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三十二)

因为你是诸葛家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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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出城,出城

下雨了。孔明伸出手,任雨水一丝一点铺满手掌。

这场雨是傍晚时分落的,势头不大,还不足以阻挡樊城军民的行动。

他们不断往对岸涌去,或是往西南的隆中,或是往东南的岘山。这期间还夹杂着小队士兵,试图趁夜填塞城墙外的壕沟,被守城士兵发现,放箭射倒了好几个。

樊城军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蒯良死亡的消息还未传出襄阳,蒯越等几个主事人早已分身乏术,只下令严守城门,对城墙下无关痛痒的小动作置之不理。

反正在他们看来,这等举动犹如蚍蜉撼大树,根本伤不着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再者,他们确信刘备不会混在这群乱民中。

樊城的“放闸”策略是徐庶提出的。既然襄阳守军认定刘备会沿汉水而逃,他们不妨顺势而为,故意派些不成行列的军民渡河,让对方误以为是疑兵,由此疏于防范。

在连续放了两天闸后,今晚,他们将神鬼不知地经过襄阳城,一路南逃。

孔明掀起斗笠一沿,看向漆黑夜空。

这场雨不会下太久,也不会演变成暴雨,倒是恰到好处的掩护。

他偏过头,转向身后人。对方是刚刚纵马过来的,没有戴斗笠,也没有披蓑衣,雨水将白衣濡湿一片。

借着城门下的火光,孔明看到雨滴凝结在他皱起的眉头。

“不去歇息一会儿?”

白衣人摇摇头,几滴雨珠顺着眉骨荡下,砸在紧握于身侧的右拳上。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他翻身下马,“天黑以后你就没离开这里。”

孔明笑笑,回身与他往城内走去。

“主公如何?”他问。

“中心摇摇。”对方简言道,呼出之气却如一片打着旋的落叶,在湖心摇起阵阵涟漪。

孔明停下脚步。帽沿淅沥而下的一小圈雨幕,将那张脸更染上迷茫之色。

“元直,莫忘大义。”他正色道,右手握紧怀中扇柄,“有士元和水镜在,伯母不会有事。我已布下几个斥候,待襄阳解禁,他们会随时向我通报情况。”他宽慰道。

徐庶心事重重地撩一把脸上水渍,默认之。

他们正往樊城中心走去。那里有一幢低矮砖房,是摆放户籍卷册之地。

刘备正坐立难安地待在房中。赵云在集结骑兵,关羽被派去监视城北城南外的动静,张飞则在徐庶的计划下,已于昨日出城,往东南方向集结跑向岘山的士兵。

孔明走在徐庶前头,他不自觉加紧了步伐,蓑衣上的水滴被不断抖落到衣摆上。他和徐庶一样担心。只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的忧思不觉被分去了些。

襄阳如今就是个铁桶,鲍出出城已属冒险,眼下更是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那个人还困在城中。她……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来到砖房前,推门而入,他们前脚刚进门,关羽后脚便撵进来通报情况。城南城北都暂无动静,尤其还未发现曹军逼近,对众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事不宜迟,大哥,咱们快出城吧。”关羽催促道。

刘备却还有些顾虑,他转向孔明和徐庶:“樊城尚余六百甲兵,若轻装而行倒无妨,只是相随百姓甚众,未免人手过少。”

“主公勿忧。”徐庶道,“襄阳的心思如今全不在对岸。待张将军与蒯军交锋后,这支人马会立刻南下,为主公殿后。只是……”

徐庶斟酌着,没再说下去。孔明心知他下文,接过话茬。

“主公,百姓人众,其中不乏老弱,又不免押些辎重上路。亮愚见,不如即令遣散百姓。想来曹操初到荆州,人心未定,不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举。”

刘备闻言,缓缓扫视过他们,向来温厚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厉色。

“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此事已决,二位先生休再多言。”略加重的语气,如金石铿然落地。

连绵不绝的雨声,将屋内衬得愈发阒静。照这样行军,他们几无优势。刘备待人宽厚,少有强硬的一面,但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让步。

孔明咽回相劝之语,主公的心思他非常明白。他垂下眼睑,脑海中突然飘出若干年前,曹操入侵徐州的惨状。他握紧双拳,指甲陷进肉中,逼迫自己甩开回忆。

没什么不妥,从内心里讲,他不愿将百姓留给一个曾下令屠城的人。可是,将这些无辜人拉进一场危险的逃亡,真的会更好吗?

刘备转向一旁的关羽:“云长,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船只已备齐,只待一声令下。”关羽抱拳道。

徐庶望着不见停的雨势,心中一动,忧思再次窜上眉间。

“只怕要涨水啊……汉淯交汇处向来泥沙拥塞,如今下了场雨,蔡瑁料到我们趁水涨行舟,定会加紧防备。关将军此行虽是诱敌之兵,不必拚力攻克,但到底敌众我寡,凶险异常……”

“蔡瑁区区鼠辈,有何可惧。”关羽有些不悦地打断他,“只付我三百甲士,便可教他抱头逃窜。”

刘备伸出手,止住他的话:“徐先生担心得有理。二弟虽善于用兵,但到底也是头回水战,敌不得荆州一带水军。”

一时,刘备、徐庶沉思,关羽气闷,竟都无话。

孔明扫过三人,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亮倒觉得,这雨是我方助攻。我有一计,可教关将军一举突围汉水防线,顺流而下,为主公接应。”

三人闻言,纷纷投去疑惑的目光。在好友一向温润的眼中,徐庶看到了迸发的火花。

“这场雨,可谓巧至极。”孔明一挥羽扇,直指向天空,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便可呼风唤雨。

……

平明时分,雨已收住。

樊城的两支队伍在黎明前夜色的掩护下,一支驾船东向,一支渡河南下。襄阳守军只道是对岸又有逃难军民,对这动静不予理会。

衙署中,庞统一反常态地天不亮就上工。他挨个叫醒值夜人员,命令他们去狱中提取犯人,他要亲自问审。

正值昼夜交班,大街上传来稀稀落落的铁甲碰撞声,前门还未聚集起闹事人。

审讯室的老吏迈着猫步,朝地牢走去。襄阳县尉的“一时兴起”可扰了他与周公的棋局。

地牢入口在审讯室侧后方,中间隔了两间房,一间用来存放卷宗,另一间则是兵器库房。

经过后门时,他不期然碰见魏延。

他从外面来,手底下押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看不清脸,被推搡得摇摇晃晃。

两边的守卫没有将他们拦下。这几天,他们除了负责巡逻安防,还要四处留意城中有无奸细,县尉将这一重任全权交予魏延。

老吏退让一侧,待二人过去后方朝地牢走去。

那“奸细”忽然仰起头,惊恐地看着前方,喉咙里似想发出什么声音,奈何嘴里早被塞满布条。

魏延稍一使力,像摆弄一具木偶般,将她的脑袋压下去,继续赶向预审室。

处理完这个“奸细”后,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今天早晨,便是决定计划成败的时刻。

……

葛颜感觉,自己是在半梦半醒的边缘被拎起来的。好似走在一条狭窄的堤坝上,脚下一打滑,整个人便跌入漩涡中。

她原以为会不适应牢狱外的光线,却不想此刻,天还是濛濛一片晦暗。

审讯室老吏传达完命令后,她便被两个狱卒架着,左拐右转,来到一个房间。

堂上坐着一个人,半张脸淹没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面善。但房中只点了盏油灯,明灭不定,看不清相貌。

“你们下去。”慵懒的,比值夜老吏还没睡醒的声音。

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能以如此态度对待工作的,除了庞统还会有谁。

他乜了堂下人一眼。与上次见面相比,她瘦削得厉害,一双眼睛如游走在另一个世界。她跪得很艰难,似随时都将体力不支,扑倒在地。

这几日,她想必也是心绪混乱,过得极差。

“没那本事就不要逞强。”庞统可不管她心里有多纠结,出口之言如刀子般。

葛颜撇过头,不做理会。她只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庞统慢悠悠地起身,一路走下堂来。

他沉下脸,盯着眼前憔悴异常的女子,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魏延已经送来替代你的人。你乖乖照做,不要再惹事。”

葛颜有些困惑地看向他,费了好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渐变为惊讶。

“谁?”

“徐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庞统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实话告诉你,因为你是诸葛家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孔明欠我这个人情,我会记着。”

他说得很坦诚。尽管,非常伤人。

葛颜无话可说。她垂下倦涩的眼皮,又想起蒯良死去的情景。

杨夫人发了疯般冲上来,揪住她质问。而她,也是像现在这般,无话可说。

“大人,东城门有人闹事。”值夜老吏突然闯进堂上,“首事者……是魏延。”

“嗯,继续。”这个消息并没带来多大震撼,庞统平静得不像话,似早已预知此事。

“刚才,他假托县尉大人的命令,私领着一队人马直奔东城门,说是奉了荆州牧密令,要去调度汉水防线。城门校尉见他无蒯太守印信,不肯放行。现在两边已剑拔弩张。”

“魏延带去多少人?”

“……衙署剩下的,还有二十人,和些院中守卫。”

“传我令去,所有人,集合完毕立刻前往东城门。我自会到场处理。”

天空已露出些微亮色。葛颜用力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待再睁开时,她已能很清晰地辨识屋中陈设。

老吏退下去传达命令,屋外一时喧嚣。

庞统却仍待在屋子里,好像对下属引发的骚乱不以为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挪身的意思。临出门前,还不忘推葛颜一把,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

院中守卫已往东城门奔去,后门一片空荡。门口停了辆马车,虽不宽敞,倒也形制周正。那是水镜先生向刘琮讨来的。

马车夫跳下车,向他们迎来。葛颜恍惚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

“石韬?”

……

东城门,一片肃杀。

城门下黑压压聚了一片人,蒯家军全数出动,连各街巷驻守的荆州军也跑出来看热闹。

魏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一拽缰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面有杀气的蒯家军。

“这荆州,到底是姓刘,还是姓蒯啊。”

“放肆!”对面,同样骑在马上的蒯越厉声喝断,“你不过区区一个游徼,谁借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哈哈,我只想问问,诸位眼里,还有荆州牧否?”

此言一出,惹得外围的荆州军骚动不已。他们被这句话彻底挑起了情绪。

蒯家军不得不侧过一半身,防着这些临界爆发点的火药桶。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西面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马嘶,在拥挤的城门下格外响亮。

“魏延!你想造反吗!”

众人纷纷调头望去,声音来自一个半散着发髻的年轻人。他勒马停住,身后跟着二十来人,各个是精壮,很快便在他身边排开阵势。

东城门下形成了三个包围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各怀鬼胎。

蒯越阴沉下脸,目光无比复杂。魏延却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

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没有人想到,一个小小游缴会摇身一变荆州牧亲信,还企图硬闯城门。

在这等突发状况下,蒯越势必集结一切可调度的蒯家军,生怕再出叛乱。而魏延一番挑衅,又成功招来愤懑已久的荆州军,使这闯城之举生生变作两方对峙。

在主力聚集东城,无暇他顾时,一辆马车已从衙署直奔向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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