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从小朋友家玩耍回来问我:“奶奶是不是把爷爷藏起来了?为什么老是见不着爷爷?我要爷爷为我做风筝!”
我知道,一定是和她玩耍的小朋友家有个会做风筝的爷爷。女儿的爷爷也会做风筝,而且会做蝴蝶,做蜈蚣,做龙凤,可他却再也不会为他的孙女做风筝了。女儿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她的爷爷就藏起来了,而且是永不露面的那一种。但不是她的奶奶藏的,是那个西方人叫作上帝,东方人唤做老天的东西。
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整日忙忙碌碌,跟只蚂蚁似的。蚂蚁还知道往自己家里搬东西,我却忙得连给父亲的独冢洒扫和祭奠的工夫也不是年年都有。每逢父亲节,总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为了不让自己掉进一滴眼泪。我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不相信天堂,更不相信地狱,但我相信,他的灵魂是在的,在他的儿子伸出需要援助的手就能够到达的地方。
应当说,我从小还算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学期结束,都能用一张崭新的三好学生奖状去到父亲那里领取他自豪的笑脸。我也曾用心留意过,父亲双鬓的白发、额头的皱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上岁月深深的痕迹的。父亲在病中,我见他咳嗽,也会立马上前给他抚胸、捶背;见他咯血,也会像母亲那样,抢火般地倒上一杯开水,递上一块毛巾;父亲到城里求医,顺道来学校看我,在问清楚儿子上课的教室之后,又咳又喘的他再也走不动了,蹲在校门旁。我恰好下课,迎着同学各式的目光,我毫不犹豫的扶住他……然而,有一桩事情让我内疚、后悔,直到现在,甚至会是一辈子:
父亲匆匆离去的前夜,家里买了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他让我按着说明把频道搜好,那时候没有有线电视,家里所处的位置信号不是很好,我匆匆地只调出个很有些雪花的中央1台,就对他说:明天再调,我要到学校去。其实,刚毕业工作几个月的我是要去赶一场无关紧要的电影……
第二天上午,他因为呼吸道阻塞而走。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他的身边;走的时候,那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甚至连有些雪花的中央1台节目也不在播出……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次来学校看我,往我兜里塞的10元钱是他走了几站路少吃一顿饭省下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坚持用药,总嫌药贵,并且关照母亲,家里无论如何也要剩着100块钱,说不定儿子会要;后来我才知道,那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他是买给我的,第二天一早就让母亲往我的房里搬,说儿子教书要多看些新闻……
父亲临走的一幕,谁也没有看到。他一定是抓紧了那一条打着补丁的床单。他一定脸憋得通红,甚或发紫。他是被一口痰噎着了的。一口痰,竟夺走我一根生命的支柱!
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如果那时候我在父亲床头,一定会捶父亲的背,帮助他把那口要命的东西给吐出来。实在不行,我会嘴对嘴,作一次深深的呼吸。可是上帝没有这么安排。上帝安排我每年那个时候都在剜心割肉的痛苦中度过。
父亲的病不算是大病。他是肺病,可以治愈,而且正在康复的那一种。尽管最严重的时候,他曾经大口地咯血。但三个儿子捋起衣袖来,每一个儿子的血管都是粗粗的,每一个儿子在针头扎进血管的时候都不会喊一声疼。
只是父亲自己把它当成了大病。母亲后来跟我们几个说,父亲有一次曾让她向别人讨教肺癌的治疗。母亲还说,父亲常常摸黑走到村口的桑树下里去,弄几块桑树皮,刨几根桑树的根须。桑树皮用来泡茶喝,桑树的根须则常常洗尽了揣在口袋里,时不时放到嘴里去嚼嚼。
对于桑树的药疗,我不甚了了。直到母亲告诉我这些,我才去翻检资料。《本草纲目》言,桑叶“治劳热咳嗽,明目,长发”;《名医别录》言,桑皮“去肺中水气,唾血,热渴,水肿腹满臌胀,利水道,去寸白”;《滇南本草》言,桑仁“益肾脏而固精,久服黑发明目”;《新修本草》言,桑葚“单食、主消渴”……
父亲的病是怎么落下的,家里没有人说过。依我的看法,是那一年初冬掉进河里受了冻的原因。
已是很冷的天气,父亲提了盏桅灯,拿着网啊篓啊之类的工具到河边去捕蟹。这河是和长江连着的,既宽且深。父亲用那根长竹竿把网拦在河中,等到有蟹在河底下过,那网就会耸动。这时候须得眼疾手快,三把两把把网给抢上来。那蟹在网上缠着,挣扎不脱。我闹着要和父亲一起去捕蟹,母亲不让。父亲笑一笑,嘱我围好围巾戴上帽子,提着桅灯走在头里。
捕蟹的地方选在河边一个四周有茅草的凹处,虽然可以避一些风,但久坐着,冷飕飕的空气还是灌得人脖子直往里缩。父亲见我打个哆嗦,解开他的军大衣,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里。这一楼搂得真紧,我的耳朵分明听见他的心跳。
儿童的兴趣维持不了多少时间,我在父亲身边看着他捕上一只只膏肥肉嫩的螃蟹,开始的时候还是欢呼雀跃,到最后,迷迷糊糊也就进入了梦乡。这时候,父亲索性把大衣脱下来,把酣眠的我严严实实围住。
不知是做了个怎样的梦,按后来父亲的说法,我在睡梦中惊叫一声,把满满的蟹篓踢翻,滚落向河里。父亲急着去抢,失去重心,连人带篓掉进了河里。
那一个深夜,从冰冷彻骨的河里爬上岸来回家的父亲还像往常那样用稻草把那一只只螃蟹捆扎成串。捆扎螃蟹的稻草一例不像别人那样用的是在水里浸泡了一夜的草绳,而是干燥簇新的稻草芯子。
那一个深夜,在被窝里还没暖过身来的父亲鸡还没叫就起身,把那串串螃蟹一只只检查过去,凡死了的或者半死不活的,他就解下来,放在一边。而别人卖蟹,是把死的混在活的里面一起出手的。
快要出门赶集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什么,从篓子里抓出一串吐着白沫的螃蟹,解下三只威武雄壮的。赶集回来,他就病倒了,并且坚持不吃我们兄弟三个手中的螃蟹,哪怕是一只脚。
很多年以后,我到阳澄湖访友。盛情的友人把我用快艇送到湖上,就在湖中央的一条大船上品尝“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友人问我:“可吃过这么鲜美的螃蟹?”我无以回答。
… …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我把酒杯斟得满满的,是为了不让自己掉进一滴眼泪。从九岁开始,我就没有哭过。那一年,你教我骑自行车,我说你扶着别放手,可是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松开了你宽厚的手掌,我在歪歪扭扭冲撞了一段后,终于跌了下来。你那老式笨重的自行车压在我弱小的身上,害得我直哭。你跑过来,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你像孩子一样跳上自行车,绕着眼泪巴巴的我玩起了大撒把。最后,你试着在行进的自行车上拿大顶,可是没有成功。你跌下来,似乎比我跌得更重。我看你咧开嘴,以为你也要哭,可是你笑了,笑得那么憨厚,笑得那么自如,仿佛发生了桩很愉快的事情。这笑一点点地感染了我,直到今天。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你在忙些什么呢?这些年来,你总是在我感觉无助的时候不经意地出现,那么今天,在我已经能够独立面对许多人生难题的今天,请你坐到我的对面来,饮尽这一杯薄薄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