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叩城门

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里,温暖而不耀眼,院子里的芍药大朵大朵,灼灼盛开,院中修葺着个池子,池边杨柳随风摆动,水中的鲤鱼摇着尾巴游荡,不时在水面啄食。

水边坐着个女子,细细对着芍药描着花样子,五官素净,头发简单盘成髻,耳鬓边垂下两缕发丝,不动声色间倒是把芍药的娇艳压下三分。

“腊雪她娘啊,又要绣什么啊,坐在树下也不嫌凉。”院门外走进来个中年女子,打破这份安静。

“马兰姐啊,这不,我看这芍药开得还挺好,就说对着描下样子,给腊雪裁个裙子,过了年她又蹿高了,以前的衣服都不合身了。”女子放下手里的炭笔,站起来,脸上带着些羞涩的笑。

“也是你想的周到,还绣花呢,我家那个狼崽子,随便找几件破布缝一缝,不破洞也就行了。”

“我就随便找点事做,不然一天闲着也不好,马兰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城主大人让往下通知各家各户,最近就别出城了,在城中没感觉,不过城外已经可以结冰了,那些狼鬼又要来了。”马兰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女子。

女子接过,快快地看了一遍,“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劳烦马兰姐跑这一趟了。”

“麻烦什么啊,还不是为城主做活的,又不是只跑你这一家,好了知道了就行,我还得赶紧去下一家呢。”

“那马兰姐慢走啊,希莶就不送你了。”口中虽说不送,希莶还是起身随着马兰走到了院门口。

“好了好了,送到这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你身子弱,也别在那水池子边坐着了,水汽阴凉伤身啊。”

“好的,那马兰姐慢走。”

目送马兰走远,希莶关上院门,从池子边拿起刚描的花样子,仔细看看,带回房,又细细改了几处,随后坐在窗边穿针引线,一针针地绣起来。

“娘,我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被推开,蹦蹦跳跳进来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眼睛圆圆的,白净的瓜子脸,和希莶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穿着淡粉长裙,笑容明媚。

“腊雪回来了,等等娘这里绣完,就去做饭,你先坐着看会书。”

“娘你又在绣些什么嘛,我快饿死了,我自己去做饭好了,你继续绣吧,免得一着急又像上次那样把手扎了。”

说完少女放下书袋,转身去了厨房。不过半个时辰,便抬着简单的三菜一汤回来了,摆放好碗筷,盛了饭,才出声招呼着希莶,“娘,快来吃饭了。”

希莶应声,放下手中的针线,坐在桌前,母女二人默默分享晚饭。

夕阳斜影落在窗下,院中芍药淡香传来,又是一个好时节。

“娘,我不想读书了。”腊雪放下手中的课本,对着在灯火下缝衣的希莶说话。

“为什么不读书啊,不读书你做些什么呢。”希莶细声慢语,并没有一丝着急的意味。

“我去习武啊,就像隔壁常山大哥那样,你看常山大哥多厉害啊,那天在街上我看到他揍了好几个流氓呢。”少女眼睛都亮了,眼神灼灼地盯着希莶。

“你什么时候能把尾巴收好了,再跟我说这话吧。”希莶并不抬头,只用眼神瞟了下墙上的影子。

腊雪顺着希莶的眼神往墙上看,就看到自己影子后面有个长条的黑影在左右摇摆,有些尴尬,赶紧定定神,把尾巴收回,“娘,你看,我的尾巴收好了,我可以去习武了吗。”

“别闹,女孩子家习什么武,好好看你的书,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要习武嘛,我下学的时候看到告示上说军队在招人呢,我也想去报名,说不定以后我会成为像城主大人那样厉害的将军呢。”少女双手在胸前握紧,眼神和语气都充满着憧憬。

“去什么军队,不准去!”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希莶突然动怒,站起身把手中的衣服摔在桌上。

“不准去就不准去,娘生什么气嘛。”腊雪耳朵耷拉下来,趴在桌上不敢作声,心里却在偷偷算计,过两天趁娘不注意,自己就偷偷去报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瞒着我偷着去报名,想都别想!明天我就去找城主,让军队不准招你!”希莶瞪着腊雪,语气严厉。

“凭什么嘛,我就是想参军,又不是杀人放火了,娘为什么不准我去。”腊雪不服,抬起头言辞振振。

“你忘了你爹怎么失踪的了!参军就要打仗!打仗就有危险!要不是参了军去打仗,他又怎么会一去不复返啊。我已经丢了你爹了,不能再失去你了。”说着说着,希莶话语中已带着哭腔,眼泪从脸上滚落,双手捂着脸小声抽噎。

腊雪慌了,赶紧上前认错,小声哄着母亲,赌咒发誓绝对不去参军,好一会,希莶才安静下来。

“娘,你说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腊雪声音低沉。

“不会的,他怎会舍得下我们呢,他们只是迷路了,一时回不来而已。”希莶信誓旦旦。

“可是都一千年了,再怎怎么样也该回来了,你说,爹会不会已经没了。”眼中带有许多不确定。

“不会的,你爹那么厉害,怎么会呢,他答应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你看,他临走时候种的当归都还长得好好的呢。”

腊雪看了眼墙角的当归,枝叶繁茂,千年不败,全是因为母亲日日用法力护着,不然哪有活到现在的道理,但母亲不愿面对现实,她也没有办法,也只能低声附和。

一千年前。

“希莶,我们又打了个胜仗!城主特意让大家轮流休息半日,我得空便回家来了。”白英迈着大步走进房门,从桌上倒了杯水,边喝边对着坐在榻上看书的希莶说话。

“那夫君你先这边休息,我这就去为你准备饭食。”希莶放下书,起身就要往厨房走去。

“别麻烦了,哪还没有饭吃啊,城主还能饿着我们吗?你坐下和我说说话才是正经的。过两日,我们又要往天门去了,不知这次要去多久呢。”白英赶紧伸手拉住起身的希莶,把她压在椅上坐下,自己顺势也坐在了她旁边。

希莶这才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白英,黑瘦了些,但很精神,看来虽然经历了些战事,却没有受伤,倒是身上衣衫有些磨破了,“夫君你把这身换下,我给你补补吧。”

白英顺从地脱下外衣,夫妻二人坐在椅上闲谈,半天时间很快也就过去了。希莶补好衣服,抖一抖,又帮着白英穿上。

“那我这便走了,对了,这次我给你寻了个东西。你不是爱这些花花草草的吗,收着玩吧。”白英从怀里摸出一把小种子递给希莶。

“这是什么啊。”希莶接过,很好奇的看着白英。

“当地人说是叫什么,当归,可以补血活血。你且先种着,有些别的等我回来再说。”说罢,蹲下身,摸着希莶的肚子,凑近了小声地说些什么。

“夫君你干什么呢。”

“我在告诉咱孩子别闹腾你,不然等他出来我收拾他。”说完,白英起身,“行了,我真的走了,希莶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祝您武运昌隆。”希莶屈膝福身,脸上带着信任的微笑。

“好,等我回来给孩子取名啊,哈哈哈哈哈。”白英笑着扬长而去。

寒风四起,军队在城墙下集结,黑色盔甲,棕色骏马,整齐划一,城主从马上站起,大喊,“狼族的儿郎们,随我一起大杀四方,为我狼族扬威!”又转身对着城墙,“你们等着,我定会带着我狼族勇士凯旋归来!”马蹄卷起尘土,城墙上的家眷们目送着军队在天边化成一条线。

三个月后,隔壁常大娘冲进院子里,“不好了不好了,白英他媳妇,军队消失了!”

希莶抱着肚子站起,“常大娘你说什么!”

“刚才通知的,城主带着军队出征后,三个月没消息传回,等派人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

“那怎么不多派人去找,也没让我爹看看吗!”

“人派了几批了,都没找着。天师也算了,说他也算不到,怕是已不在三界六道中了。”

仿佛晴天霹雳,希莶抱着肚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常大娘赶紧跑过去扶起希莶,安置在床上,“希莶啊,你可别想不开,就算不为自己想,也想想这肚子里的孩子啊。万一白英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可是他唯一的骨肉了啊,而且现在只是说军队消失了,以后说不定又找着了呢。”

闻言,希莶心里有了些希望,不再挣扎,躺在床上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个月,希莶在床上挣了十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子,看着窗外梅花,取名腊雪。

兵临城下,虽铁甲残破却仍全身包裹,远远看不见边际的大军不发一言,寂静肃杀,甚至没有战马低声嘶鸣,寒风四起,风声呼呼卷起尘土,远处夕阳被地平线遮去半个轮廓。

城墙上,前排弓箭手齐齐举起手中的弓,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就可射出手中的箭,后排箭搭弓上,随时可与前排弓箭手转换位置。还有士兵架起大锅,锅内滚着热油,只待敌方架上云梯,就浇上热油,点火,誓死不让敌人登上城墙。城主站在城墙中央,神色沉着,身着黑色盔甲,胸前一枚护心铜镜,头顶尖耳直树,身后尾巴低垂,在这种时候,显然维持半人身远比人身更省体力。

角落里躲着两个少男少女窃窃私语,“常山大哥,这就是那些狼鬼吗,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穿着明显大一号盔甲的腊雪小声问着。

“对啊,我给你说,几次他们都快把城门打破了,是城主带着几位将军施法硬生生扛下来的呢。”

“哇,那岂不是很危险,那你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没事,夏将军说过了,这些狼鬼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伤人,只一心想打破城门,往城里来。”

“为什么啊,这可是打仗呢,不伤人那不是就自己受伤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给你说啊,这群狼鬼来历不明,没人知道他们哪来的,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这么多狼鬼。”常山挠挠头,小声嘀咕。

远处夕阳落下,只剩余晖照亮天边。

“嘘,别说话了,太阳落下,他们要攻城了,你躲在这千万别出去,我得去守城了。”常山把腊雪压到角落坐好,赶紧回到岗位上。

最后一丝余晖落下,战鼓声起,狼鬼开始动了,城墙上也开始动了。

腊雪躲在角落,偷偷看着,这可是她背着娘亲磨了常山大哥好久,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城墙上来来往往,士兵奔走匆忙,腊雪不断躲让,躲着躲着,就到了城墙边上,她不留神,就从城墙上掉了下去,腊雪赶紧稳住身子,手中结出手印,减缓下落的速度,倒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只是抬起头,眼前赫然是狼鬼大军。

在家绣花的希莶心里一动,指尖被针刺到,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想到,今日狼鬼攻城,学堂休息,腊雪不在家里,是去了哪里。抬手施法,就看到站在城墙下的腊雪,大惊失色,化成原型四爪着地就往城门奔去。

希莶冲到城墙上找到城主,不断恳请,希望城主能打开城门,城主拒绝了。毕竟这时打开城门,就意味着让狼鬼有机可乘,那城就守不住了。城主耐心安抚着希莶,让她别急,狼鬼是不伤人的,只等天亮,他们自会退去。

希莶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到天亮,也不顾旁人阻挠,找了个空就往城下跳去。钻着空子,挡在了不知所措躲在城墙下发抖的腊雪身前。不知从哪变出弓箭,搭弓射箭,将上前的狼鬼一一射杀。

腊雪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母亲,像是不认识一样,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来不及细想,身后垂下一根绳索,她抬头一看,只见常山在城墙上招手,“发什么呆,还不快上来!”

腊雪抓住绳索,常山赶紧把她拉上来,等腊雪站好,又再把绳索放下。

虽然没回头,但听身后动静,感知到腊雪在往上升,希莶心里一松,不再分心,专心射杀眼前狼鬼。待到绳索再垂下,她把弓箭扔下,抓住绳索就往城墙上升。刚升不到一丈,希莶鼻尖一动,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和墙角当归一样,她心中一动,思绪转动间已松开绳索,寻着味道找去。

墙上腊雪见母亲松开绳索,又回到城墙下,心里着急,又不知能做些什么,身旁常山安抚着她,把她带到了后方安全地方安置下。

这边希莶避开狼鬼,寻着味道找到目标,再看,这个狼鬼虽然全身包裹,只露出耳朵和尾巴,但铁甲边缘露出的衣角是她绣下的芍药,护心铜镜上刻着希莶草的样子,她使劲眨眨眼,发现自己没有看错,眼泪就渗出了眼眶。

这是当初出征的白英的打扮,千百年来她日日等,日日盼,却不曾想今日在这样的场景见面,更不想白英不止为何变成狼鬼,攻打自家城墙。

希莶沉下思绪,尝试与白英沟通,白英不听人言,嘴唇嗫嚅,不停在念叨些什么。她竖起耳朵,只听得“回家”二字,正待细听,天边却已蒙蒙亮。狼鬼军队如潮水一般退去,希莶想跟上白英,却迷失在军队中,往前追去,只看到他们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没出现过。

希莶回到家,顾不得责备腊雪,只闭上房门坐在里面细细思索盘算了很久,不时对着罗盘推演,她本是天师的女儿,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命理术数的应用自然不在话下。之前得知军队失踪时,她便算过,只是没有方向,自然和父亲一般算不得结果。

等到希莶算出结果时,已是三天后,她踏出房门,对着在门前担心不已的腊雪露出安慰的笑,“腊雪你别担心,我去找城主说些事,你在家好生待着,别乱跑。”话罢,不待腊雪回话,就自顾自往城主府上去了。

希莶和城主在房中从天亮谈到天黑,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最后希莶回到家中时,是泪流满面,表情却又如释重负,仿佛看开了些什么。

又是一个狼鬼攻城日子,城外狼鬼军队集结,肃杀整齐,不同的是城门却大开着,城门后城主带着军队站立两侧,中间让出一条路直通城中,城中百姓悉数站在路中间,眼中满是期待。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狼鬼军队向前进发,踏入城中,意料之外,战争没有开始。倒是狼鬼军队起了异变,只见他们的残破铁甲渐渐回转,时光好像在他们身上倒流,伤痕恢复,断壁长出,铁甲在周围火光照耀下折射出银色的光。

狼鬼军队领头将军带头摘下护面,已是满脸热泪,转身对着军队大喊:“儿郎们,我们回家了!”

身后士兵们嚎啕大哭,冲进门内,喊着亲人的名字,带着血泪投入他们的怀中,只是拥抱过后,就消失不见。

希莶带着腊雪站在城主身旁,看着白英越走越近,不知做出什么表情,就被白英满眼热泪地抱进怀里。她回抱住白英,不住地安抚,“回家了,回家了,没事,我们回家了。”

白英松开希莶,看向旁边的腊雪,希莶赶紧拉过腊雪,“夫君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腊雪,是不是很精神。”

腊雪赶紧对着白英笑,大声地叫了声“爹!”。

白英止住了,两手搭在母女肩上,止住泪,“好,好,好,回家了,回家了!”说完,哈哈大笑,消失在二人面前。

看到白英消失,希莶再也无法强装笑容,潸然泪下,她知道,这次白英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事后,城主张贴公告,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当初上一任城主带着军队离开,不久吃了败仗,全军覆没,魂魄不存,但临走时对家人们许下的承诺让他们不甘消散于时间,留存着一丝念不散,随着城主跋涉回乡,只想回家再见家人一面。本就是一丝残念,自然不存于六道中,又因为只是一丝念,做不出更多的事,只有回家的执念驱使他们向前,这才造成了千百年来寒冬腊月狼鬼扣城门却又不伤人的情形。

距离狼鬼最后一次攻城已然过了两年,既然狼鬼已经回家,那自然不会再发生什么狼鬼攻城的事情了。

“娘,爹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腊雪理清事情的发生经过,终于忍不住问希莶。

“瞎说什么,你爹永远都会陪着我们的。”希莶说着话,看向墙角。

墙角一盆当归枝枝蔓蔓,苍翠挺拔,在阳光下随风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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