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ID:李仄川,文责自负。】
一、
我是芍,奔走在宿溪城的送药人。坊间流传着联系送药人的方式,有的真,有的假,不过那些有想要传达之思、有想要保管之物的人,总能找到我。
六角风琴里区的乐音永远悠扬神怡,我也仅仅是办事才有幸驻足个把小时,能在这等清闲怡然之地歇歇脚。六角风琴老板汤力从吧台的那头缓缓走来,倒了一杯水,放在吧台上推给我,不知是不是只对我如此,他的开场白永远是:嘿芍,今天怎么样?
“汤老板你的货。”我弯腰把放在脚边不算轻的小包裹提起递给汤力。他眉间舒展,仿佛是看到了加油站、绿洲或是什么:“有劳了,想必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哈哈哈。”
笑声随着汤力的身影消失在了后台。货是什么我也从不多问,大概就像放电影的不会在乎播放的内容,要做的只是分辨好要播放的胶片,然后把它插入放映机一样。拿起杯子,我一饮而尽,一些不知是柚子、柑橘、柠檬还是橙子的残渣纤维在我口中微然生津,让我不禁悄悄地咂摸了一下,环视四周,这酒吧就像这杯水,这杯水就像汤力,我虽然不懂酒也不懂酒吧,不过大概就是这么样一回事情。
我看了看表,具体委托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我总是提前到,便百无聊赖地享受自己这短暂悠闲的时光,汤力从后台回来,还带着一个小盒子放在了吧台里侧,随后走过来给我添水,跟我说:等人?
“有单委托,委托人非要在这说,十一点整。”
“你还挺早的嘛。”汤力擦着杯子,看了看我身后的挂钟说。
“正好也有你的货要送,早点来总没错。”
汤力停下手中的活计,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这边也有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帮忙。”
“就是干这行的嘛,听听看咯。”我心里嘀咕着汤老板什么时候这么不爽快了。
汤力把刚刚拿出来的小箱子从吧台里侧搬到吧台上,放到离我拿着水杯的右手半米的位置,不太熟练地拨开扣锁,打开这个古典的小玩意,拿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说:这纸袋子是我加的,为了方便保存,我想让你把它送到藏城。
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藏城,几千公里外啊那可是!”
“听我慢慢说吧,”汤力叹了一口气,“一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他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找到了我,他的名字叫一苇……”
“好家伙还是根草。”看着汤力一脸肃然正色我也便把这打趣咽下没说。“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他啦。”
“一年前的这个时节,那天凌晨,我正要打烊,一苇突然出现在我的酒吧……”汤力开始了他的讲述。
二、
“不好意思,我们店要打烊了。”我并未认出来者,只看到一个戴着灰色兜帽拎着提箱的人迅速走近。
来者匆匆走近,放下了兜帽抬眼说道:“好啊,那我就是你最后一个客人。”我看出来,竟是一苇。
“好久没见了啊,这初秋的晚风还是挺凉吧。”我笑着寒暄道。
“是啊,你最近还好?”一苇整理着一身风尘,眼神停留在他带来的手提箱上。
“我就看看店,钱没多赚,倒也安稳过得去,你呢,记得上次分别前,你说要出去到处走走。那是多久之前了啊。”我扶着下巴回忆道。
“一年多了吧。”
“这次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来找你,有所拜托。”一苇也是直奔主题。
“你说。”我拿着吧台上剩下个瓶底的柠檬水给他倒了点。
“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喝了一口水说道。
我心中一惊,不过一苇在我心中也就是这样一个形象,能干出什么来我都不会惊讶:“需要我做什么?”
一苇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木质小保险箱:“这里面有一些我留下的话,分别给不同的几个人,我想让你一年后的这个时候再把它们传达出去,里面有你认识的,你不认识的我也标好了联系方式。”
“没问题。”我接过箱子,简短爽快。
“还有一些我的手稿,”一苇从他的手提箱中翻找着,有几个破旧的大小不一的本子册子,有很多制式不同的纸张散页,有的被订成一摞,有的放在塑料文件夹中,还有一些打印纸,都已经精心整理过,被用绳子十字打包成两小提,“等我走后烧掉就好。”
“还有吗?”我接过他的手稿,十分有分量。
“没了。”
“为什么是一年后?”我思考了几遍整件事。
“因为我想让我消失了这件事所引起的影响尽量小,也因此只来找了你。我也想过不发一语地离去,经常想,到底是留下一些回响好呢,还是那些在意你的人在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能触摸到一团迷惑呢,我不知道。只是对你来说,可能要替我背负一些什么,是我唯一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方。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里走来走去,没头没尾,想来值得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才来找你。”
店里的客人都悉数散尽,员工们都忙着善后,摆摆椅子,清理水槽,夜已深,大家仿佛都笼罩着一股沉重的疲惫。我缓缓掏出一支烟,点上火——我平时是不抽烟的,里区本也是禁烟的。我长舒一口气,把烟盒递向一苇,他摆了摆手。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直不抽烟啊。”
“说起这个,其实我挺好奇,为什么会有人抽烟。”
我思考良久。“当你知道了一件事,脑子中形成概念时,它就永远地摆在你身边,像一条赛道并行着跟你一同随时间前行。”我叼着烟,两手还比划着接着说道:“就像两条赛道,一条是抽烟的,一条不抽的,人们起初都在不抽的这边,但是一旦意识到了有另外这条赛道,它放在这沉默不语,你总会有冲动往这里面跳。一旦跳到了另一边,你就回不去了。”
“很多事都是这样,”一苇笑着接下去,“比如死亡,比如杀戮。”他已经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整理行装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我一句:“汤力,你相信来生么?”
“信也未尝不可。为什么问这个?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许对我们,对现世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我把问题抛回一苇,等待下文。
“相信不相信,比有没有重要。”一苇收拾停当,已如搭箭在弦,“我原是不信的,只是为了重要的人,便也相信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深深地吸了口,又长长地吐出来,“那些手稿,为什么你自己不烧呢?”
“我这人,不太擅长离别。”一苇戴好了兜帽,将自己的面容隐入黑影之中。“给我倒杯酒吧。”
我随手拽过来一瓶也没太仔细看,给我们各自倒上一杯。
一苇看着逐渐流动斟满的琥珀色酒液,微笑着说道:有一个二流文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叫水边的哲学是不舍昼夜,山中的哲学是不知日月,我觉得跟我们俩挺贴合的。
我笑着跟他碰杯,一饮而尽,大笑:着实二流!
他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之前,好似对我摆了摆手。
三、
“所以这算是在执行一苇的遗愿咯?”听完汤力的回忆,我问道。
“一个人可能说过很多谎言,可他死了,那么他说的话只能是真的。”
我皱了皱眉,没听懂汤老板在说什么,“果然开酒吧就是能结识各种不可理喻的奇怪之人吧。”
汤力笑笑:“我们是老同学了,在我开店之前我们就认识。”
我刚要继续闲聊下去,有人碰了碰我的衣角,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点五十五。
“你就是送药人吧。”来者个子不高,穿着有一种我说不出的精致,他怯生生地问道。
“芍,”我伸出右手,“你就是我的委托人吧。”
“简州。”他有着一般男生没有的纤细的手,握得很轻很轻,他接着说:“我们去里面说吧。我不太习惯有别人在场。”
我欠身离开吧台,抬眼看向汤力,汤力说:“你先去吧,我们的事再聊。”
简州向汤力轻声说:“两杯教父。”
我摆了摆手:“一杯就行。”说着我拿起了吧台上我的杯子。
“请说。”我们对坐在六角风琴里区的卡座里。
“我想让你帮我处理掉……”简州犹豫地,又好像是在思考措辞地说,“一口锅。”
“没问题,货在哪?”工作就是工作,也许它就是这么一种让人失去对奇怪事情的好奇和吐槽能力的神奇存在。
“货在我家小区西门的快递点,我住在长裕小区。”你说我的名字,就能取到。
“处理方式你有指定吗?”
“去城南那片树林找个地方埋了就好,别让我再见到了就行。”
“没问题,说完了吗?”无聊的工作,不过工作就是这样不是吗?
“说完了,”简州沉默了一会,说,“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说请便。”我心想我一点不想,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惦念汤力的事。
“我和我女朋友刚分手,这口锅是分手之前她给我买的,还没送到我们就分手了。”简州慢慢地说,“所以我不想再看到它。这种处理方式大概也算是一种仪式感吧,仪式感很重要不是吗?”
“也许吧,处理完需要我说一声吗?”我不置可否。
“不需要,但请你尽快把它取走,我不想再看到它,也不想让它在我家小区边上的快递点里了。”
“没问题,我这就去。”我起身准备前往,路过吧台我对汤老板招呼了一句:“明天我早点来。”
“到时候再接着说。”汤力说着,也去忙他的了。
离开里区,穿过略显嘈杂喧嚣的外区,外区最靠近门口的一桌,穿着运动装的女子正与一位白领模样的女子闲聊,要说引起我注意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运动装的声音实在是过于豪放爽朗。
“本儿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骑单车,当了单车教练吗?”
被称作本儿姐的人咕噜噜灌了一口啤酒,面带酡红地定定看着运动装等待着下文。
“第一:每节单车课都一样。第二:单车永远骑不完,一节接着一节!”
本儿姐像听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最后憋出四个字来:狗屁不通。
她们都喝得高得可以。我笑笑推门出去,里区悠扬的乐音犹然耳畔:Sister Gypsy we're one and the same。
没人看管的快递点,锅很显眼。我把包裹取来,不如说是偷来,放到摩托车的后备箱里,靠着摩托车抽了根烟。七月流火,初秋的风已经有些萧瑟,而天亮之前更是最凉的时分,飒飒地裹挟着干枯的枝叶。昏黄的路灯下,我看着烟灰余烬暗燃,除此之外笼罩世界的只有浩渺无边的黑暗,我拍了拍这辆老旧的摩托车,算是一种自言自语吧。我想起有人曾问我这辆车叫什么名字,我说它是老款的,铃木的,她说是名字啦。我不懂摩托车为什么要有名字,就像我同样不懂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喜欢猫,喜欢有名字的什么其他玩意一样。我看了看表,踩灭烟头,戴上护目镜,在成泥的烟灰和瑟瑟的夜风里,我驶向远方——回家睡觉。
四、
我身处一家剧院,准确来说,是某种比较陈旧的文化活动中心,每一个小城市里会留下那么一两座庄严厚重的建筑,仿佛是时代的遗骸,它们被用来开会、汇演,闲的时候也用来放电影。我在昏暗的一层搜寻着卫生间,好像并不很着急。我拾级而上,抬头竟然看到了我一生中最初的所爱。她的眉眼和我暧昧的记忆已经有些吻合不上,她微微颔首避开我的目光,又倏忽贴近,在我耳边低语:“长相见,未必如,……”话未竟,她竟便微笑着,欠身离去。她消失了,成了风,成了火,亦或成了一团黑暗。就这样,我皱着眉头翻了翻身,意识重新注入我的身体,带着我从睡梦的世界中离去。
我扶额起身,在沉重的喘息中拼命打捞睡梦的碎片,可是名为悲伤的流体越发粘稠令我却步,或许我在睡梦中经历了某个他者的一生,又或许这个令我错愕惊悸的他者就是自己。
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二十八,我起床简单洗漱收拾一下便准备驱车出发——要去埋的那口锅,现在就安静地躺在墙角。看了一眼手机,父亲发来一条短信:今晚五点,富丽酒店五层,和我的【一个】老朋友吃饭,他在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上班,前不久刚高升,你也来露个脸吧。
我和父母虽然在一个城市,不过既不住在一起,平日保持的交集也若有若无,偶尔母亲发来短信:我给你买了什么东西,明天到。偶尔父亲发来短信:我和哪个人吃饭,你来露个脸。东西往往是我不需要的,我顺手就扔了,饭局去了也是尴尬无聊的几个小时,不过毕竟还在一个城市,还是我父母,我虽然对他们毫无所求,面子还是会给。
我把手搭在那口锅的肩膀上:“小锅同学,抱歉现在有点事不能处理你了,不过我想放我家和埋了也没什么区别吧,总之委托人是看不到了。改天再来埋你吧。”
锅没有说什么,看来它最懂得对这一切淡然处之,以及沉默是金。
我驱车往富丽酒店慢悠悠地走,一阵折腾我也感到腹中空虚,这种饭局,我估摸着去了也没法安生吃饭,不如先找地方吃点。路过宿溪城里唯一一家音乐厅,没有演出的时候它便岿然沉默着,不发一语,我注意到音乐厅边的有个馄饨摊,匾上写着:南方小馄饨,我便也想停车来吃上一碗。摊不算大,有两三桌人在吃饭,看穿着应该是在音乐厅的职工。白天气温尚温,这六张桌子大的店面外还撑了两把伞,只是没到饭点都空闲着。我点了一份小碗馄饨刚坐下,便有一个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人冲了进来,大叫道:又失火啦,我们快去帮忙!
几个同样工装的人撂下碗筷,急匆匆地跟了出去,有人还嘟囔着:怎么最近总出这档子事。
我的馄饨还没上,便也缓缓走出,音乐厅远处的一角冒着一小撮若有若无的烟,与想象中的火灾场面相比十分微不足道,灰灰的街道上,不时跑过几个身影,急急地向音乐厅方向去了,别的倒并无异常,只不过是一个平凡阴郁的秋日午后。
“小伙子,你的馄饨,刚煮好,快来吃吧。”穿着围裙的大娘把碗筷放在我的桌上。
“谢谢。”我坐下开吃,大娘一边走出去看热闹,一边还跟我唠着家常。
“我们本来是四川那边过来的,刚来的时候卖的是老麻抄手,但这边的人不怎么吃辣,渐渐也不卖了。哎呦,这音乐厅怎么又着火了。”
我正和薄皮大馅儿的馄饨激战正酣,并未理会大娘在说什么……
酒桌上,我爸刚介绍完的赵叔叔和蔼地问我:“小芍啊,你喝点什么?”是不是姓赵我也没怎么注意听。我特意被我爸安排坐在了赵叔叔左边。
“我喝水就行。”对于这种场合,我不愿多说一个字。
“我和你爸都喝酒,你也喝点吧。”
我摆了摆手:“我不太会喝,水就行。”
“诶,难得我们吃一回饭,给点面子嘛小芍,”钱叔叔还是笑意不减,“实在不能喝白的,咱们喝点啤的也行。”
无论是汤力、委托人或是谁,基本我摆摆手对方也便作罢了,而且我不喝酒这件事无论是熟人还是同僚们大家都心知肚明,遇到三番五次硬劝的人,我心中不免有些火大。
“确实不会。”我面无表情地回复。
父亲也出面给我打圆场:犬子确实很少喝酒,要不我们喝,他就算了吧。
孙叔叔眯眼微笑着,开始慢条斯理地跟我讲了起来:你这小小年纪,不会喝酒以后可怎么混。人都是由不会到会的嘛,这个东西你得练,多练练就好了。喝酒这东西吧,和很多其他东西都差不多,就是把自己交出去,谁都知道酒不好喝,喝多了也都不好受。你说以后遇到这种场合,别人都喝,就你不喝,是不是不太合适哈。叔叔这也是为你好。
我抬头环视,其他几个陌生的面孔——爸爸的其他来捧场的朋友们也注视着我,我右手握着的酒杯也被李叔叔缓缓倒上了白酒。
我端着白酒蓦然站起,把手中的白酒猛地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摔得振聋发聩,摔得银瓶乍破水浆迸。在座的一圈人都愣住了,他们可能是作为极有素养的社会动物,罕有见过这么野蛮和激烈的场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和处理。
“我活着,就是为了不把自己交给你们这样的人。”我语气平静,丝毫没有任何激动和愤怒,我缓缓睥睨周遭留下这句话,旁若无人一般地离开了酒席。
五、
“接着上回的说,所以为什么需要我去藏城。”晚上六点刚过我出现在六角风琴里区的吧台上,拄着胳膊看向汤力,喝了一口水。
“一苇要传的大多数口信我都传达到了,只是剩下一个远在藏城,我这边有店要照看走不开,所以想着能不能拜托你跑一趟。”
“能倒是能,不过钱是个问题,毕竟是我的工作。”我耸耸肩。
“这个你不必操心,我会按你的时间计费的,往返机票我也给你买好了,距离起飞还有十六个小时。我一共给你留了四天时间,要是不够再改签。”
“好家伙,这家伙难道还给你留好了钱不成?”
“一个人可能说过很多谎言,可他死了,那么他说的话只能是真的。”
“那看来是没有。”我笑笑,好像有那么一点理解了,“然后呢,到了藏城需要我做什么。”
汤力再次打开了木质保险箱,拿出一个纸壳盒子,和一封信,纸壳盒已经用透明胶封了几层,陈旧的盒子上依稀能看出来图案——布达拉宫。“藏城有一个寺庙叫查拉鲁普寺,你去那里找一位女子,把这封信和这个盒子给她。”
“我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谁呢?”我接过盒子和信,端详了一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并没有署名,陈放了一年已经略显陈旧。透明胶封的纸壳盒也沾满了灰尘,我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摸出了钥匙。
“只知道那位女子身上有这盒拼图的最后一片。”汤力摇了摇头。
又是拼图,我心想,这已经不是我第一单做拼图相关的委托了,难道在过去的旧时光里,就是这些玩意在维系着那些已经老去的人们的羁绊?我的眼前莫名出现了一些旧日的残影,那些被过去埋葬的回忆,我既不能真切地复原,也不敢说当时的我掌握了事件的全貌。然而很多情况下,人就行动在这样的状态下,过去将会成为永远的谜团。
“我只能说尽力。”我的思绪回到了当下,不禁对这种模棱两可的委托摇了摇头,“这盒子我得拆开来看看,我不能带着个我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的玩意上飞机。”
我用钥匙吃力地划破透明胶封,一股沉香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有两张明信片,一瓶香水,下面压着折叠成四折的大幅拼图,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少了一块。我把香水拿出来放在吧台上,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可带不走。
我没动其他任何东西,也没看明信片上的内容,只晃了晃拼图盒,确认并无他物,便再次将它封好。
“如果我找不到怎么办。”
“他的托付中还提到,如果找不到的话,就把这些东西丢在有秃鹫出没的荒野。”
“还真是个充满仪式感的人呢。”我反复抚摸着下巴,“汤老板,你觉得仪式感重不重要?”
“你以为我现在找你干的这一整档子事都是在干嘛?”
“我可只是在工作,汤老板。”汤力和我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笑了。“由我多问一嘴,一苇的手稿呢?”
“还在我里屋放着。”汤力给我倒满了一杯水,也给他自己倒满,“来,你走之前我敬你一杯。”
“别吓唬我啊,我又不是回不来了。”我笑着跟汤老板碰杯,将杯中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刚刚摔杯的场景在我脑中刹那间闪过。
六、
“你还真是找对人了。来这边看看,虽然型号不多也有点旧,不过全藏城你估计找不到第二家了。”来到藏城的第二天一早,在我问了第四家租车行有没有摩托车租之后,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回答。我尽量克服着有些喘不上来气的高原状态检查了一辆铃木DL250的刹车和发动机,接着问道:“就它了,多少钱?”
“一百二一天,你要是租超过五天给你一百吧。”
我掏出五百块钱给他:“油钱怎么算?”
“现在已经加满了,你还之前加满了就行。”车老板拧了一下钥匙发动摩托车给我看了一眼油表。“对了把证件给我做个备案。”
我接过对方还我的证件正想好好整理收起来,一位背着黑色帆布包,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她疾行到我的车边直接坐了上去,熟练地发动摩托,远远向我扔来一句话:你再不上车,我就不等你了喔。
我蹚过惊讶茫然的河,脑中宕机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应对当前的情况。身体迅速地跑过去坐上了后座,从来都是坐主驾驶的我双手没了握把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安放何处,我只好把右手撑在后面,左右虚搭在她的衣角上。“出发咯。”风衣女子右手一拧到底,带我飞入藏城这明媚旷朗的秋光之中,飞过彩旗猎猎、古屋低矮的北京路,飞过岿然如山的布达拉宫。飞过“无名小公园”罗布林卡,飞过拥挤涌动的人海,飞入稀薄的空气和咄咄逼人的阳光,飞向这地平线好像是七三开的天空,飞向藏地。
“我们认识吗?”风衣女子停车等红灯,我坐在后座上思考良久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说不定我们是前世的情人呢。”风衣女子回头嫣然一笑,虽然只有一个瞬间,她直直地看向了我的双眼,她的眼中,我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交通灯转绿,在身边呼啸的风像搭在我唇上的一根食指。
她拐进了人烟稀少的小路,在一堵看不到边际的低矮围墙边减速下来慢慢把车挺好,熟练得就像摆弄自己的摩托车一样。刚刚我在她的瞳中看到的世界,已经倏然掠走了我的全部言语。
跟我走,这边,她轻车熟路地引我走了一小段路,便看到一个圆形砖砌的小拱门,零星几个行人自由地出入着。穿过了围墙,便是一望无际稀稀落落的丛林和茂密低矮的苇草。风衣女子穿着矮跟短筒靴,走路风一般,我在后面勉强跟得上。逐渐西倾但尚未燃成鲜血的太阳将光亮洒向林间,苇草被我们疾疾的脚步踩得簌簌作声,松软的泥土中散发着潮湿的怡人气息。
“我们这是去干什么?”穿行在林野间的不安终于驱使我基于现实状况发出提问,在林野中飞速穿行,我注意到前面好似有亮光将近。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的名字叫芍,说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从树林中冲将而出,苇草环抱的湿地赫然出现,她转过身来看向我,眉眼间笑意轻盈:“有鹤。”
我们四目对视,世界被分割成两半,我是背靠青葱的林中人,在树荫中探头而望,她是溯水而行的湘水神,裹挟着秋阳的明媚,送来温暖的欢迎,远处有水鸟,正朝着我们的方向展翅而飞。
“那是鹤吗?”我迷惑地看着那些看不真切的水鸟们。
“我的名字叫有鹤。你这人和名字怎么都呆呆的。”她灿烂地笑着,打开她的帆布包翻找着什么。
高海拔的劲风吹拂而过,芦苇翻涌如同黄金色的麦浪,东方的布达拉宫跻身于山峦之中,没有了近距离瞻仰时的岿巍,云朵漫步,在群山间投射下阴影,隔水而望的石路修葺严谨,三两行人错落其间,只是跟着有鹤在湿地中任性穿行,也许我们永远也踏不上普通人的路。
我们身处芦苇荡,滩涂和树林的交际处,有鹤在滩涂边随意地播撒着些什么,我上前查看,差点一脚踩进水里,有鹤赶忙拉了我一把,便又笑我冒失。
“这是青稞吧,你撒青稞干什么?”
她都撒完把手拍了拍净,便拉着我的手往树林里走了一小段:“别出声,安静等着。”
我默默伫立在林间,耳畔所闻唯有风吟。我想着也许时间就凝固在这一刹那也好,我闭上双眼,这个世界仿佛便不复存在。
“你不要靠得太近,远远看着就好。”有鹤从包里抓了一把青稞,然后把身上的帆布包摘下来丢给了我,只身一人走开了。她脚步轻且快,我也在后面悄悄跟着,等我勉强能越过苇草看到滩涂时,有两只鹤正站在滩涂边啄食,它们的头和尾都是发亮的黑色。发现有鹤缓缓靠近,到了十分惊人的地步,鹤们竟然并不急着惊起飞去,只是栖息在苇草之上,专心地啄食着青稞,我甚至觉得有鹤伸出手去便能抱住这逸着仙气的鸟儿们,也许有鹤也逸着这般的仙气吧。
有鹤站在泥土的边际缓缓地蹲下,慢慢撒出手中剩余的青稞,一步之外是鹤们迈着细长的腿行走在滩涂的边际,围拢在有鹤身边,不时地扇扇翅膀,不时引颈叫叫,好似老友寒暄。若只是远方的茫茫天地,着实空旷苍凉,然而有什么是能比生命更鲜活的存在呢?
我也怕惊扰了鹤们,索性朝别的方向轻行几步,躺在了枯黄却厚实的苇草上,秋空与秋水,各自澄澈旷朗,孤独阒寂,日影西斜而傍晚未至,万物悠然自处,好像我本身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
脚步窸窣,向我靠近,我撑起脑袋看向滩涂,两只鹤先是引颈鸣叫了几声,随后奔跑了三四步,舒展开双翼迎风而起,我反而觉得和一般的鹤或者孔雀那种雍容贵气的鸟儿不同,它们更像是稍微大一些的水鸟,更有种玲珑机敏之感。有鹤向我快步走来,恍惚间我觉得她也是这些自由自在欢快的鸟儿的一员,和鹤们玩累了,便降临在我身边。
我把枕在脑后的帆布包抽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帆布包,又伸手拉我起身。
“它们是黑颈鹤。看着像不像大熊猫?”有鹤背上了帆布包,问道。
我一下被逗笑了:“哪里像了吗,你要是说像不像丹顶鹤,那也许还像点,大熊猫可看不出来。”
“你可见过真的熊猫?”
“这么说来,还真没有。”
“那你下次去见熊猫先生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有鹤眼中闪着好奇的光,甚至让我迷惑我们好像才刚认识几个小时。
“我们有这么熟了吗?”
“那可不,说不定我们是前世的情人呢。”她鬼灵精怪地一笑,随后又带着我朝着来路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一段陌生的路途,归程总是比去程短上不少,不久我们便到了之前停车的地方。
“所以你之后要去哪里?”
“我就是借一下摩托车想来喂鹤,现在用完了,我可以报答你,帮你做完来这里要做的事。”
我心想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不由分说地抢比较好吧。“所以你就是单纯地想来喂鹤?”
“是啊,正巧又看到了有人借摩托车,我就省得借了。”
“单纯过头了啊。”
“你要是不需要我也可以,不过想着总是该报答些什么就是了。”有鹤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先找地方住下吧,我要去一座寺庙找人,现在去估计已经太晚了。”
“哦吼,原来你是想让我用这种方式报答吗?真是一个坏孩子呢!”有鹤露出了不可名状的奇怪笑容。
“谁想啊喂!”我终于坐在了驾驶席上,体验着摩托车这久违的触感,只是身后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奇妙存在。我又笑又气地停止了奇怪发展的话题,拧动握把发动了摩托车,驶向天边刚被火燎红的晚霞。
七、
“查拉鲁普寺,这个名字好像没听过说呢。”有鹤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思考了一会,“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为什么又是我坐在后面。”我坐在后座,一手搭在有鹤的腿上,一手拄着下巴,暗自思忖道。
刚落过雨的藏城隅中,乌云尚未散去,只是薄薄地在天际郁积着,虽然没有完全放晴的明朗,但也远没有黑云压城的压抑。我们在药王山下吃过简单的早午饭后,驱车缓缓驶过水迹斑驳的布拉达宫广场,湿润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颊,不知一苇究竟身归何处,也不知汤老板现在在做些什么,看看前面专心开车的有鹤,打量着她匀称的身材,我不由得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受。
在布达拉宫西南角停下,有鹤拉着我穿过了川流的车海,穿过了熙攘的人群,走入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路,路旁堆放着一些类似石板的建材,还有一些低矮的棚子,压低身子可以看到棚子里有工匠们在心无旁骛地雕刻着什么,不时地他们还要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呵退凑近拍照摄像的游人们。“那是工匠们在雕刻藏经。”有鹤简洁解释了几句,我们快步走过。
“鲁普岩寺是法王松赞干布所建……”我读完了刻在石碑上的寺庙简介,“要找的寺庙叫查拉鲁普寺,好像和这个没什么关系啊?”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有鹤天真地说,“不是有两个字一样嘛。说不定有关系呢。”
虽然很想离开这个不靠谱但又十分神奇的家伙,不过一路上我们也没有问到知道查拉鲁普寺的人,只能凭有鹤的指引,我们登上了药王山的东北隅。
买门票时我们问售票员,这里是查拉鲁普寺吗?
年迈的售票员穿着藏民衣装,盯着我思考了良久说:好像以前是叫查拉普鲁寺来着,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多出了这么个名字,大概只是藏文的翻译问题吧,不过名字这东西,大概没有那么重要。
“我受人所托来一个叫做查拉鲁普寺的地方找人,要是名字都不对,人更无从找起了嘛。”我并不认同售票员的话。
“名字对了,未必能找到,名字错了,也未必找不到。”售票员也并没有争论什么,只留下了一句让我不明所以的谶语。
拾级而上,鲁普岩寺依山而建,并不阔绰雄伟,东侧更高处是僧人的佛堂,西侧有几处平房,其中一处还有点点火光透出,有一些普通人穿着的人在浣洗劳作,在火光透出的平房门外竟然还有两个人好像在争吵着什么。
我们刚准备继续向上攀登,从平房那边急匆匆走来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他盯着我身旁的有鹤问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有卖酥油的?”
有鹤倒也不怕生人,爽朗地回答道:“知道,不过大叔你要买酥油做什么呢?”
我在一旁打量着这位中年人,他身着一身老式西服,穿着旧皮鞋,长年工作累计的黑眼圈好像已经无从消除,头发也已不再浓密,只能把一缕缕逃出生天的幸存者留得长一些,来掩饰自己头顶的贫瘠。我实在无从想象,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藏地的某个小寺庙里,于是便也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在寻找一根蜡烛,我很确信,我要找的那根蜡烛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和有鹤不由得面面相觑,出于礼貌没有把“这人不正常吧”这句合理猜测说出来让对方听见。
有鹤先搭了腔:“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中年人继续说道:“我想买些酥油,然后就能在进房间添酥油的时候找到我要找的那根蜡烛了。”
我不发一语,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有鹤,毕竟我对藏城并不熟悉,真正帮得上忙还是得有鹤。有鹤说:“没问题,我带你出去买酥油吧。芍,你自己去可以吧,我们稍后在下面的寺庙门口汇合。”
站在僧堂外——寺庙中的最高处,我从背包中翻找出那份拼图,与其空口询问不如自己就一直这么拿着,山顶的风呼啸而过,我注视着有鹤和西服男子渐远的身影,想着一苇的寄托:有些旅途终究得是一个人走完。
翻开厚实的藏式门帘,穿过木质地板的厅堂,走过阴暗的水泥地甬道,我来到了供奉佛像石壁的主厅,据说这里的石壁上自然浮现出释迦和众弟子的像。而现在的佛像是再加工而成的,围绕着石壁前来朝拜的人很多,他们或拿着一叠纸币,一张一张地塞进各个角落,或者双手合十,沿着石壁顺时针慢慢走上几圈,中途还不时用双手缓慢触摸轻抚呈现佛像的石壁。石壁的外面是僧人们的居所,居所各处点缀着酥油烛灯,有不少身着藏红色袈裟的僧人,有的在念经,有的在默想着些什么。我抱着一盒拼图独自在这厅堂之中徘徊踟躇,既不来虔心朝拜,也不来颂扬佛法,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看着大家虔心做着自己的事业,并没有什么人对我投来注意的目光,便也感觉释然了。唯一令我焦心的是,怀揣着拼图最后一块的人,我到底要去哪里去寻找呢,甚至此人究竟在不在这座佛堂之中,也尚未可知。
我逡巡不可前,恍惚间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位僧人安然端坐在明亮的窗前,我注视了一小会,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存在佛光这种东西,因为窗外真的有这么亮?
“你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吧?”他开口对我说,亦或是对着一种庞大的空无。
我愣了一下,思考着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我受人所托,来这座寺庙找人。她身上有我这盒拼图的最后一块。”我将捧着拼图的双手微微抬起,向她示意。
“你要找的人,怕是已经不在这座寺庙之中。”
我挑起眉毛:“这么说,你知道拼图的事?”
“若此人不曾来过这座寺庙,那么你来便是徒劳。若此人身在这座寺庙之中,想必已断尘缘,不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难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拼图的事?”我追问。房间里异样的光亮让我有了一些奇怪的直觉的不切实际的猜想。
“何必执着于这些无用的细节,如果你认为我是,我便是,你认为我知道,我便知道吧。”僧人言毕闭上了双眼,重新归于安详,我想大概他不会再发一言,便只好离开。人们仍熙熙攘攘,从佛像石柱的甬道左侧走进去,再从右边走出来。我知道再在此地搜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在厅堂中把拼图收回自己的背包,然后也随着人群进到甬道里走了一圈,人群行进得很慢,我便任由他们从容地完成遵从自己内心的仪式,期间默默打量着这些岩壁上的佛像,端详着这些由后人修复的,远古佛光之显现。
我从寺庙顶部的厅堂走出,远远能看到下面的平房中有喧哗躁动,而在门外,扶额靠墙站着的,正是有鹤。我心想又出什么事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跑下去。
我跑到平台门口向里面张望,有鹤注视着匆匆奔她而来的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概是任由我自己查看情况的意思吧。红砖和水泥修葺的这座平房有三对窗户,门是很老旧的木门,透过玻璃,里面燃烧着数以百计的酥油烛——这里是一个酥油烛房间,酥油烛被整齐地排列成一个长方形的方阵,宽大概有二三十支,长便无从数起,数以百计的酥油烛已经汇成一条光影跃动的长河。不知缘由地,我隔窗伫立在酥油烛长河前,单纯地感受到无比的震撼,以致言语已经失却了表达它的能力。
推搡和叫声把我拉回现实,刚刚被我忽略的酥油烛房间里另一半的景象是,三个人正在钳制推搡着一个大喊大叫着的人,试图把他赶走,而那个人正是西服男子。他被拉扯,推搡着,无力抵抗三个人的合力驱逐,只是自顾自地咆哮着、大笑着,尽力拖延着迷乱的脚步,四个人扭作一团,再朝门外画面蠕动着。他哭笑交加,已经有些疯癫,被人拉着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奋力地挣扎和胡乱叫喊突然停止了,以至于拉扯他的三个人瞬间也愣在了原地。他的面容已经扭曲不堪,口水、泪水、汗水一股脑地胡乱挂在脸上,西服也被撕扯得褶皱扭曲。他对有鹤双手合十不停作揖,笑中含着令人惊怖的凄惨,嘴中不停地念叨着“谢谢你,谢谢你”。随即,他又被人狠狠地拉拽了一下,一个趔趄又奔入了和那三个人拉扯对峙之中。他蹒跚着渐行渐远,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谢谢你!我找到啦!谢谢你!哈哈哈哈哈。”
这番场景对我的冲击不亚于我骑着摩托车一头撞进六角风琴酒吧,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的程度吧。并且当一个人在经历这样的场面的时候说的不是“抱歉”、“对不住”、“不好意思”,而是“谢谢你,谢谢你”,大概也可以以此来评判,这个人已经悲壮地,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疯狂。而我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的常人,又怎会对他求全责备些什么呢?
闪过的种种念头在我脑中喋喋不休,我回过神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几十秒?几分钟?亦或是一个小时。我用细微的声音询问有鹤,也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鹤仍然靠在酥油烛房间的墙外,她用右手掐着鼻梁,紧闭双眼,不知在沉思着什么,缓缓说道:“文人自有文人的宿命。有的人就是不擅长生活到极点,该死就死,该疯就疯了。”有鹤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不会你也疯了吧。还是说,疯的人其实是我。”
“这是他失去理智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有鹤向我抛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文人自有文人的宿命。”这句话像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团,西服男子将它借由有鹤传给了我,我无力将它接住,而人生中无力接住的东西又何其多,他们像雪花悄然飘落进心中,等再回望时已成了皑皑的荒原。
我们从查拉鲁普寺走出,回到了布达拉宫广场对面的狭窄街道里,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药王山,查拉鲁普寺仍沉默地栖息在这座低矮的药王山间,我摇摇头暗自叹息道: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吗?
“你饿吗?”有鹤低头看了看表,“吃晚饭还有点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
“我一点没饿,好像每当这种旅行的时候,很少觉得饿。”我摸了摸肚子。“不过也该吃饭了,不妨早点吃完,再做打算。”
“行,我带你去喝茶,顺便吃点东西。走,上车。”
午后,藏城重归明媚,尽管入秋,高原仍不知疲倦地播洒着热辣的阳光,唯有在夜里晚风呼啸之时,才会让人裹紧外套,见识几分藏地的秋寒。有鹤驱车带我来到小昭寺附近的一家茶馆,茶馆不大,两排桌椅,一共不足十桌,几乎客满,大多数都是三两结伴来饮茶,也有一两桌是四口之家来吃饭。我们选了靠门的地方坐下——不过这茶馆根本也没有门,站在阳光眩目的步行街上,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漆漆看不真切的洞穴。
我们要了一壶酥油茶,三个肉饼,两份藏面和一份酸萝卜,老板道好,去后厨拿了一个亮绿色的大号暖壶,两个厚重的绿色瓷碗,没一分钟就回来放在我们面前,又乐呵呵地忙别的去了。
有鹤拔开了暖壶塞,在碗里倒了一点,蹙眉看着碗里的黄色酥油,对我说:你拿去把暖壶晃一晃,这茶放得分层了,上面都是酥油。
我接过暖壶,重得离谱,我使劲晃了晃,脑中还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事:“所以刚刚的那个男人,究竟怎么了?”
“说来话长,你是要听长的版本还是要听短的版本。”有鹤把手拄在下巴上,目光投向远方,好像在回忆着有关那个男子的一切,整理语言和思绪。
在现实的迷惑和对未知事物的袖手旁观上,总要做出一个矛盾的权衡——也许是离开宿溪城,让我可以不那么像我自己吧——因为对于我的委托,我几乎都是能不了解就不了解的程度,从他处横然飞来的故事和情绪,堆积在心中,记不住也忘不掉,只会让荒原更加皑皑。“尽量短吧。”我说道。
“一个无法停止战斗的人,用他的方式,永远地停止了战斗,寿终正寝,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早知道我就不问了。”
有鹤清亮地笑了起来:是你自己要选的啊。
“既然没有选择,为什么要给我选。”我怀疑有鹤只是在捉弄我,“用迷惑的语言解释迷惑的事件,只会让事情更迷惑。”
“人生几乎所有的时候,你认为的选择实际上都没有选择,不是吗?”有鹤淡然地说出让我思考良久的话,看我皱眉思考之际,她缓缓打开了她的背包,拿出了一个破旧的短款皮夹子,抽出了一封信递给我,“不如,你自己看信吧,虽然不短,但大概是最快的方法了。”她拿起瓷碗,啜饮了一小口酥油茶。
这是一封被皮夹子的形状揉得皱皱巴巴的信,信封没有粘起来,想必有鹤已经看过,我打量了一下这封信,问道:这是那个男人的钱包?
“大概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有鹤的语气,带有她平时从没有过的肃穆与判然。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拿出折成四折的红白信纸,上面的字迹远非美观,但也能看出写下它时的认真:
当有人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我想,能看到这封信的人,必定值得我倾盖托付。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我的童年,毫不夸张地说,全然是医院的苍白色,好像迎接我的是一场又一场做不完的手术,仿若是我疲于应付的命运。在一场局麻手术中,被蒙上了一层布的我,感觉迟钝地感受着在那层布的外面,有人切割着我的汗湿的肉体。
“会过去的,这毕竟只是时间之流中的一束。一切痛苦终究只停留于此时此刻。”耳畔传来一个空灵神秘的声音,“ 几个小时后,你会躺在床上?会看着书?会下地行走?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悸着留下汗珠。这几个小时终会过去。”我的耳畔仿佛传来了海涛声,一座海边的亭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仿若梦中之景。
当然,我知道并不存在什么空灵的声音,也不存在什么涛声,只是那么一个无助的少年,不得不领悟彼时彼刻逃避和自我保护的魔法。
不过错也许便错在这份领悟实在太过好用,它泯灭了我所有的思考和热爱,停止思考实在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我用它捱过了充满手术的苍白的童年,用它捱过了充满动物性的混乱的小学,用它捱过了充斥着黑暗的高压的中学,在几年前,我还用它沉溺在日复一日平淡的工作中,如果可以,我也许一生都不用醒来。只是有些时候会莫名陷入恍惚,恍惚自己到底是谁,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一直沉醉在涛声中,这一生都如此麻木地倏忽而过,真的没有关系吗?
一次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反而不想回家的我,就在附近的韬奋书店里闲坐着,注视着窗外漫长的黑夜,也思考着书店内橙黄色温暖的亮光,偶然间发现有一群年轻学生在举办讲诗会,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在围坐着听众的席前分享哈姆雷特的选段,他说:我非常喜欢许老师对 To be or not to be 的翻译和解释,那就是“要不要这样过日子?到底要不要这样活?”一个人能否活成自己的样子,这是无关于时代、出身、天赋和环境的终极命题。我呆然站在人群后,泪水突然闯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家的,但是此后脑中回荡的涛声就变成了一个歌喉嘶哑的男声: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突然之间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闪烁……
我消失在了那座城市,拖着衰朽的身躯开始了孤独的旅程。我并非不能感受尘世的快乐,也并非不能承受平淡的痛苦。只是死亡或者是一种别的什么,告诉我不能再耽搁,催促着我孤独奔向我的命运。
我不知道在余下的,为时有限的生命中,我会去实现些什么,不过驾船驶过一湾海峡,骑马在草原上恣意奔驰,在雪山之巅沐浴寒冷的阳光,在河流蜿蜒的密林中穿行,在318国道上搭车进藏,这些都是小时候的我,躺在床上想想都会热血沸腾的事啊。
所以究竟什么才算得上寿终正寝呢,沉湎碌碌一生,最终活个八九十岁,无疾而终,寿终正寝真的是这种如此可悲之物吗?我已经受够了被施与的命运,也受够了令人沉湎的涛声,如果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渴望,在人生的任何一点,了无遗憾地离去,才称得上真正地寿终正寝吧。
我究竟是寿终正寝还是郁郁而终呢?相信对于此时此刻的我,大概已经不再重要了吧。
我看完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再将它折好收回信封,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经常跟无尽的带有故事的包裹打交道的我深知好奇已经是一种冒犯,对待自己不理解的事,划一道线,给予充分的尊重,便是我们能给雇主,乃至已逝之人,最大的慰藉。
有鹤谨慎地确认在西服男子的皮夹子里的物品,一样一样将它们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正在摆出笑容的年轻女子、零钞、一张浅草寺的占卜笺,上面写着末吉和一首占卜诗、一些名片、几张邮票。有鹤和我默默对视了一下,好像在举行什么告别仪式,随后有鹤将信和一桌杂物一样一样收好。这时老板正好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把我们要的吃食悉数摆上。
我看着有鹤把收拾停当的皮夹放回了她的背包,边埋头吃肉饼就藏面,边思考着整件事。有鹤则独吞了那份酸萝卜,因为我尝了一口便差点要吐了出来。藏面热热的,辣辣的,猛地吃了几口,冲掉了口中酸萝卜的奇怪味道。可能是高海拔让我的胃变得迟钝,刚刚还没感觉到饿,但是被藏面打开了胃口,和有鹤对坐着,我们都一顿猛吃,不发一语。
小茶馆通透的结构将室外的热气卷入,里面摆了两台大风扇在不住地向外面吹着热风,我们坐在薄鞣革包制成的旧旧的硬沙发上,不觉间便吃得大汗淋漓,吃得窗外的天光由午后的明朗,变成了傍晚的昏黄。
我吃得比较快,先一步吃完,用桌边廉价的纸巾擦拭着汗水,对有鹤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短一会工夫,他就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你呢?
有鹤则不紧不慢,就算是吃饭,也维持着十足的优雅,她停箸冲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笑笑说:大概我就是有让人一见如故的能力吧。
我望着从容优雅吃着饭的有鹤怔怔地出神,回忆着和这位女子的神奇相遇。早上刚在租车铺偶然认识的女子,到晚上已经跟我在街边的小茶馆一起吃饭了,我回忆着发生的这一幕幕,惊奇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塞到短短的一天里面的。
有鹤慢慢把面吃完,露出了十分满足的愉快神情,我则慢悠悠地喝着尚温的酥油茶,越过有鹤注视着她身后的藏城的傍晚。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么你这边呢?在寺庙里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鼻子慢慢呼出,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任何收获。
“所以这次来,你究竟要做什么?刚进寺庙的时候我就想问来着,没成想跟着那个中年西服男买酥油去了。”
“受人所托,带了一盒拼图,据说我要找的人身上有最后一块拼图。”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绑满透明胶带的纸盒,给有鹤展示道。
有鹤十分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她注视着我手中的纸盒,神情复杂,我并不能从她的眸子中读出什么,有鹤迅速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去。看着不发一语的有鹤,我接着说了下去:委托人让我来藏城,据说有最后一块拼图的人就在查拉鲁普寺,我不知道我们找到的是不是查拉鲁普寺,不过总之,人是没有找到。
“委托人是谁?”有鹤仍低着头,明暗难辨。
“按照规矩,我不能向无关的人透露更多内容。”哪怕身在遥远的藏城,我也有作为送药人应该持守的底线。就算不是出于阻挡无谓的好奇,我知道说了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职业性地结束这个话题,在我看来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有鹤突然扬起了头,用手将鬓角捋到耳后,目光平平地注视着别处,轻叹了一口气:好吧,这些都不重要了,那么既然人没找到,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确实是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也许明天我会再去那座寺庙一趟,后天下午我就得飞回宿溪,找不到的话,我就把包裹原封退回给委托人。
“既然会有这个委托,就代表这东西是委托人想送出之物,委托人会希望收到你退回的包裹吗?”有鹤目光低垂,显得有些悲伤。
“确实,要是真的退回了,恐怕委托人也会对如何处理感到为难吧。可是规矩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既然世间已经没有了它的去处,不如……我们将它安葬在天地间吧,也算是一个了结。”
“我听说你们这边有天葬的习俗,我记得是让人的肉体让秃鹫吃掉,算是一种轮回吧。难道你要我天葬一个盒子?”我说完便陷入了沉思,因为我方才想起来,汤力的委托中也曾说过类似的事。
有鹤转了转眼睛,稍加思考道:“鸟儿们也不吃这些东西,不如就把它烧了吧。”
我本来想说我们送药人是无权这么处置委托物的,不过看着有鹤向我投来的恳切目光,我的心突然软了下来。也许是有鹤身上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也许是藏地有它独特的运行之法,也许是因为我相信汤力也不希望这么一个友人的遗物兜兜转转回到他自己的手里,断掉唯一的线索只留下无措的茫然。思考良久,我做出了妥协:不知道我是着了你的什么魔,不过这次就按你说的做吧。所以怎么做,就找个火烧了完事?
“我们去羊卓雍措吧。”
“哪儿?”我诧异得摸不着头脑。
“那是藏地的圣湖,想必这么有仪式感的一件事,也得在与之相配的地点吧。”
一时间,我有些后悔同意上了有鹤的贼船,不过毕竟时间还充裕,就任由有鹤由着她的性子来吧。“真是拿你没办法,那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吧,今晚我去买些东西,准备一下。”
有鹤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不过与其说是满脸喜悦,不如说是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好像瞬间她又恢复了平日的开朗,对我说:我相信,这一定是最好的归宿。
“谁的最好归宿?”
“盒子,你,你的委托人……以及所有人。”没等我思考她话中的深意,有鹤便蹭地站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到了喝酒时间了,你跟不跟我一起来?”
“我可以送你过去,不过我不喝酒,况且,我还要为明天的行程做准备。”
“切,榆木脑袋!”
按照有鹤的指引,我把她放在了德吉路上,德吉路旁的一个隐秘角落里,有一扇厚重得令人惊讶的铁闸门。我没有下车,只静静地看着她双手吃力地拉开铁闸门,门后依稀可见挂在墙上的黑胶唱片和堆积在走道旁边的大批酒盒,有鹤回头冲我夸张地飞了个吻,然后消失在了铁闸门前。大概那个光线幽暗昏黄的走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现在的汤老板也许就在那个世界,热情客气地招徕疲惫的躯体,或是游荡的灵魂。我又忽地想起那个被我摔碎的杯子,它仿佛预兆着,我注定不属于这个充斥着酒精和黑暗的世界,我只是短暂地跻身于此,怀揣着他人的思绪、故事和秘密,穿行在黑夜之中。
藏城的夜晚,华灯已上,我独自缓步行驶在藏城街头,思考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人生中有太多思考了也是徒劳的谜团,我的职业经验告诉我,面对着人与人注定的不理解与那些泛滥成灾的无谓的好奇与猜测,还是保持沉默,不置一词更为明智。
八、
咚咚咚,我急促地敲了三下有鹤的房门。“这家伙昨天是喝了多少现在还没起。”我看了看表,将近九点,已是日上三竿之际。咚咚咚,我又重重地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便不管她独自下楼来,走到下榻的宾馆门口,一阵熄火的引擎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刚起啊,我去加满了油,又买了点东西。”有鹤停好摩托车,从上面轻盈地跳了下来。
我心中暗自汗颜道:这个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吗?
与昨日相比,有鹤背后的背包旁多了一根长长的,用报纸裹好的东西,显然因为太长装不进背包只能单独背着。我指了指她身后的报纸包:这是什么?
“到了羊湖你就知道了。我们吃一口东西,赶紧出发吧。”有鹤言毕,把头盔递给了我,我顺手接了过来,准备出发。
在城里穿梭来往,大多都是熟悉藏城的有鹤骑车带着我,现在我规划好了路线,终于能享受专注着驾驶摩托的感觉了,被有鹤的手臂环抱着的触感,被头盔遮住的黯淡光景,在身旁呼啸的高原劲风,我一路行驶,驶向神圣的羊湖。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行驶,终于把羊湖摆在了有鹤的面前,在有鹤欢呼雀跃的时候,我只是在微微忍受着长途旅行中逐渐增添的干渴和尿意,我在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打开背包,猛灌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有兴致放眼望去,领略眼前的绝景——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有兴致。“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还可以回忆起眼前这苍凉壮美的山水。”我看着在不远处羊湖边撒欢的有鹤,暗自思忖道。
羊湖的水,被旷朗的天空映照得如浅浅的海水一般湛蓝,有鹤蹲在湖水的不远处在做着什么。我脚踩着稀疏的草窠和凌乱的碎石,绕过湖边随处可见的低矮的玛尼堆,缓步走上前去想看看有鹤在做什么,与藏城相比,陡增的将近800米海拔让我显著地气短,看着活蹦乱跳的有鹤,我怀疑她可能是一头欢快的藏羚羊。
我默默地来到有鹤身后,她正捡拾着周围的碎石垒成一圈,微缩的巨石阵正在逐渐成型。我把背包放在一小块没有草石的荒地上,拿出了刻满岁月痕迹的,被透明胶带粘得斑驳不堪的纸盒,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提前把它拆封。羊湖的苍凉神圣、仪式的庄严肃穆将我们渲染进一个共同的氛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耳畔回响着的,唯有猎猎的秋风,和不断舔舐岸边的潮水。我抬头望向高远澄澈的秋空,几朵洁白的薄云之下,有苍鹰盘旋。
有鹤从背包中拿出一条木炭放在“巨石阵”中央的最底部,然后掏出一小团捆好的干柴放在上面,手里攥着几根火柴同时擦燃,小心地点燃了干柴的末端。我将盒子递给她。她将盒子打开——仿佛她知道盒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样——拿出了一张已经旧得残破的明信片,放手让它飘入火中,有鹤迟疑了一下,又拿出了第二张明信片,未曾仔细端详,便也掷入火中。火焰渐旺,热浪将盒子中仍萦绕不绝的沉香气息卷入我的呼吸,我还记得当初打开它的那一瞬间。随后有鹤将拼图一块一块拿出,盖在了跃动的火焰上,随后她又打开她自己的背包在翻找些什么。我掏出一根烟,用手夹着靠近“巨石阵”中的火焰,一不小心差点被燎去了半根。我知趣地背过身,走向湖边抽烟去了,静静聆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毕剥声。我觉得与其说是我的仪式,不如说是属于有鹤的仪式——有些事不必追问,也不必干涉,留给她一些独处的空间吧。
在湖边独自站了大概一支烟的工夫,我从背包中抽出那封汤力托付给我的信,回到“巨石阵”旁交给有鹤:喏,你看看也无妨,毕竟信写出来的意义就给别人看的,比起完全失落的意义,也许被无关的人看到也是一种实现和成全。
从答应有鹤私自把盒子烧掉之时,大概我就已经把送药人的规矩暂时完全抛在脑后。有人说过: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所谓规矩,不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吗?
有鹤无言地接过这封短小的牛皮纸信封,转过身去悄悄地拆开,过了一小会,可能是五秒钟,可能是五分钟,可能是五个小时,也可能是五千年,她也把那封信,最后地,投入了火中,不过也未必是最后,因为我仿佛看到了随后投入火中的一滴泪水。
有鹤拿出了她背在身后的报纸包,剥开来拿出了一根巴掌宽的细长木板,她将细长木板插在“巨石阵火堆”旁,用细碎的石头固定好底座。随后她右手握住小刀连裁带撕地将她左臂的袖子彻底割了下来,露出雪白如脂的纤细手臂。
“你的后背,借我用一下。”说着她把裁开的袖子放在了我的背上,她用马克笔仔细地写着什么。
我静静等待有鹤写完,她赤裸着左臂,将裁下的袖子——现在应该说是布条,绑在了这节细长木牌上,火光映照着布条随风飘扬,布条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寿终正寝。
透过迷离跃动的火光,我看向远方,我的面前,仿佛突然迸裂开来一场盛大的白日焰火,汤力、简州、一苇、西服男子、有鹤等等人们的音容笑貌,乃至时至今日仍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种种谜团,皑皑雪原,在顷刻间都化作了这场无声的焰火。
九、
回城的航班如同去程一样,在飞机上昏昏欲睡的我每次都被颠簸得不轻,着陆时的气压变化让我难受地醒来,跟着大家在还没有停稳的飞机上就匆匆解除了飞行模式,一条信息随着信号的回复,窜入了我的手机:
望今晚十一点六角风琴一叙。如有可能,我想找回那口锅,报酬好说。——简州
我看了一眼表,十点一刻。我闭着眼皱着眉,龇牙咧嘴地忍受着奇怪的气压,狭窄闭塞的机场,已经昏昏沉沉的脑袋,拿着手机给他回复了五个字:晚半小时到。
好在低海拔充裕清冷的空气让我迅速回复了往日的生机。终于重新骑上了我熟悉的老摩托,不如说是我的老朋友。从宿溪机场出来,披星戴月,已是深夜。
“真是恍若隔世啊。”我看着周围这熟悉的一切。
回家简单冲了个澡,连头发也没来得及吹。我走到墙角拿起之前被我扔在那的锅。我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小锅同学,看来你的命运还没有结束,你的主人召你回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锅,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兄弟,我其实就喜欢你这一点,因为人们费尽心思花尽精力都在做着制造噪音和不懂倾听这两件事,但是你不一样,我懂你。”说完我抄起了那口锅,湿着头发出门去了。
六角风琴里区的乐音永远悠扬神怡,有那么几次,我都有些担心匆匆而来的我会不会破坏了这里的气氛,不过我也懂得我只是来办事的外人,并不真正属于酒精与黑夜,办完事我就离开,绝不耽搁。
汤老板一如既往地忙着六角风琴的活计,看到我来了不禁微挑了一下眉毛,递给我一杯水,说:嘿,芍,今天怎么样?
六角风琴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三十五,我隐约已经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独自坐在角落里,我喝了一口水,对汤老板说:我这还有事,待会跟你说。汤老板笑笑说请便,便自己忙其他的去了。
简州看到我匆匆而来的身影,啜饮了一口,放下了手中那杯教父,杯子中的冰球已经融尽了纹理,快不成一个球形了。
看到我直接把那口锅拿来放在他的面前,他反而有些吃惊。
“我当时有急事,没来得及扔掉,不过想着反正是让它消失,消失了便好。然后收到了你的短信,便从家中把这口锅取来还你。”
“真是太感谢你了,那么关于报酬……”
“没关系,反正我也就是顺手,之前的委托,你给的也足够了。”我把锅交还给简州,日常中的一件件琐事,就是这样被匆匆了结,我也不想对它们施加任何过多的关注。
我刚想起身,简州谨慎但急促地说:稍等一下。
“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说请便。不过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说实话。”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坐了下来,客户毕竟是客户,面子不能不给。
“当时我刚刚分手,看着这口锅,心思烦乱,并且从这个礼物中,我感觉到深深的嘲讽和恶意。”简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紧张地摩挲着他那双格外精致的双手。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逐渐平复下来,想着那也不是什么不得不扔之物。”
“确实如此,虽说我的三两句话改变不了任何事,不过,不如同未知的焦虑和解如何?”我看着握着酒杯的简州的手,如是说道,“未知就是这样的东西,你抱有自卑和消极去揣测它时,你就会感受到十足的恶意,而你带有其他情感,比如爱或者积极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不同的反馈和感受。”
“现在的我也许是放下了,虽然没有抱有别的情感,但觉得当时感受到深深恶意的我还蛮可笑的。”简州自嘲地笑着说道。
“没有爱就看不到,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句话相当有迷惑性,不如说不存在没有爱的情况,因为人是不可能越过滤镜去直接看东西的。”
“只是当时的我,检查不出来自己滤镜的问题。”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检查不出来,甚至连这个问题也无法意识到。”我起身朝着汤力走去,简州没有再说什么。
“说实话你没有把东西原封退回给我,真是一个奇迹。帮大忙了,芍。”汤力露出热情的微笑,给我添满了水,“来,我敬你一杯。”
我举起杯,向汤力示意,随后喝了一大口汤力给我倒的,柠檬水。
“这么说,人你找到了。”汤力凑近,向我询问具体情况。
“不知道啊。”我笑着挠挠头说,“不过总而言之,大概是给你的托付一个可以交待的归宿了吧。”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咂摸咂摸品了品,汤力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神色,看来我说的话不在人类所能理解的正常边界之内,至少在这座宿溪城里,不在。
“那你可以理解为找到了吧。我用送药人的身份作为担保。”
“嗨,不用说到这份儿上,我相信你。”汤力摆摆手,让我安心。说完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你的报酬,一分不会少的。”
我没有接过汤力的信封:“一个人可能说过很多谎言,可他死了,那么他说的话只能是真的。”和汤老板相视一笑,我起身走出了六角风琴。
“不早了,老朋友。”在六角风琴门口,我拍了拍这辆陪伴我不知多久了的老摩托车,“回家睡觉。”
我身处一片密林,微风轻柔静谧,远处密林的尽头,有一束光芒指引我向前追寻。我飞速地穿梭在密林之中,可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追寻到最远处的那一束光。我急不可耐,最后索性纵身一跃,飞到了整片密林的顶端,天光骤然改变,天边飞来一只黑颈鹤,扑腾着翅膀,栖息在了水边的苇草上。我猛然转过头去,无尽的密林已经在我身后,从林中走出来的人,竟是我一生中最初的所爱。她的眉眼和我暧昧的记忆已经有些吻合不上,她微微颔首避开我的目光,又倏忽贴近,在我耳边低语……
在某个不知名的深夜,我猛地醒来,口中喃喃着:长相见,未必如,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