往肉里钻。母亲总让我们少背点,“少放点,多跑一趟一样,放重了一趟就把人累着了。”
麦杆不往打麦场上放,直接背回家,小心翼翼地立在院子里。中午休息,母亲三下五除二,火急火燎做熟饭,我们吃,自己便坐在屋檐下捋麦杆。母亲总是那么麻利干练,左手抓一把麦杆,右手用铁丝做成的铁耙子连续勾拉,勾去乱穗,短麦,拉去麦叶,杂草,留下光秃秃滑溜溜的麦杆。倒过来将麦穗在水泥地上反复撴齐,两根麦杆一扎,扔到一边。母亲的饭呢?还在旁边晾着,直到结了冰才随便扒拉两口。吃完饭,将捋好的麦杆摆在院中太阳下,我们在一端压着,母亲提起连枷,“啪啪啪”,甩几连枷,打完提起麦杆搓两下,掸一掸,便抱到东边的厨房墙角去晒。或者来不及打,直接用铡刀铡去麦穗。晚上,别人都进入了梦乡,母亲还在昏暗的灯光下捋麦杆。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甜蜜蜜的麦草味,许多小蝇虫围着母亲飞舞,“呲呲”的声音中总夹杂母亲拍打蝇虫的啪啪声,几觉醒来,我总能听见这种声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蚂蚱振翅的声音,父亲说梦话的声音。
自从割第一把麦子开始,家里便逐渐成了麦子的世界。虽然母亲紧赶慢赶,马不停蹄地处理着这些麦杆,但相对于源源不断背来的新麦杆,母亲捋麦杆的速度显然是缓慢的。麦捆越聚越多,院子里,屋檐下,地上,到处都是成堆成堆的小麦堆捆。多得令人喘不过气,多得令人窒息,多得使原本闷热的空气更加闷热。母亲还嫌少,边割边在其它小麦中挑选细长白净的麦杆,这令父亲吹胡子瞪眼,令我和弟弟唉声叹气,令妹妹叫苦连天,令奶奶惶惶不安。母亲不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挑选着麦杆。她知道,这些麦杆,是她一年的食粮。
小麦上场,麦子打完,连枷声渐渐停歇。碾场还未开始,大多数人都闲暇下来,利用这段时间缓缓乏气。母亲不会闲,家里密不透气的麦杆等着母亲去处理。这时候奶奶妹妹也帮着母亲,老中少三代一齐上场,向浩如烟海的麦杆进军。全家人都在母亲的指挥下忙碌,母亲负责捋麦杆,妹妹帮着母亲,奶奶搓揉连枷打过的麦穗,我和弟弟转麦捆,铡麦穗,父亲和三叔铡乱杆。其余人都可以抽空小憩,但母亲不可以,母亲就像家里的心脏,她一停,全家就都停了。
下雨的日子,别人都在梦乡徜徉,母亲坐在屋檐下伴着滴答雨声捋麦杆。月亮出来,别人都在村中大柳树下闲谈,母亲沐着银色的月光捋麦杆。夜深人静,别人又进入了梦乡,母亲仍在蚊虫的嗡嗡声中捋麦杆……
十天半月,家中的小麦捆越来越少,晾晒的麦杆越来越多。从大门口到院子,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麦杆,整整齐齐,白白净净,光光滑滑,银光闪闪,如金色的河流。麦杆晒干,母亲会将一小把一小把的麦杆束成大捆。这么多麦杆没处放,父亲便将这些麦杆摞成摞子。麦捆好摞,麦杆光滑,难摞,父亲摞了一辈子小麦,深黯此中之道。他站着梯子,小心翼翼,将这些麦杆摞成一座宝塔,顺风利水,上面用塑料包住。 这时,母亲的心才安下来,才能串串门,说说闲话。
这比七级浮屠还高的塔里,藏着母亲的未来,我们的童话。这些麦杆,沐风沥雨,饱经风霜,走过夏天,走过秋天,走过冬天,走过春天,经由母亲的巧手编织,会逐渐变成我们的新衣服,书本,家里的油盐酱醋茶……
而我的母亲,还穿着大姨送的那件灰不溜秋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