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年代不详。
无须考证。
“嫂子?”
门外的纤丽的人影像贴在门上一般,如水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把她融成了一团雾。这一声她最不想听到的称呼,已先浇灭了躁动的火。
她正欲退去,门却打开了。
沧棘看着她似笑非笑,“天这么冷,嫂嫂莫不是怕兄弟夜里着了凉,送来了暖和的棉被?”
乌娴尴尬地微微红了脸,却勇敢地仰起头找寻他的眼睛,轻声说,“只怕送了来,兄弟还不领情呢。”
沧棘看定她,这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有风情万种的脸庞,艳艳红唇,细柳般的腰肢,自她进门后的一年来频频向他示意,他又怎会看不透她的心思?他用暧昧的态度回应她,既不拒绝,也不接受,任她在心底对他做万般揣测。终于,在兄长外出一个月后,她竟再也等不及。
他以迅捷的速度将她拦腰抱起,粗暴地扣上门。数月来蠢蠢欲动的盛情在此刻被接纳,她的嘴角流溢出汹涌的笑,扭曲了整张脸和窗外的月光。
事毕,她温存地问,“比那暖和的棉被如何?”
沧棘脸上有满意的笑,“嫂子的情意是雪中火炉”。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意外的惊喜让她不知用什么表情来安顿。难道他亦早已有意?
“难怪兄长处处比我强,原是有嫂嫂的滋润”。他的眼中逐渐涌出狠意,猛地把用膝盖抵住她的脖子,乌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嫂嫂”他的脸凑上来,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像冰屑刺到皮肤上,他对她耳语道:“你可知这是引诱,是偷······”
“两情相悦的引诱怎会是偷?”她勉力一笑。
“两情相悦?”他语气戏谑,如听笑话,松开了她。
乌娴脸色陡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可不信嫂嫂会蠢笨至此,”他玩味地说,表情像一朵生锈的鲜花,绽出诡异的魅惑。
无须再追问更明确的答案,他已经表明,他接受的只是她主动的投怀送抱,并非她
的款款盛情。天真如她,竟会认为那个玩世不恭心如冷铁的少年会珍视她的情意。
火烧到乌娴脸上,烧成了中毒的颜色,她的两只眼睛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吞噬她积聚了一年的柔情和憧憬,吞噬,吞噬,全都吞噬干净,不留一丝遗骸。她僵硬地走出去的时候,缓缓地将纤丽的手指握成了拳。
沧棘第一次看见新冰,是在树上。
人们将一棵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的大树团团围住,一个家丁把梯子架在树上麻利地往上爬,已经有人准备好了麻绳,人们谨慎而好奇地注视着树上的人,像在抓捕一只兽。
树上的人,如瀑的发纷乱而慵懒地垂下来,一件肮脏的素色衣裙覆住她,领口微开,云一样洁白的肌肤铺展视野。那张脸狼狈然而高傲,她低着头,咀嚼着刚到手的食物,对自己的处境仿若无觉。
麻利的家丁已经悄悄走到了她身边,树枝发出窸窣声响,她这才抬起头来,她看见了眼前的人将麻绳抛向自己,套住了她。她还发现树下的无数双向上张望的眼睛。一个小孩大叫着,对他身旁的那个女人说,“娘,你看,她手里拿的是我的饼,她抢了我的饼。”女人于是狠狠瞪着她,说着什么难听的咒骂的话。
粗糙的潮湿的麻绳令人难受地磨蹭着她的肌肤,她不得不把视线收回来。停止咀嚼,把剩下的半个饼揣在袖子里。她皱着眉,想要把绳子从脖子上拿开。绳子却猛地收紧,勒住她的脖子。
“不要乱动,要不然就勒死你”,传来家丁恶狠狠的威胁。她从小孩手里抢走食物,偷走人们的陈年佳酿,偷走年轻女子的衣裙。人们很快发现了她的罪行,他们下定决心抓住这个扰得他们的生活不得安宁的贼。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家丁一面说一面试图靠近她。
跑?她从没想过要跑。愚蠢的家丁怎会懂她的心思。
见她似乎并无反抗之意,家丁的胆子大了些——他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对她是有些许畏惧的。他把绳子在她身上绕了几圈,然后打了死结。
“抓到了”他像个英雄一样骄傲地对树下的人宣布。
人们发出欢呼声。
几个家丁费力地把她弄下了树。
乌娴认出了她穿着的正是自己新制的还没来得及穿的衣裳,加之昨晚的冷遇,她的怒气腾地一下涌了上来,“把她的衣服扒下来”乌娴命令家丁说。
家丁吃惊地地望着她,显然他没有料到这个平素里一副温婉作态的林府大少奶奶会有这粗鄙的要求,他有些为难,没有动。
乌娴沉浸在自己的怒气里,哪里顾得了一贯维持的体面。她继续呵斥家丁,柳叶眉微皱,拉动整个脸似乎都在下垂。
“嫂嫂何必动怒”沧棘似笑非笑地向她走过来。
乌娴瞥他一眼,无法遏制的怒火已经开始燎身体之原。她冷笑着说,“我处置一个贼你也要插手么?”
沧棘不紧不慢地说,“她并非林府中的人,嫂嫂的处置又从何说起呢?”
乌娴知道他喜欢女子着素淡的衣裙,于是她就特地新制了这件衣裳,她曾经试穿给他看,他难得认真地夸奖了一番,而这小小夸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乌娴的眉梢眼角都充盈着笑意。他竟然没有认出它来。
乌娴说,“她偷了我的衣裳,又是在林府的树上被抓住的,你大哥不在,他走之前嘱咐我打点林府上下,你说,我是不是可以处置她?”
沧棘把乌娴无懈可击的理由抛在身后,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被称为“贼”的女子手脚都被捆住,然而神情并没有太多惊慌,她眼神空茫,慵懒而疲倦。沧棘走到她面前——她望着他走到她面前,所以他是在她的目光里走向她。
他停下,问她,“你真的偷了她们的东西?”
她把眼神移到他身上,带着些好奇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忽而笑起来,竟然得意地说,“真的。”
“他们会用火烧死你。”沧棘吓唬这个看起来就十分狡猾的小妖精。
“你会救我。”她说。
沧棘吃惊地望着她,她眼神笃定,因了这笃定,她的眼睛即刻亮了起来,这亮分明是狡黠和引诱,沧棘逃避着那光亮,那光亮寻觅着他,他的躲避正好让他与它迎头相撞。
很久以后,沧棘问及她当时的自信,以为会听到什么直觉与宿命之类的回答,她只是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救我,但你有可能会救我,我就提醒你这种可能。”这回答他是失望的,她的话含义明了,她是用一句话轻易牵引了他的想法和行动。这证明她确实是个手法高超的贼,不留痕地偷走了他该有的警觉,又偷走他的自我的思考意识。只是沧棘更愿意相信的是女人常挂在嘴边的有关宿命的那一套。
他替她松绑,引发了人群的一阵躁动,一个小孩大声说“你们看,他要放了那个偷我饼的贼。”
沧棘只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替她解开了绳子,乌娴气得涨红了脸,但沧棘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也没给任何人一个解释。他历来是得了做事不循章法、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等恶名的少爷,所以人们即使有异议,也没有人敢阻止他。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众目之下带走了这个“贼”。
Chapter 2
新冰跪在水井边用苍白的手贪婪地捧起水,不等送到嘴边,就俯下身将唇凑上去。她太渴了,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喝水,她喝水的模样像一只野兽,眼神贪婪又警惕。自从她逃到那棵树上,除了早晨树叶上少的可怜的露水,她几乎没再喝过水。她在树上呆了很多天,成功喝到水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地面,奇怪的是,和地面相比,在树上更能给她安全感。
水让她的头脑逐渐清醒了,她看了看在一旁饶有兴趣打量自己的人——她明显已经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见她回头,沧棘终于忍不住问“小巫师,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她先是对自己凭空得来的称号表示了疑惑,待记起他的问题来,她露出认真而费力的思考的模样,又仿佛思考未果,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她似乎擅长制造惊奇,却还不自知,当沧棘又一次吃惊地望着她时,她自顾自地说,“那天他们都在追我,我无处可躲,就爬上了那棵树,我在树上呆了几天······嗯,我只是呆在树上,可是我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是那棵树偷了我的记忆一样。”她说得有些委屈,继而又兴奋起来,补充说,“倒也不是全忘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叫新冰。”
“新冰?”沧棘念了一遍,开口的刹那眼前仿佛即刻铺展一片银装素裹、冰封万里之景,一个有魔力的名字,以及一个奇怪的充满诱惑的女子,奇妙的相遇。
沧棘无法判断她是否在撒谎,这是超过他以往经验的一个人,一个陌生到全新的人,他的判断力甚至开始自行紊乱了。
“你说你都不记得了,”沧棘不相信地看着她,“怎么会有这等事?”
这盘诘的语气让她有些懊恼,她将自己的不悦写在脸上,她说,“我也正想知道,怎么会有这等事。”清澈的一双眼睛直直地向他望过来,怨怒着他的不信任。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不会撒谎的,他想。当即消释了所有疑窦。他决心把她当一株植物看待,清新的、奇异的植物,他要把她植在自己的生命里。
“林府的二少当着众人的面带走了‘女贼’”成为人们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最后乌娴出面赔偿了被偷盗人家的损失,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大家听说女贼被沧棘带到了林府,有人戏言说,可能哪天早上醒来林府就被洗劫一空了,戏言很快传到乌娴耳朵里,这一次,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舒展了久皱的眉头。
先是丫鬟嚷着丢失了胭脂之类的东西,后来是家丁丢了钱袋,接着索性连布匹、字画、斧头都到了失踪之列,总之,丢失的东西千奇百怪,应有尽有,这件奇怪的遗失案很快闹得人尽皆知,人们毫无例外地把这与刚进林府的“女贼”联系到一起,曾经口出戏言者因自己的预言得到部分应验而十分得意。
但乌娴的判断失误了,她原本以为,那个女贼会因舆论矛头指向自己而竭力为自己辩白,或者至少是来见她一面让她代为澄清,但直到耗尽了她看好戏的耐心,那女贼也没有任何行动,于是,她的这一自以为高明的一招自行失效。乌娴对这个女子产生了几分兴趣,当然,三分兴趣,七分敌意。
林府老爷已经不在了,兄弟二人没有分家,不过林府连同院落在内被一分为二,两人各得一方,沧棘居东,他的大哥林可风在西。乌娴来到沧棘的住处,那里有他分得的大大的院子,但这里不再是沧棘一个人的住处,他还收留了一个不明来历的贼。走进院子,乌娴就觉得院子里她所熟悉的味道已经变了,新的气息蛮横地挤走原本的气息,张扬地散布着。乌娴觉得鼻子被谁狠狠捏了一把,鼻腔里一股辛辣。她决定去看看,究竟看什么其实她也不清楚,不过她知道,她总会有收获。她的“去看看”带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尽量避着丫鬟和家丁,因为如果正大光明地去,就等于承认了她难耐的好奇心,可乌娴是顶好强的人,好奇心,无疑是她眼中的一种弱者姿态。
丫鬟们要到晚饭时才会过来,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院子里是空旷的,正当乌娴以为自己白跑一趟时,她听到一串又清又脆的笑声,她循着这笑声往前走,走出院子,见到了一片竹林,然后是一座亭子。
被修竹环绕的亭子纵使是是朱红色的柱子,也会显出清幽和雅致来,像一方被从喧嚣尘世隔出来的简静天地。
沧棘一身白色衣衫,衣衫的裙带竟然被风吹得像云一样散开,乌娴咦了一声,心下暗自纳闷,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人,只不过因为两人穿着相同颜色的衣裳,又靠得太近,所以远看着像一个人。
沧棘的手指绕着女子那闲散地流泻在肩头的黑发,他不停地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仿佛有不尽乐趣,不时携几缕发丝俯身嗅闻,女子不时仰脸看他,目光似水,发出又清又脆的笑声,像溪水缓缓流动带动的碎石的轻微撞击。
女子的面容,年轻、干净,不染尘,没了被人们围追的狼狈,她仍然穿着乌娴的白色衣裙,收纳下沧棘递给她的款款盛情,露出孩童餍足的笑。
刺目的画面。
乌娴赶紧缩回眼睛,避着那画面。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厚,仿佛有什么阻滞了它,要费些气力才能呼吸。她走出了那院子,不再担心有人会发现她——没有人会发现她。
夜,如同一匹上等的黑色丝绸,没有缝隙的黑色铺陈视野,密集地,可怖地,在眼前拥挤着。
无疑,注定是不眠夜。
这是和她共眠以来他第一次在半夜醒来,他还以为难入眠的烦恼已经被根除,但那暂时的痊愈不过是生理的遗忘,当它正常运转,你别指望他会给你一个安稳的梦。
沧棘醒了,习惯性地侧过头,伸手去触及她,然而身旁的位置是缺席的,他触到的是虚无,他猛然起身,意识到什么。
新冰。
她不在,她去了哪里?
他四处望,一屋子酣睡的空气用睡眼向他展示它们的同他一样困惑。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竟然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晶亮的一个月亮挂在天上,给这原本纯正的黑掺杂着银白。但奇怪的是,月光丝毫没有透到他的屋子里,它也有意替她掩饰?
他心里揣着难释的疑问。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似乎牵惹了他平生的好奇心,总是让他忍不住惊讶,充满疑惑。他厌恶女子的脂粉气,那种甜腻的气息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女子可憎的媚骨,可是这个女子即便不施粉黛依旧百媚千娇。他接受她在他的床榻入眠,他接受她的气息浓烈地灌满整个屋子,并枕着她浓密的发吸着她发间奇异的香气入眠,这个对他来说尚且陌生的女子,对他有着强烈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他轻易把她纳入自己原本单薄的生命,新冰篡改了这“原本”,将这单薄层层增厚。
突然,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树枝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警觉起来,十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毒箭正中他的右膝,所以从此以后他对黑夜总是警惕的。他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月亮的光辉和这强盛的黑夜的力道相比终究是贫乏而微弱的,那绿色的枝叶仿佛被泼了墨,难以看得分明,正当他疑心刚才的声音是错觉时,那接近顶端处的树枝又摇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
这一次,他对黑夜的警觉向他证明:树上有人。
是她。那个叫新冰的女子。
她在树上睡觉。他几乎是在瞬间作出了判断。
这是一棵十几米高的粗壮而繁茂的树,她在接近树梢的位置,在这样的高度上,即使是一个最微小的翻身的动作都有可能会置她于死地,今晚是唯一一次还是每天如此只是他未察觉?
他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用梯子吗?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么高的梯子。
他对她,不明来历,她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带给他惊讶与奇妙,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就是在树上,她对树,有某种特殊的依恋么?
瞧,自打她出现,他不得不时时与疑问句相依为命。
Chapter 3
他假寐,抗拒四散的睡意集聚,尽力保持意识清醒。半夜时,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作很轻地起身,他的头枕着她的发,她很慢很慢地把那些头发流水一般地解救出来,他竟然没有知觉,只是通过那发间的奇异的香气疏离了他的鼻息来猜测她完成了这一动作。他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的,但是她在走之前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是有形的,到了目的物身上仿佛还留有某种触感,这就是他闭着眼睛却知道她在看他的原因。但不知为什么,她看了看她,又躺了下来,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无疑,她发现了他是假寐。他丝毫不怀疑她的洞察力。
这被撞破的假寐,于他,多少是有些难堪的,他本就不该对她存有过于强烈的好奇心,这是有毒的好奇心,是干净与纯粹的杀手,是怀疑与戒备的产婆。
次日清晨,他在那亭子里见到她,她背对着他,一袭红衣,这红,刺目,刺耳,这是在风中涌动的红,是还在不断盛开着的红,这红,自有其生命,只是不知道是她著着这红衣,还是这红融于她。
她来时一无所有,唯一的衣裙还是从乌娴那里偷窃而来,沧棘不知她何来这身装束。只要与她有关,疑惑总是没完没了,她让疑惑有了一个不死的魂灵。
他走近她,同时这红也俨然咄咄逼人地向他走来。她的脸在这过于娇艳的的颜色中分外苍白,仿佛脸上的血色都被这红尽数吸收。
沧棘决定向她坦白,他说,“其实昨晚我一夜未眠。”
“我知道。”她也不掩饰。
沧棘想,她果然知道,原本是猜测,在得到证实时依旧免不了惊异。
“你为什么要睡在树上?”索性问了出来。
她冷着脸看了他一眼,似是警告。显然,他的问题让她厌恶,甚至激怒了她。风刮过来时像是携着飞刀,尖利地刺痛面颊。她的声音被风吹到耳边,她说,“我生来这般,喜好也与生俱来,我没有想过去过别人的日子,你知道,我是我,无可改变,这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睡在树上,这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想来,这是她最坦诚的言语,但沧棘不过是世间的寻常少年,终究是免不了染上凡尘烟火气,他对这话,似乎懂得,又不甚明晰。
但他却也渐渐接受她的奇异,将之寻常看待。从她出现的时日起,沧棘的世界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切成两段,一段是他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并习以为常的人与事物,是组成记忆的全部,而这厚重的一段被轻易抛掷,剩下的唯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以及她的奇异。世界似乎被隔离,过去和未来被着意掩埋,时空被虚化,万物静默,他与她同在此空间,任外物沸腾喧嚣,任年岁空自老去。
但外物即使被忽视,却依然存在,岿然不动的“外物”对他们的欢愉生了妒意,默默蓄势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报复。
Chapter 4
家丁拿着林可风写给乌娴的信,口里说着“大少爷要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把信递给乌娴,没曾想看见的却是乌娴身体一僵。她恍惚地把信接过来,那信似有千斤重,沉得她觉得整个人的重量都被拉拽着,似要站不稳。
几个月前,林可风为处理钱庄的事,去了外地,乌娴得了闲,更多的是解脱,身体和心,整个的自由了,两个月过去,她已对这自由上了瘾,几乎忘了这个可怕的带给她灾难的人。这一封突然到来的信犹如晴天霹雳,轰鸣着震醒了她。
信中说林可风在路上受了点轻伤,呵,轻伤,乌娴恶狠狠地想,你怎么没有死在路上。
她将那封信攒在手心,透出想把什么扼杀了的决心来,她静默地与这无生命的东西作着毫无意义的搏斗,她同情她自己,同情自己的命运,可怜的人无力改变现状只能作这小小的可笑的发泄,愈是如此,那股悲凉更显得欲盖弥彰。
林可风果然受了伤,胳膊上缠得厚实的纱布就是证明。他回来时,林府上下都来迎接他,这个“上下”除去沧棘和新冰。乌娴远远望见他从大门进来——远远的,远远的,她就望见了,他的走近就像一支向她飞来的箭,好似旋转着却仍然不偏不倚。林可风笑容满面,人们迎上去,他显出平素的谦逊温和,分给大家外地带的特产,就算下人也不例外,他被一片感激声包围,他在这种氛围中自得。他当然知道他的这些小小伎俩可以轻易收买人们的心。
过于浓烈的厌恶从乌娴心底发出来,都快要触碰到她的鼻尖了。有多少次,她旁观这样的画面都想要冲过去撕掉他脸上伪善的面具,还原他那张禽兽的脸,可是,她不敢,她像是他的奴隶一般畏惧他。
“你怎么站在这里?”终于,他看到了妻子,对她不甚热情的迎接表示不满,神情却又表现出久未归家的丈夫看到妻子的欣喜。
乌娴牙齿微微打颤,她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家都围上去,人太多,我······”说这句话的乌娴不再是那个在夜晚敲响沧棘的门的千姿百媚的女人,不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下扬言要扒掉新冰衣裳的跋扈的女人,那个灵动的散发蓬勃生命气息的人儿在这个名叫“丈夫”的人面前不敢有它自己的生命。于是,她几乎是嗫嚅着。
晚上,乌娴推说身体不舒服早早的就睡下了,躺在床上,她却毫无睡意,她对睡意快些袭来近乎哀求,这样她就可以在他进门的时候不那么清醒,也会少一些畏惧。
当四散的睡意好不容易聚拢时,她嗅到了他的气息,他就坐在床边,她猛然清醒了,她本想装作已经睡熟了,可她没有。在他面前,她连伪装都不敢。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是我吵醒你了?”林可风温和地说,又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丈夫的关爱,“你身体不舒服?”
“······已经没事了”乌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说。
“好得这么快?”
“······嗯”乌娴心虚地不敢望他。
“怕我?”他凑近她一步,盯着她问,那眼中满是质疑,乌娴强颜欢笑,“妻子怎么会怕丈夫呢?”
他狐疑地瞅着她,妻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他陌生的气息,他眼中露出一种尖厉,像是突然察觉了某种异样。他的鼻子动了动,像在仔细闻着什么。他俯下身凑近妻子,先是嗅闻妻子的脖子,然后是她的胸口。
像一只狗一样。
乌娴闭上眼睛,默默忍受着这种侮辱性的动作。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他正看着她,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不忠,内心浸过一阵冰凉。她的不忠,是呵,她几乎忘了这回事,因为她从未把那次背离丈夫的欢情当做是“不忠”,那是仅有的一次她的身体告诉她它的性别,因为在那之前,这身体不被珍视,不被呵护,逐渐失去了性别,它因那短暂偷欢变得柔软,她也因此识得它的美。可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发现了,他会要了她的命,不仅是她的,还有沧棘的,如果他知道的话。
出乎意料,他只是说,“天晚了,歇息吧。”说完就吹灭了烛。
这算什么呢?乌娴不敢有侥幸之心,她知道,灾难在等着她。
乌娴闭上眼睛,她身边这个男人,这是,她的男人,她对他,没有爱,一年前她糊里糊涂地嫁给他。她本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所以嫁给谁都一样,而林可风,有家财,有地位,这是一个比很多人条件优越的“谁”,所以她决定嫁给他。而当她见到沧棘时,她才知道,原来,她的“爱”是存在的,只是在它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已经来不及了。
半夜被一阵皮肤撕扯的疼痛惊醒,她下意识地叫出了声,那是一声撕破黑夜的惨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一口一口倒吸着冷气。
“不习惯?”一个声音冷笑着在她耳边问道。
他几个月没有回来,她差点忘记了他这野兽般的嗜好。
“疼吗?”这个声音咬着她的耳朵。
她强忍住双肩上的疼痛,咬着牙说“不疼”,他的牙齿野兽一般尖利,她知道也许有一天他就会咬向她的脖子,将那细弱脖子咬断,这可能存在的一天是一种惊恐的未知。
林可风回来时沧棘没有来迎接,这使他十分不悦。继而听说沧棘把一个女贼带到府里并与她每日厮混,林可风几乎是震怒了。就算名义上分了家,也不过是分开住,沧棘对府里的事不曾出过半分力,担过半分忧,但他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靠的林府的银子,既是要仰他林可风过活,那就得按照他的规矩办事,不经过他的允许,就敢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贼往林府带,沧棘在犯他的忌。
林可风让下人去叫沧棘和新冰,下人很快回来了,却只他单单一个人,去时是他,来时是他,他空跑了一遭。林可风问:“人呢?”
下人回答说,“二少爷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去告诉他,让他别忘了我们已经分家了,分干净啰,他走他的道,我过我的桥,让他少来烦我,更不要招惹新冰······’”
林可风手一挥扫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茶,清脆的碎裂声附和着他的怒气。沧棘不来,他去一趟又何妨?只是找上门的怒火怕是会燃得旺一些。
林可风迈进弟弟的院子,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头发懒散地垂在肩上,像是懒得梳理,不像丫鬟们都梳着一样的发髻,一个个显出奴性的干净利落。不用问,她就是大家所说的女贼,新冰。
她发现了他的目光,那种带有审视、盘诘、揣测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她身上,她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笑容满面的脸,那目光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你是新冰?”他明知故问。
“是”她回答。
“我是沧棘的哥哥,林可风。”
新冰望着他,等着他说出来意,她的表情让他觉得她对他的来意并不关心。
于是林可风的语气严厉了一些,这一转变是想让她知道是她漠不关心的态度导致了他的严厉,咎不在他。他说,“前段时间我奔波在外,无暇过问林府的事,二弟把你带进来未免显得有些草率,这些原本应该按照林府的规矩一步步来办,”他略微
停顿一下,接着说,“你该知道,林府上下几百口人,若都似这般,一窝蜂似的不明不白地涌进来,那该成了什么样?”
新冰不擅长与人周旋,玩弄这话里藏针的把戏,尤其是眼前之人百般精于世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告诉他。
“我的意思是,你要把自己的身份摆清楚,在林府,除了主子,就是下人。二弟若愿意娶你,那你就是主子,当然在这之前,三媒六聘当然是少不得,但若是他不愿娶你······”林可风玩味地看着她。
新冰涨红了脸,他在羞辱她,世俗的那一套为她所厌弃,他却要加诸她。她稍稍冷静下来后说,“你说的林府,该是指的你那边罢,这里,不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她知道他们分家的事。
不错,他们确已分家,兄弟两人互不相干,他无权过问沧棘的事,可是这一切需要一个外人来提醒他么?
林可风准备发怒,但他突然停住了,他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从新冰身上发出来的除她本身所具有的味道外残留的外物的味道,和昨晚他在妻子身上闻到的那陌生的味道十分相似。
魅惑,热烈,与情欲有关,张扬地散在空气里,腐蚀人的嗅觉。
这时,沧棘来了,这种味道瞬间强盛起来,因为不再是所谓的残留了,而是整个的,像是不待人去细嗅,它自个儿就亟不可待地一股脑儿蓬勃地四处弥漫。
这是,沧棘的味道。
林可风明白了:他不在的时候,弟弟碰了他的女人。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有一头牛在自己身体里乱撞,一双拳头怎么也握不住地想要伸出去。
他林可风的东西,是碰不得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眼里的一根刺。
但是他忍住了,武斗,他不是沧棘的对手,生来就不是。
沧棘同时看见林可风和新冰,顿时警惕起来,他快步走过去,把新冰护到自己身后,冷冷地对林可风说,“你来做什么?”
林可风刚待开口,沧棘又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截住了他的虚情假意。沧棘说:“不管你来做什么,以后你都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还有,”他瞥了新冰一眼警告地说,“你不要打她的主意。”说完拉起新冰就走,新冰的手腕是纤细的,苍白的,他有力的手用力扼住她的,像一个不断收缩的铁圈,坚硬地咯着手臂。从来没有人能以一种她反感的方式将她带走,她是自己的完全的主人,完全的。可是这一次她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上不是她见惯了的柔情,而是冷冷的嫌恶。他的脸变成了她所陌生的了。她想她需要一些时间理解他脸上突然生出的这一表情。莫名地,她一声不吭任由他以这种令她反感的方式带走了这只由自己支配的躯体。
Chapter 5
“什么叫查不到?”林可风自从知道新冰的存在后,前后差了很多人去查她的来历,可是每次派的人都无功而返。这一次他托了一个江湖上以贩卖别人的私密为业的人,依旧得来了令人失望的答案。
越是不可知,越是让他忌惮。这些年林府的家产日益庞大,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外人不知,他可是时刻不敢忘。靠强硬手段得来的田产,背信弃义赶走钱庄的合伙人以希图更多利益,逼死竞争者······他干了坏事,四处种仇,招致仇家多番报复,几次险中求生,这次的伤又是一次报复的明证。
这个新冰,来历不明,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在外奔忙时来到林府,这是蓄谋还是巧合?若是蓄谋,那么她的目的是林府家财,还是他的命?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使他失去了一直以来将一切控于手心的自如。林可风对一切稍显模糊的事物有本能的惶恐,而新冰,正是他所无法看清的模糊,这模糊让他畏惧,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心思,林可风都无法容下她。
可同时他知道,有沧棘在,他动不了她,他了解他这个世上唯一的弟弟,沧棘选择留下她即是深情的昭示,于林可风眼中,这是愚蠢的深情。
沧棘的行为是反常的,有生以来,他对待哥哥的态度从未如此恶劣,尽管他们的兄弟情分已经竭于凋萎,可沧棘仍然怀有希望,希望哥哥会迷途知返。所以他虽然恨着林可风,却只是回避着他,如此,便可用昔时的记忆麻痹自己,因在昔时的哥哥是有决断的行事磊落的男子。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妥协与对真相的回避,是对亲情的眷恋产生的中庸。长久以来,仇恨在这种状态下尚未喷溢,呈现缓和面目,然而新冰的出现让这种平衡被打破,让中庸无法继续,真相不可回避。
沧棘终于松开她,他对她说,“新冰,你要记着:远离他——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新冰说。
她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他是他哥哥,却容不得他,暗地狠下毒手,兄弟之间,冷漠如仇敌。她是明晰澄澈的女子,在亮出,在净处生活,看不见这暗与污,她的清与净让一切罪恶变得更无可容忍。正因为如此,沧棘才会冲破中庸之笼,堂正分明地向可恨之人昭示他的恨,赤裸地昭示,不再掩藏。
可是,他又该如何告诉她,世间的人,并不都如她一般清净明澈,他们会妒忌,会报复,他们残忍,他们恶毒。
她不会明白,他也不想让她明白,于是他假装宠溺而霸道地说,“不仅要远离他,我还要你远离所有男人,所有的,除了我,你只属于我。”
“不”,新冰很快地说,“我是我自己的。”
沧棘愣了好半晌,笑容才很慢很慢地回到他脸上来。她是她自己的,呵,整个的她都是她自己的,她想要远离谁,想要靠近谁,都只是她的决定,由不得他口中说着的她不认可的“属于”。
从那一刻起,沧棘就知道他留不住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新冰来林府这么久,没有听到她说过自己的身世,单是之前的一句“不记得了”搪塞了沧棘的疑问。
有一天沧棘问新冰是否需要官府帮忙贴告示找到她的亲人,新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既不是责怪他多事,也不是感激,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难道你不想找到亲人?”沧棘问。
她摇摇头。然而这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动作,沧棘不明白她的意思。
末了,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她说,“那都是过去了,算了······而我,我是不会停下的。”
于是沧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身世,他怀疑过她吗?当然,她偷走人们的东西,还公然把偷来的衣裙穿上,明知树上是显眼处却偏偏把树上作为藏身处······这一切让人很难不怀疑她,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像一个令人不安的谜。然而,与她带给他的全新的欣喜相比,这怀疑是浅的,禁不起她的一声笑,一扬眉,就自我啮噬了。
沧棘捏着酒杯的手因用力而露出了青筋,愈发苍白,他一阵恍惚,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见了幻境,否则怎么会那么荒谬。林可风把手放到新冰肩上,那只手,那只肮脏的手,在她肩上,久久停留。沧棘知道,若非新冰甘愿,林可风不可能会有这个机会。可是,她真的甘愿?
他一天没有见她,他已经紧紧把她与那一幕拴在一起,他将她与罪恶、背叛拴在一起,他怕他一见她就忍不住冲上去质问她。是了,她说过的,她是她自己的,她想要靠近谁,想要远离谁,那是她自己的事,你能干涉么?一个悲哀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对她的恨意竟来得这么轻易,他吓到了自己,他恨她?他恨她!这恨远远比他对林可风的恨浓烈得多,可是,他就这么平白地恨上了她,横竖该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恨,但恨是肆掠着的盲目,它不讲理智。
他喝了太多酒,那些醉人的液体泛起一股浓烈的醉意,袭裹了他。此刻的他成了一只纯粹的性烈的动物,只剩下了焦躁的恨,盲目的恨,因爱而生的恨,美好的幻梦破灭的恨······是呵!不怪他恨她,因为她是他的幻梦,庸碌的生活里明媚得让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笑起来的人儿,是她在他庸常人生里描了光艳的一笔,描的人漫不经心,可是她不知道,这一笔,足以照亮他寂寥的一生。
夜间,他听着耳边的呼吸,轻的,缓慢的,那身体里的酒意愈发浓了。他忽的捧住她的脸,就要吻上去,她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愕然地望着他,他将嘴唇凑上去,她偏过头去躲过了。他莫名恼怒起来,口里说着,“偏是他碰得,我就碰不得么?”不肯罢休,扼住她的肩,俯身向她的脸。
她轻轻推开他,宽容地说:“清醒些,你喝醉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激怒了他,她以为他醉了才会对她生起这些念头么?他本是兽性的人,男人,本是兽性的人。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他么?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她竟然拒绝他的吻,这是他的爱,她竟然不接纳,她怎么敢不接纳。他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把脸埋进她的脖子,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这是乌娴喜欢的调情,可是,他忘了,这不是乌娴。
尖利的疼痛让他的酒意终于消减了大部分,她用匕首刺向了他的右臂。右臂渗出的血滴到她苍白的脸上,艳红的,艳红的血,他觉得眼见一片模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是冷的,冷的冰。
他不知道她的匕首是从哪里得来,她是否一直备着它?他无力再去想这些,一种辽阔无边的悲哀漫过来,他知道,他快要失去她。
她开门出去了——他不是通过她做这一动作时发出的声响判断的,而是气息,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淡掉,死掉了。
匕首刺得不深,没有伤到骨头,想来,她已是手下留情。为避免多生事端,沧棘自己草草缠了几层纱布,没有请郎中。新冰白天长久地坐在亭子里,望着那片竹林。一旦沧棘试图靠近她,她便会走开。
沧棘知道,不是她把他推开,而是他对她的轻薄把他自己抛掷到荒野。
夜间新冰不再进他的房间,在他的床榻安然入睡。她恢复了她睡在树上的习惯,不是半夜瞒过他偷偷爬上去,而是整夜的,整夜地把自己交给那棵树。有好多次,沧棘默默地站在树下,仔细闻着空气里的气息,他很难从大树的气息中将她的气息分离开来,这两者和谐地融在了一起,他甚至觉得新冰已经变成了一棵树,或者,她根本就是一棵树。
林可风很快察觉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这可是绝好的机会,他当然知道如何利用。
Chapter 6
午夜,雷声轰然惊醒了熟睡中的人,脑子里模糊的意识闪电般清醒起来。那雷声轰鸣,如同雷霆震怒发出的声响,声音大得就像在头顶炸开。
沧棘迅速起身,他当然知道,无论这雷如何肆虐,他都是安全的,因为他是在屋子里。可是,有一个人是危险的,因为她睡在树上。
他跑到屋外时,树上的人竟然还在熟睡中,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迅疾地把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得以在这光亮的一瞬间看清她的脸,一张在酣睡中香甜的脸。那棵树那么高,而她又是在那么高的枝桠上,这种可能的危险性几乎要在瞬间烧焦了他的心。
他不知道她醒来没有,他只知道必须迅速把她弄下来。在他靠近那棵树的同时,一阵暴烈的雷声向他发出了警告。运气是有限的,他得抓紧时间。
他试图和她对话,明白她的处境,可是他知道这是妄想。他只好决定自己爬上去和她交涉。他右腿有疾,并不擅长爬树,可是除此外,他别无他法。
他先是把绳子抛向树干的高出,系紧后再往上攀爬,他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在攀爬中,粗糙的树干和岔生的小枝割破了他的皮肤,他感受到从头顶抵达的目光的注视,那目光是冰冷的,是旁观者的目光,仿佛于己无关。像一湖清冷的湖水,透着寒气,没有任何感激。
我不要你的感激,我只是希望你安全。
他本想让她试着往下,这样他便可以更快地抵达她处,可是身体的疲乏导致了思想的滞顿,他竟只知道一味地向上,穿过一个个纵向排列的枝,直到她的所在。他竟没有想过,这么高的树,他这样一个自恃体魄健壮的男人要想要攀爬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新冰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如果他略加思索,或许就不会有这愚蠢的自以为是营救的行动了。
他停了下来,汗水已在脸上汇成小小溪流,借着林府彻夜不灭的灯烛的亮,他向上望可知已接近树的顶端,还有一片从未离他这么近的天空。雷声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呈现暗黑的脸,在这里,没有新冰。
他淌着满头汗水四处搜寻,这时候他的意识才迟钝地清醒起来:新冰既能瞒过除他以外的林府所有人得以每天睡在树上,又能在天亮之前回到人们的视线中,她对树分明早已是熟门熟路了,爬树对她来说不过是孩子的把戏。
她不过是成全了他的愚蠢。
穿过重重碍眼的枝叶的阻挡,他发现了那双因狡黠之光而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如他迟来的预料,她在树下。
他的轻薄惹恼了她,这是她精明的报复。
雷声过后阵雨倾泻而出,那势之猛,仿佛要把他从树上冲刷下去,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哪里还会有支撑他下树的力气,况且是这么高的树。夜晚的黑增加了这项任务的难度,他若是不小心一脚踩空就会跌下去摔成残废,甚至摔死。思及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树下的人给了那双向下探寻的眼睛一个冷漠的笑,那是算计成功者的得胜的微笑。她当然知道他此刻所处的险境,是她亲手将他推入了此险境,她不是心狠手辣者,只是这小小惩罚,是他应得。她不会给予丝毫怜悯。
树下的人影不见了。她连作看客欣赏他的痛苦的兴趣都没有。
阵雨急促而猛烈,所幸很快便停了。被雨淋过的树,无论枝干,都十分光滑。沧棘紧紧抓住一截粗壮的树枝,另一只手抱紧树干,尽管这棵树看起来枝繁叶茂,似乎有很大的活动空间,但事实上,要保证安全地在这树上呆上一段时间却并非易事,而要在熟睡中度过整个夜晚简直不可思议,但“不可思议”针对的是一般人,对新冰而言,只是寻常。
他试着往四处望去,此刻是雨后的深夜的天空,视线被黑夜霸道地填充着,他看不见太多风景,但他知道,若无这黑夜的遮蔽,他本可以看见一些矮小树木的顶端,大大小小房屋的青瓦,以及从这个高度望下去的显得格外卑微的,人。
借一个高度,俯望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会获得出人意料的清醒的力量。沧棘十岁那年,林可风十七岁,已经长成有决断的男子。也是在那一年他们失去了父亲,父亲去世后的一天夜里从黑暗中飞来一支箭正中沧棘右膝,箭上有毒,所幸不是剧毒,林可风抱着他在半夜擂响郎中的门,在斥骂声中请求郎中救他的弟弟,那时的林可风是哥哥,被沧棘敬仰崇拜的哥哥,是沧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然而,随着后来林府的境况日渐好转,沧棘觉察出了林可风的野心,以及他实践野心的手段。一开始,他并不相信,他最亲爱的哥哥会沦为卑鄙之流,可确凿的事实让他不得不信,他开始对他失望,他劝过林可风趁早收手,然而林可风不以为然。直到沧棘亲眼看见林可风逼死了钱庄的合伙人,他才知道,林可风已在不可挽回的路上越走越远。而让沧棘对他死心的却是他偶然获知自己右膝上那一箭竟是林可风所射,兄弟之情于此彻底冷了,已到绝处,再无生机。
回忆由模糊到清楚,一点一点,漫上来,像是被一阵奇异的风挟裹着。这一切早已是陈旧的过往了,而在他的新的世界里,是没有这陈旧的。
他的新的世界只与新冰有关。
天亮时,有早起的家丁发现了树下的躺在一片血泊中的一个人,他全身湿透,头发凌乱,衣衫不知被什么刮破了。家丁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便向那身体踢了几脚,那身体一动不动。
家丁觉得这身形十分眼熟,他狐疑又不可置信地走过去扳过他的脸,惊愕的表情在脸上足足停顿了五秒钟后,才记起来呼救。
是沧棘。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试探着向树下前行,为避免踩空后摔下去,他总是在确保脚下踩稳后才松开手对树干的依扶,这一切比他想象中进展得顺利多了,在离树根还有一半路程时,他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右膝的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抚到痛处,左脚脚底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下去。
新冰再见到沧棘时,他已经成了残疾,右腿自膝盖处被截掉,留下一大截空荡荡的裤管无着地在被风吹拂着。他表情平静,冲着新冰温和微笑。
新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的腿,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残疾,她的俊逸如竹的少年竟然成了残疾!她该高兴呵,她从来都是一个高明的算计者,她利用他对她的关心算计了他。她早该料到的:他不是她,那么高的树,又有大雨,还是在黑夜,凡此种种就已是置他于死地的险境了。
深深的懊悔攫住了她,这是她一时性起的恶念给他带来的灾难。像放了一把火,烧焦了他郁葱的正在生长的年岁。
沧棘梦到他骑在马上,马儿飞快地跑起来,他游刃有余地驾驭着它,他自以为驯服了这颇具野性的生灵,可是忽然被这马掀翻在地。他还梦到他在一片森林里打猎,他眯着眼睛射一只兔子,那支箭射到了兔子的腿,可是逃生的欲望使兔子负伤逃跑,沧棘追赶着它,那兔子跑得那么慢,可是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熟悉的气息渗入鼻息把他从梦中拽了出来,他下意识叫道:“新冰?”
果然,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株植物,愧疚地望着他。沧棘冲她招手,哑着嗓子声说,“过来······新冰,你过来,好么?”
她来到他床头,落下一颗晶莹饱满的泪。他有很久没有离她这么近,他终于又一次靠近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即便蒙着被子,也是难掩的突兀,那残疾赤裸裸的无处可躲。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慢慢地将梦讲给她听,末了他才觉知这梦分明是处处暗示他的残疾,连梦都不肯让他有片刻忘记!
“无趣的梦”他以这样一句话索然的截断了话题,转眼望新冰,新冰只是沉默,静静的,像被无形的空间隔出了距离,远远的,不可及。从此,她日夜伴他,不再睡在树上,脸上挂上淡淡一抹忧愁,像是被过强的日光晒得蔫了的一株植物。她失去了往日的清新的活力,那种清新,是蓊郁森林散出的一蓬一蓬的自然的气息,与生俱来,淡去后却无迹可寻。
Chapter 7
那棵身躯庞大的树颓败地倒在地上,连根部都被掘了起来。繁茂的枝叶铺展在地面,延伸着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它直立时高傲地魁梧着,却没想也有睡倒的一日。
这么粗壮的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躺在人们讶异的目光中徒然叹息,树根脱离的地方是触目的一个大坑,俨然地面塌陷了一大块。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这是天意还是人为?若是天意,为何偏偏只毁掉这一棵树,并且无任何预兆;若是人为,连根拔起这么粗壮的树必得十几个壮汉齐力方可,但夜间并无动静,既没有众人齐力拔树的声音,也没有树倒地的声音。这件事匪夷所思。林可风派人调查,但因众人无从查起,未果。
新冰把一壶沏好的热茶端给沧棘时,沧棘突然说,“是你干的?”
她知道他所指,就说,“是”
眼前这个双肩瘦削,脸色苍白的女子,谁会把她同将一棵树连根拔起这种事联系到一起?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感兴趣地问。
她淡淡的,并不看他,说,“想做之事,必有可做之法。”
她不说他也知道,她是因为愧疚,因为悔恨,无处发泄,无从弥补,只能毁掉这棵树。她分明是爱树的,不然她不会夜夜爬上树嗅着枝叶的气息入眠,一棵树可以给她一处安定,在被人们追赶着时她哪里也不去,独独爬上树,明知那是显眼去处。她毁掉一棵树,是刺痛自己的方式,也是忏悔的方式。
沧棘不知如何才能把她从自责中拉出来,他的残疾与她无关,她却固执地把自己看成了原因。
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回过头,看见林可风,他面上一层笑,问道,“二弟可好些了?”
新冰冷笑了一声,“你问我?你怎么不自己去看呢?”
那层笑未减,林可风说,“你该知道,我们兄弟间有些误会。我虽然关心着他,却不敢冒昧前往。上次你也瞧见了,我去找他,他根本就不想见我。”
新冰虽不明确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差错,也瞧出了几分端倪,沧棘对林可风的厌恶是显见的。然而他们的冲突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你该劝劝二弟,就算对我这个哥哥不满,也莫要动嫂嫂的念头,好歹要顾忌羞耻。”
林可风的的话在新冰耳朵里炸开,这声音像一把匕首直扎进去,刺得人生疼。他暴怒的表情提醒她她或许也是该生气的,可是她不,一点也不生气,一种陌生的荒凉被植进心底。
他不必再说清楚,她已经明白了,这就够了。他当然知道她不会相信他,可她会去查证,但事实不惧她查证,以她的洞察力她很快就会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与嫂嫂有染的俗世的男子,她将会看低他,她生性里冷淡的高贵岂能容得下这个伦理错乱的人?
尽管和乌娴住在同一府中,不过是东西两侧的区别,可是新冰对她的印象极其寥寥,几乎只记得初次见面乌娴跋扈地命人当众扒掉她的衣衫。
她专门选择了乌娴必定会经过的地方。
不多时,新冰就看见乌娴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走过来了,与新冰对她仅有的印象不同,她没了跋扈,一脸病容,憔悴地睁着眼。看见新冰,只是瞥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地从她面前走过,倒是她身边的几个丫鬟,看见新冰小声议论了一阵。
新冰是来求证的,她无需观察她,只需闭上眼睛,嗅闻她的气息。乌娴的气息是魅惑的,带有一些花草香,不过也难掩凋败之感。新冰的鼻子灵敏地捕捉着,把一切讯息尽数撷来。一一分辨——突然,她发现了某些熟悉的气息,这不是乌娴本身所有的,是除她之外的外物留下的,是一个男子的气息。
这气息,她日夜相伴,朝夕不离,再熟悉不过了。求证已是确然了。
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她的少年将气息留给了别的女人,她只觉愕然。若不是她,沧棘或许会和乌娴在一起,可是若没有他,新冰不会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新冰明白了,她不过是他的偶然,是他的一次侥幸。这种想法令她沮丧。
时间过去了半个月,新冰每日陪伴沧棘已成寻常,林可风知道她已经去找过乌娴,然而她却并非林可风预想的那般会对沧棘失望并毅然离开他。也许这意味着,她留下并不是为了沧棘,她另有目的。林可风恨透了她,她的出现让他再无法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终日惶惶不安。
新冰照例每日伺候沧棘沐浴,已无初时的不自然,俨然一对相守多年的老夫妻。事毕,沧棘突然说,“新冰,我们成亲罢。”
新冰听了,很快地摇一下头,愣了一下,又很重地点一下头。
沧棘疑惑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
新冰说,“好。”
沧棘却未露出喜色,他非心思缜密之人,可是在他着意的事上,他不会吝惜一点细腻心思,他清楚地注意到了那微小的变化,他知道新冰的快速的摇头才是她的本意,而后的点头不过是出于久不能散的愧疚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新冰,你原是不必愧疚的,我是说,”他企图说得明白些,“我的残疾是我自己造成的,和你无关。”
新冰摇摇头,想要止住他的话,可是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后悔自己酒后乱性,待你轻薄,所以这是我给自己的惩罚——是我自己从树上跳下去的,这不是意外,我说,这不是意外······新冰,你怎么了?”他发现她的异样,着急地叫了她一声。
新冰好久没有说话,呆立在原地,半晌,他才听到一个陌生女人凄怨的声音,她说,“你是想用这个办法让我一辈子留下?”
她的一针见血让他难以否认,的确,除了惩罚自己的轻薄,更多的是想到如果这样她便会永远伴他左右,她是像风一般的女子,他猜不透她的心思,总觉得抓不牢她,于是他决定赌一把,用自己的残疾换她死心塌地。如他所料,她日夜伴他左右,只是她失去了欢颜,整日在愧疚中生活,他不忍,他以为他说出真相只要把她从愧疚中拉出来即可,他未料到她会把他看得这么透。
“你可知,这是威胁?”她的声音竟抖了起来。
那声音抖出了一片迷雾,包裹住她的脸,沧棘企图透过这雾看清她,觉得她的脸只是在隐约晃动着,显得不真切。
新冰消失了,她来得突然,走得也毫无声息,过了好久人们才觉察到她的消失,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她原是不重要的。
有人说曾在树上看见过她,穿一件红衣坐在一棵很高的树上,久久望着同一个方向。沧棘过了好久才明白她离开的原因,生之自由才是她的生,而他强加给她的愧怍的枷锁对她是致命的,这种威胁和她的生之自由是敌对的,无法相容。她可以容忍在她之前他和嫂嫂有染,因她并非善妒的女子,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自由——与背叛无关,这是他的自由。
像做了一场梦,在每日重复的生活的庸碌里,突然生发一抹瑰丽,他才知,生活原是有另一种形式,另一种,他未知的,繁盛与清新。
哥哥从小体弱多病,而沧棘是健康的,哥哥的妒忌几乎是伴随着沧棘的出生的,可是即使是暗下毒手,也未曾置他于死地,他不过是替自己病弱的残体发难言之声。新冰走后,沧棘突然觉得哥哥是可以原谅的,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人生而带有诸多侥幸,诸多的侥幸再加上足够的运气才成了兄弟。新冰的出现让他开始认知这侥幸并心存感激。在生活的表面潜伏着千万种可能性,你所遇者刚好是这一种,这是恩荣。
林可风看见一个瘸腿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温暖得像一团光,这是他恨了多年的、最亲的人,他看见少年静静站在那里,用原宥的姿态,他的残疾凭空消失了一般,原宥使他完整。
在林可风的记忆里,弟弟长久以来望向他的表情总是满含嘲讽与冷淡,像一朵生锈的鲜花,盛开的是仇怨,生锈的是亲情。然而眼前的少年,表情恬静,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像一棵树。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女子像是一场梦,若不是乌娴偶然间的那句“可惜我那件新制的衣裳,叫那可恶的女贼偷了去。”大家才记起这样一个女贼是真的出现过,
大家起初也对她怀有戒心,认为她的出现别有目的,但是时间久了,一切相安无事,一些人放开怀疑,一些人仍然不肯相信她没有目的。
需要什么目的呢,不过是蓄谋一场相遇。
她在林府的树上共呆了五天——她对沧棘说她忘了是几天,其实她记着呢。第五天她被抓住,前四天她一直在树上默默注视他。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默默注视自己的影子,蹲下身,亲切地抚摸它,这是何等渗入骨髓的寂寞,她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日夜与一些树作伴。他也时常注视那棵树,她从树上仔细地注视他,但他从没有发现那道目光,更没有发现她,她是可以将自己轻易藏匿于一棵树的。但第五天,她被人们发现了。
很久以后,有人谈起曾短暂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那个奇异的女子,有人说她每晚睡在树上,另一个人不以为奇,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人从小就睡在树上,睡惯了罢了,在你眼里倒成了奇事。”
原就是寻常的、奇异。
——写于2015年6月11至7月2日