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班主任,问他在哪。他说在成都,我说你等我。
我妈听我要去成都,就很兴奋。她说这也是她的一个梦想,我爸听了,就像一个武功胚子被人拐卖给嵩山少林寺一样。他之前对杜甫都江堰诸葛剑阁等魂牵梦萦,但总觉得遥不可及。所以他一反常态,说他赞同我妈说的“你这么大,我们全家还没有集体旅游过呢”。我说这次是和男朋友去,你们就别让他为难了。我妈就笑笑,说看我这么土,怎么可能。其实,我是把能够把两个坚挺硕大的乳房挤压得要爆炸的小背心都留在学校了,包括那些一不小心就可能露出大腿根褶皱的热裤短裙,当然还有那些迎着阳光看去只有一小块模糊的蕾丝小内裤。
他们知道我在开玩笑,所以在我是否谈恋爱,谈恋爱会不会被男孩占便宜的问题上,就放了心。但是他们哪知道,我此行,不仅是谈恋爱,而且不是和男孩谈,不仅是被占便宜,还是自己不远万里,主动送货上门,还担心人家占不占自己便宜的呢!
我说好了好了,我去成都是参加学校组织的去山区做义工的活动,这是学院里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学生才有的机会。我说的没错呀,我的确很优秀:一等奖学金,入了党,是院学生会文体部部长。
他们还要坚持,说他们玩他们的。我说我还要去学校和其他人会合,第二天就去了南京。他们当然没有去。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全国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还那么心安理得。难道还要找各种机会吗?例如我这次去成都?当然,我这辈子肯定是要做教师的,这是所有人的计划,包括我。我决定做教师,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外,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我坚信我能活得更聪明。例如,暑假的时候,我知道得做些什么。
到了南京,用宿舍的电话报平安——我身在南京。第二天,我带上不敢带回家的那些东西,一路动车去了成都。
晚上在春熙路,我和他相对而坐,举杯畅饮,完全放松了下来——周围人都不认识。我问他我打扮得怎么样,他说进步明显。我问他吃完后有什么节目,他说要不去川大。我就对着他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坏心思,老脸挂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高中的时候,为什么发型老是变。我说不记得了。他又笑,说:“我帮你回忆。你换座位的时候,如果换到南面,你就把北面的头发垂下来,反之你就把南面的头发垂下来,如果正中,你就把一大片刘海垂下来,你什么意思?”
他付了钱,还把五瓶没喝的百威带上,我说退了吧,他说又不重。川大不远,但很破,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一样:暑期里,大学像夜晚十点后的街,终于安静了一点。道路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学生,一类不是学生。学生也是两类:一类是情侣,一类不是。那些情侣们,大多手挽手在不到三十度的温热中往前走着,有时男孩性欲难耐,就往女孩腰部以上或者以下摸,有的女孩就很聪明地奔奔跳跳嬉笑逃离,那副调皮,似乎在招呼男孩追来,颇像小孩子。说这些女孩聪明,是因为她们知道男孩或者男人,都喜欢女孩或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个小女孩一样,天真,可爱。
川大很大,浓阴蔽地,昏黄的灯营造出谈情说爱的如水安适。他左手拎着啤酒,右手放在斜挎包上,对我不管不问。我说他干嘛这么严肃,他就把右手放下来,牵起我的手,说:“这下不严肃了吧。”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总是疯疯傻傻的,记得我俩即使在学校,也像1927年以后我地下党在上海的派头。因为只要我们在一起,老师看到,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我妈。回来后我妈就会痛不欲生,说我交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但我能交谁呢?谁能把“我这辈子,一定要和老师结婚”这样的豪言壮语告诉给我呢?
她成绩不好,因为她总是考虑要结婚的事。那时我们对于“结婚”这两字的理解跟“做爱”等同。我就很崇拜她,觉得她志存高远。她说到做到,终于在千难万险后,初三顺利和一个只有一年教龄的化学老师旁若无人地撑着伞在校园里避阳躲雨。大专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婚礼现场,天啦,大家都有话要说,疯得哭爹喊娘,热泪盈眶,几乎都要喝挂了。
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这个牵我手的人。我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幸好我有的远远超过了他的希望。但他不知道我在乎他什么,或者他以为我在乎他的东西,其实不是的,哪怕他是我老师——现在我已经不怕他了。
那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了一起。做爱的时候,他盯着我的眼睛,下面动着,喘着跟我说:“小跳,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作为学生代表发言——高二开学吧——我也正好代表教师发言——最后我们和家长代表以及其他人合影——你就站在我右侧——那时人很多——大家挤在一起——你光着胳膊——碰到我手臂上——凉凉的——滑得很——”
那天夜里,我们就好像没有停过——我印象里,他这个年纪的人,皮肤会很粗糙,内衣会很邋遢,即使洗完澡后,还会有一股老人的味道——但没有。我问他用的香水是不是蔚蓝,他说是的。我问他这个酒店的房间最低价是不是每晚两千缺一块,他说是的。我问他心不心疼,他搂着我,说他的钱早就准备好了。我问他准备了多少,他说上届高三的两万块奖金,他动都没动。
我们在四川玩了五天。他一个四十的人,而我只有二十岁,无论如何装扮,我们都不能让别人产生是两口子的印象,所以我们就不装了:我们总是牵着手,情到深处,即使是人潮如织的锦里,或者游人绵延的青城山,我们都旁若无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互相爱抚,吻得心驰神荡。当然,很多人会笑着说:“你看你看,那个女孩子肯定是小三。”我就跟他说:“老师,他们都在说我,没一个说你,反而可能还羡慕你。我被人家这样糟践,要折寿的。”他就说:“活得那么长干嘛。”
那几天,他一直让我谈大学生活,说他很喜欢听我讲话。我知道他老了,他把我和大学都看成了还魂丹了。我说:“老师,你跟你的语文课代表有没有关系?”他就笑着说:“她到我宿舍来过几次。”
我又问他:“老师,如果大学毕业以后,我到母校教书,嫁给你,怎么样?”他就兴奋得抱住我,说那他就死而无憾了。说完,他就放开我。平静地说:“我四十了,我爸在四十九岁得了癌症去世,我大伯二伯也一个没活过五十岁,包括我爷爷。所以我一直跟自己说我最多只有十年好过的了。这十年,我要把它们分成十份,每一年都列好计划,甚至是每个星期。别人认为我可怜,有时自己也可怜自己,但想一想,还是蛮幸运的。你看,我想离婚,老天就让我了无遗憾地离了。”
当时天正下着雨,黄龙五彩池前游客人声鼎沸,像办丧事。我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他。
最后一天晚上,我问他:“老师,以后我是不是在你的计划上?”他摸着我的乳房,说他的计划中心就是我。我听了能怎么样呢?说到底,我只是他的学生,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生活中奢侈的一部分,奢侈到只有单身才可能得到。就像我一开始用联想的笔记本,而苹果笔记本,不是我爸我妈买不起,也不是他们怕宠坏了我而不买。但大二一开始,我就去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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