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的旁观者:《末班车的乘客》赏析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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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心分享会上,有一位知性美女,说她读木心的文章,才读了几页便泪流满面。我看的是视频,应该是真人真事。在那个分享会上,还看到另一位女士朗读木心的短诗,更感人,读了几句便抽咽,泣不成声了。常常读木心,不觉得意外。

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盖因木心从不煽情,或者说他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极好,写得非常克制。然而,他倒是“若无其事”,把别人看哭了。

我读木心,不会流泪,偶尔会一激灵,起一身鸡皮疙瘩。

例如他的散文:《末班车的乘客》。

文章很短,不算标题,总共1224个字。写当年公交车上见闻,两件事:老人嘴里的水果糖;磕瓜子的年轻人。文章虽短,细细分析起来,恐怕上万字也打不住。限于篇幅,简单说说文章的前半部分,年轻人的事,不说也罢。

前半部分原文如下:


长年的辛苦,使我变得迟钝:处处比人迟一步钝一分,加起来就使我更辛苦——我常是末班车的乘客。

也好,这个大都市从清晨到黄昏,公共车辆都挤满了人。排队候车,车来了,队伍乱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青壮者生龙活虎抢在前头,老弱者忍无可忍之际,稍出怨言,便遭辱骂:

“老不死!”

最深入浅出的反唇相讥是:

“你还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呢!”

我不死而愈来愈老,成了末班车的乘客,倒也免于此种天理昭彰的混战了。

末班车乘客自然不多,我家远在终点站,大有闲情看看别的乘客的脸。或其他什么的,借以解闷。几年来,称得上“阅人多矣”,也无什么心得,只记住了两件事——不能说是事,是常人叫做、叫做什么“印象”的那种东西。曾有好几年,这都市食物匮乏得比大战时期还恐慌。主食米面在定量限制下,人与人之间再仁慈悌爱,要匀也匀不过来。糕饼糖果高价再高价,却还要凭证券才买得到。回想起来,那几年的人的脸色,确是菜色,而且是盘中无菜,面有菜色,青菜是极难买到的。好在大家差不多,你看我,等于我看你,除非是由苍白而干黄,转现青灰,进呈浮肿,算是不寻常了。也都不加慰问劝告,实在想不出营养滋补的法子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梦中也没有饱餐过一顿。

某夜,末班车座中有一老人带着个小女孩靠窗说着话,没听几句便知是外公和外孙女。那外公掏了一会衣袋——一颗彩纸包着的糖出现了,拿糖的手高高举起,小女孩边叫边攀外公的瘦臂,把我也逗笑了,这年头,一颗糖得来真正不易,值得使孩子在尝味之前先开心一阵——那瘦臂垂落了,女孩抢糖,被另一只瘦臂用力挡开,女孩乖乖地站着静等,老人细心剥开彩纸,一颗浑圆黄亮的水果糖倏然进入老人的嘴,女孩尖叫了一声,老人很镇定地抿紧干瘪的双唇,把包糖的彩纸放在腿上抚平,再以拇指食指夹起,在女孩的眼前晃来晃去,女孩像捉蝴蝶似的好容易到了手,凑近鼻孔,闻了又闻。

我把视线转向车窗外,路灯的杆子,一根一根闪过去。


木心给陈丹青他们讲课,讲西方文学,兼谈自己的作品,相当于创作谈。一段原文,一段点评,说到精彩处,还会王婆卖瓜,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文章好,有资格得意。

本文选自第六讲,谈法国新小说派,剩下的时间不多,临时加了《末班车的乘客》。点评时没有展开分析,只有简短的小结。抄录如下:

这是生活中的小事。写呢,就这么一点。怎么写?艺术,质固然要紧,还有量的问题。所以一点感想,一点灵感,要懂得怎样装配起来。画肖像,不能画好一张脸,其他呢,不管了,那不行的。

一开始,是真心诚意讲俏皮话。前面铺陈,是为了讲下面的小故事,要有这点本事,要会铺陈。

你不用把“你”真的放进去。艺术家要会在什么文章中放什么“你”进去。这篇里的“我”和《哥伦比亚倒影》中的“我”,完全不相干的。

文章,要解数分明。变戏法,那块布,这样挥过来,那样挥过去,这样,那样,然后……功夫在诗外,在画外。那个意思是说,诗内画内的功夫,绰绰有余。


木心写的是当年——那个特殊时代——的“印象”。当年应该发生过很多故事,但一一写来太费笔墨,一篇短文容纳不下。当年有太多的感受,一一写来更费笔墨,且显得浅薄。当年的事早已过去了,没必要把自己放进去,不然很可能弄成“忆苦思甜”。毕竟一把子年纪,到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于是,把当年极具代表性的一二世相,放到了“末班车”上。作者,只是车上的旁观者。把自己看到的“旁观”给读者,足矣。

木心一再强调写文章不能太老实,要会绕,要跟读者藏猫猫,读者一看开头、甚至一看标题就能猜到结尾,肯定就读不下去了。

非常赞同木心的说法,他所说的“结尾”其实就是一些作者急于表达的主题,例如“父爱如山”、“母爱”无价、勤劳善良等等,一看就腻。

不是随随便便乱绕,说废话,而是贴着事件或人物绕,慢慢逼近故事。小事有质无量,放大了,触发了读者的联想,便有了量。前面的铺陈——也可以理解为铺垫,“真心诚意的俏皮话”,也是在增加量。注意,是真心诚意而非信口开河的俏皮话,不然就成了自以为幽默其实是滑稽的废话。

木心舍得笔墨,上车前用了189个字来铺陈。

一个老人,也许不是老人,迟钝,处处跟不上趟,于是成了末班车的乘客。

“也好,”——轻轻一转,说好处。好什么呢?如果换了我这种菜鸟,很简单:末班车嘛,好在不用挤。木心先生则是为了铺陈。当年的公交车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乱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年人稍一抱怨,还遭骂。他笔下的大都市可能是上海,也可能是北京,不一定。但挤和乱却是一定的。本人是过来人,当年的成都也是这样,能把人挤扁,挤到被误认为耍流氓。冬天还好,暖和,夏天要么把人热死,要么被汗酸味熏死。寥寥数语,引领着读者,穿越了。

长年累月坐末班车,大有闲情看看别的乘客的脸,或其他什么的,借以解闷,可谓“阅人多矣”。——突出旁观者的身份。而所阅之事,故意说不算什么事,淡化之,说是“印象”。

这就是“狡猾”的木心。我又要多嘴了,换了别的作者,一定要强调,所回忆的是刻骨铭心的往事,其表现手法多半是“眼前浮现出了”什么什么画面。

两件什么事呢?不急,继续铺陈。那是个食物匮乏到比大战时期还恐慌的年代,主食定量,副食——糖果糕点——高价再高价,还得凭票购买,“盘中无菜,面有菜色”,而且每个人都是满面菜色,“你看我,等于我看你”。仁慈悌爱,荡然无存。哪怕在梦中饱餐一顿,也是奢望。语言极具特色,不说,关键是为后面出现的场景铺垫出依据。初习写作者,明明写的是真情实感,铺垫不够,立不稳,怎么看怎么假。

终于,末班车上,出现了被“乘客”记住的“印象”。

令人“刻骨铭心”——尽管作者表现得风轻云淡——的细节描写来了:

“那外公掏了一会衣袋”——掏了一会衣袋,为什么不直接写“从衣袋中掏出一颗糖来”?这样写大有讲究。糖少,少到只有一颗,衣袋大,才会掏一会。另一种可能是犹豫,掏,还是不掏?终于掏了。

“一颗彩纸包着的糖出现了,拿糖的手高高举起,小女孩边叫边攀外公的瘦臂,把我也逗笑了,这年头,一颗糖得来真正不易,值得使孩子在尝味之前先开心一阵——那瘦臂垂落了,女孩抢糖被另一只瘦臂用力挡开,女孩乖乖地站着静等,老人细心剥开彩纸......”

一件小事,放大成一个充满悬念的过程,质与量,全有了。

真正值得称道的是“旁观者”居然宕开一笔,来了一段“旁白”:“这年头,一颗糖得来真正不易,值得使孩子在尝味之前先开心一阵。”读到这儿,我也是跟着木心的思路会心一笑,并确定那颗糖毫无疑问会放进小女孩嘴里。

然而反转来了:

“一颗浑圆黄亮的水果糖倏然进入老人的嘴,女孩尖叫了一声,老人很镇定地抿紧干瘪的双唇,把包糖的彩纸放在腿上抚平,再以拇指食指夹起,在女孩的眼前晃来晃去,女孩像捉蝴蝶似的好容易到了手,凑近鼻孔,闻了又闻。”

好一个“自私”的外公!

何等残酷的现实!

可怜的女孩得到了一张糖纸,凑近鼻孔,闻了又闻。

写到这里,不懂得克制的人,按理说该抒情了。木心偏不,而是写下了看起来平淡实则无比沉重的文字:

我把视线转向车窗外,路灯的杆子,一根一根闪过去。

不能再看,不忍再看了。

木心分享会上的美女看到这里,一定会泣不成声。

这篇短文,挖掘的是人性。

文学是人学,千万别用道德评判。读此文之前,恰好读到一篇写外婆的文章。也是那个年代的故事,医生告之,外婆再不补充营养会死。外婆总算弄到了一点牛奶,年幼的儿子眼巴巴地望着,外婆转过身,独自把牛奶喝得一滴不剩。外婆说,我死了,儿子谁来养活?外婆的“狠心”不算什么,更有甚者,是史料上并不鲜见的“易子而食”。那个外公,也许跟木心一样,在梦中也没有饱餐过一顿,当低血糖发作时,唯一的水果糖或许能让他支撑着和外孙女一起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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