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开着水龙头,发泄一样搓洗着针织衫上的酒渍,那暗红色的液体张牙舞爪地浸染在白色毛线纹路里。
酒店服务员走过来:“女士,需要帮助吗?”我摇摇头。
真虚伪啊,好像刚才用手机拍我的人不是你一样。
她还不走,我回头瞪她一眼,抱着湿淋淋的衣服转身离开。
倒霉,真是倒霉透了。怎么偏偏会在这里碰上那个女人?她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不过是人老珠黄了,嫉妒我占走她的爱,又抢走她的钱。
真是好笑,以为是拍电视剧吗?就算红酒是硫酸,难道毁了天下女人的容,就能把男人拴住身边了吗?
——这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吸着鼻子,恨恨地想。
空气冷涩,酒店的过堂风吹人身上发凉。我像一张薄纸,在来来往往如刀一般的目光中走出去。人只要变得麻木,道德的约束就变得松散。
可我今天的昂首阔步,并非寡廉鲜耻,而是打算一刀两断,无欲则刚。
二、
我知道他有家室,还是两年以前。
爱上一个大我十五岁的男人简直是昏了头。不过,如果这个男人恰好是个彬彬有礼的有钱人,似乎也解释得过去。
我倒是很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露出价值不菲的手镯和戒指,看着朋友目瞪口呆的可怜样子。
——那时候就该有个人告诉我,我才是真的可怜。
初秋有许多美丽的日子,我在办公室给文件盖章。红彤彤的圆印一个一个落下去,我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对齐,像捧着一沓夕阳。
他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去钓鱼,我说好啊。
我没说实话。其实不想钓鱼,只是想见他。
他开车接上我,说要回家拿鱼竿。开到一处阔气的住宅区,他停了车,叫我等着,他很快回来。
我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翻着车里的东西,想找一支烟来抽。储物格里放着文件,我拿出来,打算理一理,倒是看见了一份判决书,原告姓蒋。说是一审判决不准离婚,因为夫妻感情尚未破裂。
我颤抖着,正看到法官的处理意见,车门打开,他伸手把判决书拿了过去。
“你跟我说你已经离婚了。”我咬着嘴唇。
“没判而已。”他很自如地起车,“你最好乖一点,少操心这些事。”
“他就是拿你当玩物!”闺蜜激动地抓着我的手,“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他根本就是不想离婚!你跟他纠缠到最后,输了的就是你自己!”我扭头看着窗外没说话。
我想起浮士德勾引格雷辛。引诱她,让她怀孕,迫使她弑母杀婴,被判绞刑,在监狱中发疯,死于癫狂。最后她却成为了女神,引导迷途的灵魂进入天堂。
这就是男性社会的神话美观感,这就是男人眼中光辉女性的命运。
可我没有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之抗衡。当他躺在我怀里,跟我埋怨他的工作他的家人他那暴脾气的老婆,我竟然对他充满了怜惜。
这实在太可怕,不管这样的感情出于什么理由,都足以说明他开始变得与众不同。
我一脚踏进火坑,最不该的便是被灰烬蒙蔽双眼,直到火焰将我吞没,一去而不可回头。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发呆。自从上次,我们有日子不联系了。他问我最近忙不忙,想带我去澳门玩。他老婆出国了。
我说好。
我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想跟他的家庭叫板。我绝不能接受他将我当成情人。既然拥有他的爱,那我才应该成为女主人。
这种念头一旦萌芽,我就不能再回头了,再不能满足于小恩小惠和甜言蜜语。
使一件东西保持原封不动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它及时毁灭。
可我该怎么样才能毁灭这荒谬的爱情。
三、
站在金沙的牌桌前面,我想起曲突徙薪的故事。有人警告主人,再不把烟囱改成弯的,就要着火,主人没理会。最后果然卷起火舌,热浪铺天盖地,火光肆虐着吞噬一切,把一屋子的人烧得焦头烂额。
我该接受这样的警告。可我没想到切断感情并不像这样轰轰烈烈一声巨响,一切都可以灰飞烟灭。它是抽刀断水,刀和水都悄无生息。
来澳门前一天,我说了我的要求。要么赶紧结婚,要么立刻分手。他摸着我的头,像是哄一个小孩子。
嗯嗯嗯。他说,会的。
我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明明已经没有感情了,为了可笑的自尊和不甘而勉强地同居,有什么意义呢?
五年了。他腻了,我也烦了。我的卑微没换来什么踏实的东西,倒是把曾经凝固的光洁的美好世界给打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金沙赌场相当气派,赌桌上坐满了人,汗流浃背地盯着牌。荷官最是淡定,是赢是输他都不在意——因为他不赌。赌徒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赢了不收手,输了不服气。都是因为太贪心,得寸进尺的贪心。
我想起那天在度假酒店,看见服务生从早到晚地擦地板。他逗我说都是输了赖账的赌徒,罚他们在这里干活。“像不像石观音?废了人武功,叫他们在大漠扫黄沙。”
那看来,这是一种残忍的私刑。用无休止的劳动来剥夺自由,用肥皂水清洗不合实际的迷梦与可望不可及的幻想,直到灰尘散去,木已成舟,他们便对未来彻底死心。
我攥着筹码挽着他,忽然看见他太太站在二楼。我愣住,她当着我的面拨电话,果然随叫随到。他还以为我不晓得,扯个谎松开我,快步上楼。
她低垂着眼睛冷冷地看我。像那出《不眠之夜》:所有的死者垂下眼帘,目光低回,一遍又一遍地去遭遇不幸的命运,陷入循环的劫难。
她那样悲悯地看着我,看着我年轻的身体置于金沙赌场,置于筹码轰鸣的海洋。
我突然没有任何兴趣进行赌博。
我已经输得干干净净了。
四、
他拉开车门叫我上车。
“今天冷,怎么不穿外套?”
我把湿了的大衣甩到车里:“蒋总的老婆好厉害,泼了我一身酒。”
他张嘴尴尬地笑笑。我不想看他。
“说好的,今天陪你去看比赛,以后不要联系了。”我说。他点头。
变成红灯,车子缓停在白线内。我闭目养神。
“她为难你了?受委屈没有。”他换了往日那温柔的语气,听了让人想落泪。
委屈?我受的委屈又何止这一次。我讨厌我的软弱,也厌恶他的软弱。可我知道我恐惧的就是我渴求的,我希望他干脆地跟那些绯闻一刀两断,独断专行地离婚,蛮横霸道地听从自己的心声做出决定。可他没有,根本没有。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天真,孩子一样狡黠地寻欢作乐,克制着不显露出西服下的爪子。
《邓肯传》里有一段话:“爱可以是一种悲剧,也可以是一种消遣。而我以一种浪漫的天真无邪投身于爱情。人们如饥似渴地需要美,需要那种无恐惧、无责任而是人心灵振奋的爱情。”
这不是爱情。这是一种毁灭。
我想我终于清醒了。这种品质曾令我着迷。可是在今天,这简直是对我的羞辱。
快逃吧,趁你不再爱他。
五、
今晚他要临时出席一个模特比赛,我是他的女伴。
我中途离场,回来的时候看见最后一个姑娘在台上跳舞。这女孩子叫丁娜,才大三,年轻的肉体散出活力,叫我挪不开眼睛。
“她刚才还有诗朗诵,写了书法,唱了歌。身材也好,真是可爱。”他兴奋极了。
我静静地回头,这话突然叫我一阵一阵恶心。他已经变成了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对着女性评头品足。
“你最好尊重人一点,不要这样讲。”我烦躁地说。
接下来是无聊的点评环节。那女孩子果不其然是第一名,她高兴坏了。穿着舞鞋在台上蹦蹦跳跳,连连鞠躬简直腰都要断了,兴高采烈地说谢谢评委,谢谢观众。
屋子里响满掌声和喧嚣,我在这里格格不入。年轻就是好,活力四射。
我不想再看了,站起身来。果然他目光全被舞台吸引,也没问我要去哪里。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孩,像一个猎人。
我走到门口,天已经黑透。身后是简直要顶破天花板的欢声笑语,面前是沉静如水的中央大街。忽然一个小男孩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大捧火一样的玫瑰花要进去,我伸手拦住了他。
“这里今晚只有比赛,你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像这种评选都会提前预定鲜花的,怎么会有人临时叫人送来,更何况这看上去也不像是主办方的手笔。
那男孩子疑惑地看着订单:“没错啊……大剧院,送到后台化妆间的,送给娜娜。是蒋先生订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
那男孩子像是被我吓坏了,像一条鱼一样从我身边跑过去,钻进那片欢乐的海洋。
我如坠冰窟,身上一阵一阵寒冷。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他老婆望向我的可怜眼神……一幕一幕又回来了。
我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像多汁水的果子,终于在贪婪和虚荣的作祟下从枝头坠落。等着我的不是柔软的垫子,而是冰冷的现实——我终于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转身,我急急忙忙地跑进去,高跟鞋踩出一连串脆响,像一条长长的虚线,切断所有的因果与始终。
一定要追上那男孩子,阻止娜娜。
别碰那束花。别碰那束花!
我在心里大喊起来。
对娜娜。
也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